一-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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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版的祖母
一、铁算盘
内秀就是我们伯父,大秀就是我们伯母,他们两个都是怪人,凑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绝配
伯父高小毕业后,因为打得一手好算盘,从生产队会计做起,到大队会计,后来做到了公社信用社会计。他打起算盘来盘珠子啪啪作响,盘珠子拔动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往往是数报出来,他的结果也出来了。他的算盘不仅打得快,而且准,是出了名的铁算盘,圈内圈外远远近近人人皆知。后来铁算盘就成了他赫赫有名的代名词,他的真名倒被人们忘记了。那时他把一个大队的财权掌握在手,又在信用社里当会计,是一位财神爷,自然是一位红得发紫的人。因为大权在手,事事近水楼台先得月,好事自然他先得到;如果没有得到,他就会认为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是咄咄怪事!问题是他把这种坏脾气不自觉中也带到了家里来,对自己的母亲和兄弟也是这样,问题就复杂了起来。
祖父过世后,祖母留下她的归老房之后,要把她名下的所有家产全部分给三个儿子。为公正起见,采取了乡下人通用的惯例,财产分成三份,因为不可能完全的相等,就用抽号的办法决定各份财产的归属。伯父伯母对抽到的那份财产怎么也不满意。于是他们提出,祖母的归老房属于他们的那份产权他们不要,同时又提出对祖母生不赡养、死不安葬的无理要求,刚强的祖母气都没吭一声就答应了下来。根据伯父、伯母的说法,为了防止反悔,还留下了白纸黑字的字据。这在我们几百人的村子里建村几百年来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伯父能打得一手好算盘,其实多亏了大祖父。伯父比堂伯父大一岁,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在一起玩自然难免有打架的时候。打起架来伯父总要占着便宜才肯摆休,吃了亏就总要死缠滥打。大祖父见了非常恼火,扭成一团了强行拆开了,还要去追着打。大祖父便一把揪住伯父的衣领,手指到伯父眼前骂道:“老子一脚把你踩到水田里,还嫌你不肥田!”
这话给赶来拉架的祖父、祖母听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祖父、祖母人长得矮小,自然不是大祖父的对手。他们把这个耻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他们发誓就是砸锅子卖铁也一定要让三个儿子好好读书,自己累死累活都无所谓;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伯父、父亲、和叔叔的童年生活是在苦难中渡过的。后来叔叔和祖母常常回忆起那时过大年的情景,叔父一揭开锅子就嚷道:又是白罗卜上面漂着几块肥肉!去年是这样,今年还是这样!祖母就对儿子们说:孩子呀,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你们一定要记着妈妈的话!……
我想,伯父、父亲还有叔叔他们是记住了祖母的话的。后来伯父因为打得一手好算盘,成了大队和公社信用社的红人,父亲和叔叔也在外面闯世界,再也没有和泥巴子打交道。
我总想不通,祖母和伯父伯母虽有骨肉亲情,后来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为何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恩怨、太深的隔阂,心里的结总也无法解开,好象仇人一样!……这可能要从祖父的死说起。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那场席卷全国的大饥荒中,祖父被饿得奄奄一息,一双腿肿得象水桶一样粗,指头在腿上一按,马上就陷下一个深窝。祖父得的是水肿病,是饿出来的。祖父快死那天,伯父只是在天井边向祖母询问了一下病情,甚至没到病床前看一眼自己患病的父亲。祖父弥留之际,更没有想办法去弄点吃的,送到自己父亲的嘴边;而那时的伯父是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与祖父一样病情的人,临死之际,家人千方百计弄到些吃的,送到病人的嘴里,有好几人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祖父却活活给饿死了!
快临终时,祖父问祖母:金秀啊,早晨不是内秀在和你说话吗?
祖母说:是的。
“我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不迈一步脚进来看一眼,真的给他伯父那张铁嘴说中了!”说着,祖父眼里流出了两行清泪。
那一年,父亲和叔父一个在桂阳,一个在郴州。
在那个饥荒年代,大多的妇女都陷在空前的饥饿中,营养极度不良,出现绝经,因此在那个年头出生的婴儿格外的稀少。但是在那个年头,堂兄奇迹般地降生了!
二、祖母右眼的失明与小姑之早殇
祖父过世后,祖母心力焦悴,悲痛欲绝。遍地饥荒的岁月,祖母带着五岁的小姑,过着相依为命饥不择食的日子。好一点的食物祖母舍不得吃,要留着给小姑,自己只能吃些野菜和杂粮充饥,而生产队中的繁重劳动又无可避免,身体虚弱、营养不良的祖母终于不支。
一天,祖母右边头锥心剌骨地痛了起来。吃过午饭,祖母拖着病躯去告诉伯父伯母自己的病情。伯母说她姑姑家的溪边有一种草药,听人说煮了吃,治偏头痛很有效。祖母就说:“大秀呀,你就帮我去挖一点来吧,我又不认得那种草药,也不知道长在什么地方,不然的话就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去就可以了。这样痛下去,不治也不是个办法。”
“下午又要出工,我不挣工分呀!”伯母说。
祖母便哀求说:“那你再差也不差这一个下午了,好吗!”
“你才说得好呢!”伯母黑着脸冷冰冰地说。
听了伯母这句话,祖母没有再恳求她一句,而是咬着牙,一口气就走到了祖父的舅舅家。祖父的舅母是一位女郎中,在乡下还算是个见多识广的草药先生,而且舅母的养女就是祖母尚未过门的二媳妇。然而舅母的草药也无法阻止住她锥心剌骨的偏头痛,祖母剧烈的偏头痛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祖母就发现自己失去了丈夫后,又失去了自己的右眼!
祖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无情的事实又摆在自己的眼前。从此祖母对伯父伯母的怨恨也就更加深了。
祖母最不能原谅伯母的,是小姑的死。
对祖母最致命的打击,也是小姑的死。
那时小姑已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
那一天上午,队长安排去给花生地除草。队长先给每块地标好牌,在家里抽号后再到地里对号入座。那天上午伯母去得特别迟,去后发现她抽到的那块地杂草特别多,便一口咬定小姑和祖母除了一半草的那块地是她的,小姑坚决否认。伯母强要除小姑这块花生地的草,小姑坚决不给。祖母是一个宁愿多吃一点亏,也不愿多出一点事的人。为了息事宁人,便劝小姑放弃那块地,改锄伯母抽到的那块。刚强不屈的小姑自然死也不肯过去。
一辈子处处总要占别人便宜的伯母,眼见不能享受别人的劳动成果,而阻拦的又正是小姑,便恃无忌惮地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和辱骂尚未出嫁的小姑。小姑听不下去,扛了锄头哭着就跑回了家。从不愿吃亏的伯母不管三七二十一,选了一块别人的地就除了起来。
第二天中午,祖母叫小姑一起去除掉那块无人问津的花生地上的草,小姑坚决不去,还百般阻挠祖母去。祖母火起,便骂了小姑几句。见无法阻止自己的母亲去除掉给自己带来最大羞辱的那块花生地上的草,小姑便说:“叫你不去不去,你偏要去!到时你不要后悔!!”
祖母便骂:“你这个贱B,我去除掉它又碍了你什么事,要后什么悔呀?!”
小姑绝望了,便开始实施早上就独自酝酿好的计划。只见小姑到井里洗好自己的衣服,晾干、折好;又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再穿上那套她最喜欢的夏服;把睡房的大门一关,一根绳子就吊死在祖母的棺材旁.
一九七七年六月,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个刻骨铭心的时刻,祖母永远地失去了她唯一的女儿,我们失去了疼爱我们的小姑。
祖母最钟意的那副柏木棺材就这样被宁死不屈的小姑占用了。
三、棺材事件
小姑带着伯母强加给她的羞辱和化解不开的愤懑,诀别了人世;但是却给活着的人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留下了揪心的痛楚和无尽的恩怨,播下了相互仇视的种子。小姑的早殇,在伯父、伯母与祖母、父亲、叔父之间砌上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已有的隔阂一下子比太平洋海沟还要深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犹如珠穆朗玛峰上的积雪一样冰凉。
祖母对第二副棺材是不怎么满意的。虽然用料都是柏木,然而整体偏小,做工也不够精致。然而为了这副棺材,父亲弟兄三人闹得都不愉快。这次首先出来发难的是父亲和母亲。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妹妹,说没有就没有了,没有谁来承担责任,又无法追究谁的责任,也不好追究谁的责任,满腔的怒火总是无处发泄。
小姑用了祖母的棺材后,重新为祖母备置棺材的事就提上了议事日程。父亲母亲坚决不同意为祖母的第二副棺材支付任何费用。他们这样要求是有他们的理由的:第一,小姑之死,与他们没有丝毫的牵连;第二,小姑的后事,是由他们这个没有丝毫干系的二哥二嫂一手操办的,第三,他和叔父已经请工匠为祖母订做了一副上等棺材,他们没有义务承担这额外的负担,这负担应该由与小姑之死有牵连责任的人承担。
伯父伯母也不愿意承担多余的份额,他们也有充分的理由:第一,小姑是她自愿去死的;第二,小姑死前虽然同伯母吵过架,但伯母并没有逼迫她去死;第三,如果说要承担第二副棺木的费用,他们最多也只能承担自己的份额,绝没有由他们独自承担的道理。
叔父原来以为小姑是病死的,后来父亲连发电报催促。和叔母赶回来时,才知道小姑是因为受到了伯母的辱骂负气而死,心中也有一腔的火,听了父亲母亲、伯父伯母的话,就对父亲说:“二哥二嫂,知凤如果在天有灵,她也会感激你们的,你们的心情我和小张可以理解。”又转过身黑着脸对伯父伯母说:“大哥大嫂你们也不必愧疚,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不愿过多的承担棺木的费用,也有自己的道理,最没有道理的是我和小张!我们远在千里,没能尽到照顾妈妈和小妹的责任,第二副棺材的钱就由我们来出吧!”
后来就用叔父叔母寄来的钱,买来了第二副白木棺材,油漆的费用则由父亲母亲买了单。
四、勤劳的祖母要分家
由于伯父、伯母与祖母之间淡漠如水,更由于看清了他们自私、贪婪、忌恨、寡情的本性,考虑到祖母将来年老力衰,体弱多病的时候缺人照料,在祖母右眼失明不久,父亲便和叔父商量,两人之间一定要留一人在家陪伴在祖母身边。商量的结果是父亲留了下来,于是祖母与小姑便开始了与我们一家风雨同舟甘甜与共的生活。
叔父本来也是可以留下来陪伴祖母生活的。叔父原本由堂伯母保媒,把她妹妹说给叔父做媳妇。婚期都差不多订下来了。那时祖母年纪已大,又有一个小姑,哪有财力置办叔父的结婚物品呢,便要父亲和伯父一人置办两样主要的东西。父亲的那份置办好后,伯父伯母又不干了。叔父一恼火,那门几乎铁板钉钉的婚事就吹了灯!叔父一怒之下说:“我死都要死到外面去,不想看到一些人的嘴脸!”
父亲在外教书,田里、土里、挑肥、砍柴的重活自然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洗衣、摘菜、喂猪、煮饭等繁杂家务则由祖母承担。因此年少之时,我们兄妹便早早的分担了大人肩上的担子,个个都是挑肥砍柴的好手。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兄妹又先后读书了,因此大人肩上的担子从来就没有轻松过。看到母亲实在太忙,祖母在操持家务之余,经常去帮助母亲。毕竟是上了年纪之人,繁重的体力劳动,祖母的身体已经难以承受了,常常是累得腰酸背痛。汗流浃背回去后,饭也不想吃,直叫我们帮她扇凉、敲背,以缓解她疲劳的身躯,说再也不去干了。然而看到成堆的事情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看着母亲一个人受苦受累,又于心不忍;一向心软的祖母又不由自主地去帮忙,回来后又是累得骨头象散了架一样。
祖母八十二、三岁时,对家务操劳已有了一定的困难,许多事情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到土里摘菜、割薯藤,因为视力不好,走得非常吃力,需要拄着拐棍;一担猪食也难已挑动了。如遇我们在家,就叫我们挑去,她则守着肥猪吃完,挑了空桶才回来;如有大猪欺负小猪,就给大猪一棍子,生怕小猪吃不饱;如遇猪食吃不完,则再放些糠下去,哄猪们吃完才罢休。如果我们不在家,祖母就分两次挑去;有时第二次没有挑到,猪就冲出了围栏,抢吃了起来,搞得一地都是猪食,最糟糕的是有时把潲盆也踏坏。
潲盆踏坏几次之后,祖母便不再挑着去喂,而是等候母亲回来。然而母亲是个干起活来就分不清迟早的人,经常是别人吃完中饭又去干下午活了,饭桌边还见不到她的人影;冬天,祖母温好的猪食又凉了,还是等不到母亲的回来。为了这些琐事,祖母和母亲没少发生过口角,然而母亲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无法改变。因此,在母亲眼中,祖母变得越来越唠叨,不可理喻;在祖母心中则是,不等在外干活的人回来就吃饭,情理上过不去;如果等的话吧,热饭变成了冷饭,人的胃饿坏不说,那两头猪也会饿坏。那时的祖母也确实患上了胃病,其中的痛苦不可言说。
我毕业后,在生活和工作上都没有什么起色,父亲一直不太满意,弟弟年近三十也还没成个家,他也在焦虑。教书的父亲随着年岁的增长,性情也愈来愈暴躁。有时祖母说说弟弟的短处,便会遭到父亲的喝斥。祖母她渐渐明白了,以她唱主角的年代早就已经过去了。她自己的见解又大多不合适宜,便很少说话。然而做一个会说话的哑吧,滋味总是很难受的,心里就不可避免地滋生着各种想法。祖母向我倾吐这些苦衷的时候,满腔的委屈和一脸的无奈。我只能尽量的解释,以抚慰祖母受伤的心灵;另一方面呢也试图改变父亲,然而收效甚微。
八十八岁时,祖母作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与父亲分家独自生活!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祖母的这个举动,后来才渐渐明白了,这是她在用自己的行动捍卫一份生命的尊严!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我不得不佩服她这个决定的英明。她拒绝接受舅老爷的劝阻,拒绝接受叔父的劝告;意志坚决,态度鲜明!不由父母分说,提了小饭锅小菜锅,拿了几双筷子几只碗,就下到了老房子里,开始了老年的独居。五、祖母的独居生活之一
独居的祖母逍遥了起来,爱吃稀的就吃稀的,爱吃淡的就吃淡的;不用再去迁就谁,也不用再去干预谁;爱吃什么就吃点什么,没有就到父亲那边去拿。闲时就去其他老人那里去谈谈天;有点好吃的,就马上带些与其他老人分享,说是哪个哪个孙子带来的。通常是你有好吃的东西送点给别人,别人有好吃的东西也送点给你,一来二去,老人之间就成为了极要好的伙伴,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祖母九十多岁时,身体还硬朗,虽说眼睛不好使,腿脚不太灵便,但柱一根拐棍,全村都还能走遍。祖母一不愁吃,二不愁穿,三不缺花,是全村老人羡慕的对象。
然而年迈的祖母有时仍会受到父亲的责备。在祖母的潜意识里,天气晴朗而不出去劳作,简直是一种罪过,身体健康而又不去干些活更是不可饶恕。别的老人干活去了,祖母便觉得白天的日子特别的长,为了打发时间,更为了不辜负那么好的阳光,于是就拿一把镰刀,带一根绳子,柱了拐棍,偷偷地到路边山脚下去拾柴,拾一个枕头大小,用绳子捆了,吊在那陀背后面,一步一步艰难地往村子里走。有时背不动了,就把柴放在路边,回来叫哥哥的女孩利君或者淑君去背回来。事情给父亲知道了,便走到祖母房里,劈头盖脸地说开了:“叫你不去不去,你偏偏要去;你不会用煤气灶吧,要柴有柴,要煤有煤;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在爱儿子呀,你实际上是在害儿子呢!要是一跤摔死了,儿子就成为了千夫所指的罪人,让九十多岁的娘去拾柴!你这不是在给儿子脸上抹黑,让做儿子的抬不起头吗!”
祖母便说:“要是一跤摔死了,我就要谢天谢地啦!免得你们来牵挂,我呢活得也受累。”
“你说得倒是轻巧呢,要是一跤没摔死怎么办?一跤摔成个半身不遂怎么办?几年不生不死我又照顾不好怎么办?久病无孝子,到那时我和你就都有难了哩!娘呀,你这不是在给我添乱吗?!”说着说着,说着说着父亲的泪水也就下来了。祖母早已有过摔倒的先例,父亲以祖母少上山为佳,以免叫人牵挂。
祖母有一个最知心的伙伴,名叫神秀。与祖母一样,中年丧夫,含辛茹苦将子女拉扯大,又以自己微薄之力帮助子女成家立业。相同的遭遇,相似的经历,拉近了她们之间的感情距离。不幸的是神秀媳妇对她没有一点孝心,有点矛盾便会受到媳妇的辱骂。这位奶奶也是一个刚强之人,然而老天爷对她薄情,晚年身子偏偏不争气,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多,能出门的时候少。除了祖母和其他老人去陪伴她之外,鲜有快乐的时候。
有时候她没柴烧了,祖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顾自己年事已高,拄着杖棍几次上山拾柴送给她。有一次祖母又为她拾柴,背着柴回来时一跤摔在地上,痛得哎哟、哎哟地叫唤,刚好我们的一个远房侄媳妇听到叫唤声,一看是祖母背了捆柴摔在地上,慌忙扶她站起来,问她怎么跑到这里来拾柴。祖母见搪塞不过,便只好实言相告是帮神秀奶奶拾柴。又怕父母责怪,便再三央求侄媳不要将这事告诉我父母。为了祖母的安全起见,侄媳还是将些事暗地里告诉了我父亲。父亲知到此事后再一次告诫祖母:“你90几岁的人了,去为她80几岁的人拾柴,摔了跤,谁承认你是在为她拾柴啊?!她自己有儿有女,你去为她拾柴,不是在打别人的脸吗?你这叫做费力不讨好,摔伤了腰,痛苦还要自己担当着,别人也不会有一句感激的话,娘啊娘,你这不是在好心做傻事,两头不讨好吗?现在的前后山灌木丛生,现在的人又懒,鲜有上山的时候;如果不小心摔断了腰腿骨,在山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说怎么办,再者你以前都往后山去拾柴,这次往前山走,如果摔死在山上,让我们到那里去找你呢,要是你死在山上,连尸首都有找不到,叫我们怎么向全村人交待,怎么向老弟交待啊?!你这不是在专门给我们出难题吗!”
从那以后父亲就坚决不准祖母上山拾柴了。然而祖母勤劳惯了,闲下来就觉得浑身难受.在她的潜意识中,只有能够劳动,生命才有存在的价值.在父亲去城里帮我们带蓝天、大海她们读书时,就又柱了拐棍带着镰刀去拾柴了。母亲拿她没办法,劝的时候说好好好,不去拾了,等母亲不见的时候,又我行我素起来;再来说她,她又应承下来,过不了多久,又故伎重演明知故犯。母亲把她的镰刀藏起来,然而祖母总有办法找出来。母亲索性不再管她,让她随心所欲顺其自然。于是祖母呢天晴的日子就到山脚边拾捆柴来,没去拾柴的日子,就到隔壁邻舍那里寻些事做:“白秀,白秀,我来帮你剥玉米棒子。”
白秀伯母就说:“你这老妈子,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过呢,这点事情我们做得完,你就闲着去吧!”
祖母便说:“可是整天无所事事,身体难受,心里更难受,日子又长得难以打发,帮你们做点事,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白秀伯母见她这样说,不好意思再拒绝。于是祖母每逢邻居有事,便自告奋勇地去帮忙,而理由呢总是一样的。
六、祖母的独居生活之二
母亲一气之下,说不再管束祖母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祖母一向来喜食糯米制品和面食,与油炒糯米饭、白糖煮糍粑、黑豆包粽子、包子、蛋糕睡一头都行;荤菜里面干笋粉蒸肉、家藕粉蒸肉、鸡鸭内杂也是她最喜欢的;除此之外,祖母还极喜杂粮,其中老南瓜、烟薰红薯又是她的至爱。放置日久的老南瓜,味甜而性凉;烟薰红薯水份少糖份多,柔软香甜,性主凉。这两种东西冬春季节吃了,极易引发肠胃功能絮乱,父亲母亲自然要控制她少吃为佳。有一次,祖母偷偷地多吃了一点,到了半夜,肚子不稳了,从村边的厕所回来的时候,火把又刚好被风吹熄灭了,她花了半个时辰才沿着街墙摸回来。这件事给父亲知道了,于是就又去把她训了一次。

又有一次,祖母一手提着红薯,一手扶着墙壁,一步一停地从楼梯上下来,刚巧又给父亲看见了,于是父亲就黑着脸问祖母:“你还没摔死呀,摔死就埋了算了!摔到病床上,唉哟唉哟地叫呀,我看都不会来看你一眼。”
祖母已经两次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也许是她活该命大,都化险为夷了。第二次的时候,伤势很重,额头上出了很多血,是一脚踏空沿梯滚下来的。祖母以为是在劫难逃了,便叫父亲打电话到叔父那里,要叔父一家人回来。叔父一家大小风尘仆仆赶回来,不两天,她又能够走路了。从那以后,父母便尽量不让祖母上楼,米也放在楼下,用一个坛子装好,菜也放在楼下方便的地方。而这次她又偷偷上楼,拿的又是红薯,无怪乎父亲生气了。
然而祖母也受了天大的委屈,满腔的痛楚,有泪也只往心里流。她向我说起这事时,仍一声声地长叹:“仔呀仔呀,你说这么重的话,也要我这个做娘的心里头能够承受得起呀,和娘说话,就象吃了铁板一样,吐出来的话总是冷冰冰的呢,我也只不过是拿了几个红薯嘛,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呀!”
怕祖母不自觉又上楼,父亲母亲毫不犹豫地将烟薰红薯搬走了,要的时候到父母那边去拿,同时又在祖母的睡房里添了一个带盖的塑料桶。祖母便后盖好,大小便每隔几天由母亲去倒掉,洗净后再放回原处。
也许是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觉得美好,普普通通的红薯在祖母的眼中简直成了山珍海味,想得直流眼泪。望梅不能止渴,吃梅才能生津。父母有时干活去了,得不到红薯,祖母便到别人那里去讨。这么年迈的老人讨要一点红薯,淳朴的乡亲哪有不给的道理呢。祖母便对别人说:“祥杰、二凤的心好狠呀,一点红薯都锁起来!我这人也是低贱命,别人给来喂猪的,我却喜欢得不得了,以前吃不得,现在的身体又吃得了!”
这话传到耳边来,父母话还没说,泪就先流了下来,哽咽着说:“我们就是有这么小气,大鱼大肉劝她吃,红薯、南瓜锁起来!”知道内情的人便劝父母:“你们别和他老人家一样见识,古人说得好,养小孩,小孩一天比一天逗人喜爱;养老人,老人一天比一天更难带。你们也不用落泪,人家谁就不知道,这老妈子是你们一手在操劳阿!”
母亲便说:“明白的人就会知道,这些做媳妇子女的苦心,不明真相的人,就真的以为我们在虐待自己的老娘了。”
七、祖母的独居生活之三
随着时间的流逝,祖母的同伴大多相继去世,能够倾心相谈的人越来越少了;祖母虽说子孙成群,已是五世同堂,但是她却越来越孤独了。我与内人好几年前就离开了居住的小城,到了广东沿海打工;向阳、水芬也天隔一方,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勇宝呢一向就与叔父在S城生活,回来看望祖母的日子少而又少,既使回来了,也是蜻蜓点水一般,面貌尚未看清,就又嚷着要走;即使在家的阿光、阿玉,也有各自忙不完的事情。每当万家团圆之日,就是祖母期盼孙子孙女之时;她生之留恋,就是对孙子孙女格外的牵挂和无尽的期盼。我们带着蓝天、大海回家,或者叔父一家人回来,往往成了祖母喜庆的节日,能给她带来天大的惊喜。我们能坐下来,陪她说说话,听她唠叨唠叨,在她眼中便成了天底下最有良心的孙子,对她来说是一种恩宠。然而这样的日子总是少而又少的,接着的日子又是格外的孤寂与漫长。
其实祖母对生活的这个尘世早就厌烦了起来,这从她为自己的后事所作的精心准备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早早地为自己准备好了十一身寿衣;父亲也早早为她买来含口光银;祖母又特意委托太良奶奶为她做好了一双九朵红花的下阴鞋,她早就是万事俱备只等归阴了。
然而阎王爷总不肯收留她,祖母只有倚天长叹了。
有几次,她好象是要和阎王爷怄气一样,重感冒了,偏不肯吃药,又流鼻水又流眼水,浑身难受得唉哟唉哟,看你阎王爷有没有一点怜悯心,收了她去。阎王爷看她可怜,只好让她的病象雨后天晴一样好起来,要走的愿望却不让她轻易实现。
祖母对死早已没有丝毫的恐惧,对生却格外的担忧起来。她最担心的是可怕的病痛把她困在病床上,生又不好好生,死又不得死;吃喝要人送,撒拉需人候,这样一来既累了家人,又苦了自己,于是祖母对无疾而终的人羡慕了起来。和我谈起张家洞那老汉之逝时,一脸的神往。那老汉也真怪,上午还和一位老兄喝得脸红耳赤的,刚送走老兄,说是去看看棺材的油漆干了没有。看见油漆干了,便一跤摔在棺材旁,再也不醒来。“没有半点痛苦,没有一丝拖累,轻轻松松就到了另一个世界,要是我也能那样就是我的造化了!”祖母对我说。
八、阳光下的风景
祖母上山拾柴,父亲又不准,只好陪着一些比她小的老人聊聊天,然而那些老人也有事,这时她就找不到聊天的人了,日子就难过了起来。遇到晴朗的时候,她就拄一根拐杖,独自到各处的自留地里溜溜,到各处的责任田里去看看。她的视力已经很差了,根本就看不清什么东西;倒是在回家的路上踩上了稀泥跌倒了三次,这可把父亲气坏了。
然而祖母就象一个倔犟的小孩,在这件事上偏要和父亲作对。一遇天气好的时候,照样出去不误,全然不听父亲的劝阻。父亲拿她没有半点办法,又怕她再摔倒,只好叫哥哥的小孩淑君或利君在前给她带路;路上有沟了、有石头了、有稀泥了就提醒她老人家一句,在可能有危险的地方就牵引着她往前走。
二00四年六月的一天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祖母突然要求要到白行头那丘责任田里去看看。要她等天气凉些时再去,她又不听,父亲只好要她戴上草帽,又派淑君去当祖母的拄手棍。淑君却很不乐意这趟差使,巨大的代沟几乎使她们无话可说。到了那丘田边,祖母就问淑君那稻田有几成熟了,又在田垦边用拄手棍敲了敲,没有听到水花的响声,就对淑君说:“麻子,叫你爷爷还要来引一次水,不然的话稻穗上面那一截就会旱成空壳!”淑君便说:“哪里没水呀,你自己的拐杖敲在了田垦边上,就说没有水,我来敲给你听听!”
祖母果然听到了水花的响声,便喃喃自语地说:“真的是没用了,真的是没用了,眼睛看不见,就和死了一半的人没什么两样了……”
在回来的路上祖母又变卦了,她提出要到来水湾去看看哥哥的那丘责任田。毒花花的太阳本来就叫人害怕,淑君老大不乐意了,说:“看什么呢,还不是一样的?!”
“麻子,叫你去你就去吧,我看得一次是一次啦!……”
淑君不敢违背曾祖母的旨意,带着她来到了来水湾哥哥那一丘责任田。祖母的眼睛很难看清东西了,但她仍然深情地望着就要成熟了的稻田。就这样戴着草帽的一老一少,默默无声地环视着金灿灿的无际的田野,成为了阳光下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片她耳熟能详每块田土历史变迁的土地,这片消耗了她终身生命的土地,这片给她带来多少哀伤和痛苦的土地,这片曾经留下了她多少足迹和汗水的土地,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都在她的记忆中背得滚瓜烂熟,但是她老了,走路都需要曾孙女来牵扶了,她清楚自己的生命之火不久就要熄灭了。只是淑君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曾经用她干瘪的欺骗过饿得哇哇直哭的自己的小脚曾祖母,是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向这片充满深情的土地作着最后的告别!……
九、祖母卧病
时光就象静静的河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年关又近了。这时突然接到父亲的来电,说祖母在自己的房间里摔了一跤,现已卧病在床,一日三餐都要人送,大便小便更需两人侍候,现已请草药先生正在家中治疗。我开朗的心突然阴暗了下来,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真想立马就飞到祖母的身旁,守护在她的床前;然而端着人家的饭碗,穿着别人的衣裳,要走就走谈何容易,在我的感觉中,每天的时光又格外的漫长起来。好在蓝天、大海已经放假,父亲能够腾出时间和母亲一起照顾祖母了,我也略为心安。
终于熬到了放假,见到了牵挂已久的祖母。祖母最担心的事终究降临到了她身上,她的生活起居已经完全离不开父亲母亲的照料;整日都只能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世界由白变黑又由黑变白,日子真的是度日如年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祖母照例天黑就上床睡觉;她在火炉边脱掉袜子,放在烘罩上,下灶时,感觉有人从左侧轻轻推了一下,一脚踏空侧着身子摔到在地,摔伤了股骨外侧。
到家时,天全黑了,当我背着包,双手抱着两袋苹果,用肩撞开虚掩的大门时,大家都格外地高兴,蓝天、大海争先恐后飞进了我这个迟归爸爸的怀抱里。一家人围着火炉正在吃饭,差不多已到了尾声了,看见在远方的儿子到了,母亲给我添上杯筷,一抵路上的风寒。阿阳前两天就从长沙回家了,见到兄长回来,便坐下聊会天,其实他早已吃完了。
突然侧门推开了,白秀伯母探进头来说:“二凤,二凤,你家老妈子是不是又摔倒了,在那里叫呢。”母亲便叫阿阳去看看祖母是什么回事,父亲陪着我继续喝酒。刚放下酒杯,阿阳便跑了回来:“不好了,不好了,奶奶又摔了一跤,现在还在床下呢!”于是拿了应急灯,急忙赶过去,七手八脚地把祖母抬上床。“躺在床上好好的,怎么会摔到床下面来呢!”父亲问祖母。
“我想尿尿了,试着坐了起来,谁知脚刚一落地,人就倒了下去。”
“刚才我们送饭的时候又不说,一餐饭还没有吃完,你又要尿尿了,叫我们做子女的怎么办才好呢!”父亲略带责备地说。
母亲眼含泪水说:“实在憋不住了就尿到床上得了嘛,又没人说你,我又不是没帮你洗,下什么床呢,你不知道自己的伤没好,还是一个病人么?!”祖母象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再啃声。父亲又问祖母,:“那就现在一人箍你腋窝一人托你双腿撒尿去吧。”祖母一时说没有了,一时又说好象有一点点。
父亲就说:“一点点就一点点,也撒掉它才说。”祖母费劲地撒了出来,抬上床躺好后,我去拿来从广东特意带回来的柿饼,撕开,一块一块地送进她的嘴里。祖母又抱怨起我来,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望眼欲穿了还是不见来!”我只好向她解释。
祖母吃的是草药,本来已有好转的迹象,吃饭时已能从床上慢慢地坐起来了,饭量也还可以,起居也还有规律。只是年近七十的父母,每天半晚还得起来一次,服侍祖母内急。
第二天是赶集的日子,父母想趁圩日去办些年货回家,我呢则想与孩子们呆在一起,因为生活的原故,我必须到外打工,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分分秒秒都觉得珍贵,同时也可以多些时间陪伴祖母,于是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了照顾祖母的责任。祖母的早餐是阿英送去的,半碗肉和饭,还剩余了一点点。
饭后,我和蓝天、大海提了苹果去伯父那边坐,还没热,母亲匆匆忙忙跑了过来说:“化仔,化仔,快,快,快,你奶奶要大便了!”从伯父那边赶回来,一进房就听祖母焦急地嚷道:“还不来,还不来,就会拉到裤子上,就会拉到裤子上!”
母亲便说:“飞不起来呀,从那边回来总得要些时间呀,那柚子再多吃些就好啦!”
呆了一会,我又去问祖母想吃点什么东西,祖母说:“我现在什么东西也不想吃。这肚子里好象有一根子绳子在不停地扭,不停地扭,止不住的痛!”我便安慰她:“这可能是药效在起作用,听我爸爸说,他那次踝关节脱臼,吃了这种药,也有种反应,你肚子有这种现象可能也是正常的。”
没过多久,祖母又说:“这次怕是好不了了,我也让你爷爷在那边等得太久了……你给你叔叔打个电话,要他们都回来吧……”听了这话,我心里一惊,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又安慰祖母说:“在广东那加兰姑姑,摔了一跤,现在两个多月了还没好呢,你总比她大几十岁吧,这又不是神仙的灵丹妙药,哪有好得这么快的道理呢。”
又隔了会祖母央求我打电话给叔父,要他们回来。叔父说好不回来过年的,给祖母过年的钱也已经寄来,勇保和他媳妇则约好去他岳父那里过年。谁知年关已至,祖母又会生出变故呢。我只好将实情又一次告诉祖母,祖母一脸的失望,泪也流了下来。我小心异异地擦干净祖母脸上的泪水和失明的右眼眶中的脏物,望着这个中国农村里最传统、最经典的绝版女人,自己眼中的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祖母的身上几乎没什么肌肉,松驰的皮肤裹着瘦削的骨头,耳朵还灵敏,思维还清淅,一颗心脏仍然在顽强地跳动着。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弱得简直成了干棍的老人就是一位生养了四个儿女的母亲,亲手拉扯我们成长的祖母。
从集市上回来后,父亲告诉了祖母一个天大的喜讯,祖母日夜思念的叔父,明早起程,下午就可以到家了。祖母那张被病痛扭曲的脸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祖母的病情却急转直下了,大便失禁,伴随着大口的呕吐,胃部的疼痛又加剧了起来。给她停了疗伤的药汤,改吃痢特灵,又请村医打了止吐止痛针,但是没有丝毫效果。由于没有护理经验,祖母的被单上、睡裤上染上了些脏物,用纸也没擦拭干净,只好给她换上新睡裤,在被单上铺上几层纸巾;再在她的肛门处夹一块婴儿尿不湿。不一会,祖母又一次发生强烈呕吐,弄得脖子上、衣领上、脸上、头发上都沾满了脏物,格外的难堪。我取出纸巾,将祖母身上的脏物擦拭干净,又帮她换上新衣服,再在她的脖子上围满纸巾。
看到被病痛折磨得骷髅一样的祖母,我的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家人匆匆吃过晚饭,母亲就在祖母那边生了一炉子大火,等母亲洗干净祖母弄脏的衣服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母亲已累得筋疲力尽,父亲也早已累得疲态尽显,步履蹒跚,而祖母这边已是一刻也离不开人了,我不忍心看着父母再劳累,便决定留下来陪伴祖母过夜,有需要则随时可以照料。“一个人也不行,我要把你伯父也叫来,十几天了,除了偶尔来看看,还没要他操过心,虽然说过生不赡养死不安葬,但没说过病得这个样子也可以不管不顾!”
我便吩咐母亲:“如果他不来的话就算了,今晚就我和你陪同奶奶过一夜。”
“叫,我是要去叫的,他不来是他的事!”没过多久,伯父提了灯,抱着被子进来了,我和父亲都松了口气。没过多久,祖母又要内急,于是父亲箍住祖母的腋窝,母亲托住她的双腿,让她方便。恰巧伯母给伯父送棉大衣来,见了这个情景,也没多语,只是不住地摇头。
之后,我便催促父亲母亲早点回去休息,伯母便一起过去了。祖母的病情在继续恶化,疼痛又扩展到了全身,肚子里好象有一个红红的火球在熊熊地燃烧一样难受。因为致命的疼痛,祖母的呻吟一直就没有停歇过,看见自己母亲被病痛折磨成这个样子,铁石心肠的伯父也垂下了眼泪。
十、失算的铁算盘
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伯父伯母坚守着自己的承诺,忠实地履行着协议的内容。虽然与祖母同居一个村,同在一个队,一年四季冬去春来,杀猪了,祖母看不见一根猪毛,干塘了,祖母见不着一尾小鱼。大概是协议签订后的二十四、五年吧,事情开始有了转机,过年过节也请祖母去吃餐饭,杀猪干塘也叫祖母过去坐坐席了。
然而他们与大儿子、儿媳妇的关系却成了他们与祖母关系的绝妙翻版,这不能不说是造化愚弄人。伯父伯母用自己的思想和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子女,子女们无形中就沾染上了自私、冷淡、小气的天性,就象他们的克隆品一样。有一次,伯父和我说起与堂兄的事情,气不打一处来,边说边诅咒:“我与你奶奶有意见,吵也吵过,骂也骂过,但是打就怎么也没打过她吧。可是三珏这个死仔,一脚就把自己的娘踢到了沟里,这样的死仔如果说不雷劈火烧呀,老天爷就是没长眼睛!这样的儿子,有还不如没有的好!”
同样的话祖母也曾经说过,对这句话,伯父应该有更深切的体会吧。精明一世的伯父伯母,做梦也没想到晚景会如此的凄凉,与祖母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处处要占便宜,他们大概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便宜总与他们过不去。他们与大儿子、儿媳妇的关系淡漠如水;小儿媳也因为不堪忍受对他们的干涉远走高飞了,落下堂弟孤身一人;与三女儿、女婿,虽然近在咫尺,却也老死不相往来;大女、二女都在外谋生,各有自家的难处,对他们支援有限;一个四女嫁在不远,智商不高却生下一对龙凤胎,经济拮据,还巴不得他们去照顾。
伯父伯母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得种田、种烟,养猪,闲余时间还要上山割竹子,编些日常用品去卖,赚些油盐钱。因为成年累月在那一亩三分责任田里劳作,心胸也无形中变成只有一亩三分田宽阔。因为站得不高,事情也就看得不够长远;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左右冲突;因为凡事只从自己的角度考虑,因此与左邻右舍多有不睦,亲戚朋友往来不多,然而倔强的伯父伯母硬是靠自己老迈的身躯,支撑起一个沉重的家庭。
也许是为了表达对祖母的歉意,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以前的过错,祖母与父亲分家后,伯父对祖母更加的好了起来;种出新鲜菜来了,也不忘摘一些送过来让祖母尝个鲜;赶集的时候,有时也买几个糖包子,让祖母换一换口味;隔个把月又剁半斤八两瘦肉来,尽一尽人子的孝道,祖母的心又逐步温暖了起来,心上的坚冰也在渐渐的融化。
伯父又一次剁肉来时,祖母便叫住他说:“内秀啊你自己都那么困难,来一点钱也不容易,还剁些肉来干什么,三保那里有钱寄来,想吃我就会买,圣圣那里有鱼有肉,来人来客也有我的份,我有吃的呢,你拿回去吧,有这份心意我就心满意足了”。
伯父便说:“他们是他们的,我是我的,这一点肉也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你不要我的,他们是儿子我就不是儿子呀!”
听了伯父一片诚心的话,祖母的心又软了下来,说:“仔啊,你不要这样说,这些肉我收下,这里是拾块钱,你给我收下;你都这么困难,我又帮不上你,做娘的心里过意不去,这钱就算做娘的支持你;你不收,娘这肉也不要!”伯父推辞再三,然而又不好违背祖母的意志,也就只好收下。以后伯父剁了肉或买了包子来,她都要给伯父拾元伍元的,不收又不行。
祖母偷偷地告诉我这些,又央求我不要去告诉我父母,怕我父母不高兴。
去年大年三十那天,伯父来请祖母去吃团圆饭,天下着小雨,石板路又滑,祖母不方便过去,他们偏又忘了帮她盛一碗菜过来,祖母很生气,悄悄地对我说:“我能吃多少呢,是让你们遮一下旁人的眼,满一下这老弟的意呀,难道说我在这边就没吃没喝呀,你们就记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啦!”
伯父伯母,你们又理解了多少她的慈悲心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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