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真个别离难 夜归金翠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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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云飞随太子返京,帝前力辩停云之冤,词甚激愤。上大怒,命杖杀之。太子、金吾卫总管郑舒声、内侍署都管阎德仁皆固请之,帝少解,乃释之。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中州行省总督温博温大人快要给女儿气疯了。
他的宝贝女儿头脑发热,竟然带了丫鬟私自出宅,跑出了东都城。
温盈盈出走之前在闺房里留了一封书,说她出门去游玩几日。温博看过,登时七窍生烟。不消说,女儿一定是去西京找任停云去了。他抚着额头呻吟一声,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个任性的女儿?
他只说女儿负气出走,教按察司和东都驻军四下里寻找,心下甚是恼火,盈盈要让他这个做爹爹的将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被温盈盈折腾得够呛的还有她的丫鬟石榴。
石榴背了一只巨大的包袱,因为温家二小姐带了十几件换洗的衣裳,梳妆打扮的全套行头,另外还有四双青丝珠履。直累得她气喘吁吁。
两人一顿饭就花掉了五千钱,一天的工夫才到新安城。
在新安雇马车时,又被无赖子将银钱骗了个精光。
又累又饿,温盈盈只得质卖了头上的金步摇,重又雇了一辆马车。
坐在马车里,她想起了宅中厨子做的红烧肉,以前她总嫌腻,连筷子也不肯伸一下的。
现在她觉得自己能毫不犹豫地吃下一大碗。
她正在怀念,马车停了下来,外面很喧闹。她掀帘伸出脑袋,看见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军官,虎背熊腰,不怒自威,带着一大群士兵。士兵们一见到她,齐齐欢声叫道:“这个一定是了!”
车夫战战兢兢地道:“军爷,草民不知道她们是官府捉拿的人,真的不知道哇。”
温盈盈很不高兴:“谁敢捉拿我?”
那军官哼了一声,问道:“敢问小姐是温总督之女,温盈盈?”
温盈盈一呆,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那军官见她神色,长松一口气道:“瞧来不会错了。”便吩咐车夫:“将你的车转回东都,车资本官给你。”
温盈盈大叫起来:“我不回东都,车夫,我叫你往西去!”车夫瞧瞧她,又瞧瞧那军官,踌躇地道:“小姐,小人不敢违抗军爷的话,你还是跟着他乖乖回去罢。”
温盈盈跳下马车:“那好,我不坐你的车了,你把车资还我,我自己走。石榴,你快下来。”
那军官立即出手捉住她的手腕:“请小姐回车里去。”
他的力气好大,温盈盈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啊,痛,你放开我!”那军官一怔,松开了手道:“请温小姐回车上去。”他皱了皱眉,又道:“你别使小姐性子,为了你私自出门,整个东都城都惊动了。咱们两万弟兄全部出营四下里寻你,闯下这样大祸,你还不跟我回去?”
温盈盈吓了一跳,惴惴不安地又瞧了他一眼,他怎么这么凶?
她又瞧了瞧他的左臂,臂章里是四支相交的羽箭,便问道:“你是谁?我回去教爹爹将你捉进牢里。”
那军官冷笑一声:“令尊虽为高官,却还管不到我头上。”又瞪了她一眼,“快上车!”
温盈盈委委屈屈地坐进了车里。爹爹娘亲都不曾这样对我说话,这家伙算哪根葱,竟敢对我凶巴巴的,这笔账回到东都我再慢慢跟你算。
一转头瞧见石榴脸上是长松一口气的神色,便没好气道:“有什么好高兴的,回家之后罚你一天不吃饭。”石榴连忙低下头去。
可是她自己心里也觉得松了口气,她这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真是出门处处难,不似在家好啊。
军士们簇拥着马车向东都折返。经过新安城,温盈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没好气地道:“喂,我饿了,要用饭。”
那军官瞧她一眼,吩咐道:“车夫,停在前面那家酒店。”
马车停了下来,温盈盈和石榴先后下了车。石榴又转身将那个巨大的包袱背了起来,官兵们都觉好笑,那军官道:“姑娘,这包袱你就放在车上不用扛着了。这么多弟兄在此,不会有人觊觎你家小姐的宝贝的。”士兵们都哄笑起来。
温盈盈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进了酒店:“店家,快将你这里最好的菜端上来。”
那军官走入饭铺,已经在狼吞虎咽的温盈盈口齿不清地问道:“喂,你不用饭吗?”心下却想,你要是敢催我,我就赖这里不走了。
他愣了愣,转身欲走,温盈盈忙叫道:“喂喂,我没有钱付账呢。”
军官回头望着她:“不要紧,饭钱我来付。小姐只管安心吃好了。”这一回,他的语气很温和。
望着他高大挺直的身影,温盈盈有些诧异,闹了半天,原来他也可以是很斯文有礼的呀。
出了新安城不远,数十骑兵赶了过来,为首一将高声道:“可是文校尉?你找着温小姐了?”
文虎拱手道:“正是。”那骑军团练苏尼特笑道:“这下温总督可以放心了。”便转头吩咐:“你们分头去传话,教各处弟兄们都不用找了。”骑兵们答应一声,轰然四散。
马车从宣辉门进了东都皇城,文虎付了车资,两个女孩儿都下了马,一声不吭地跟着文虎和苏尼特向总督官衙而去。温盈盈突然小声道:“喂,喂。”
两个军官齐齐掉头,温盈盈忙道:“我是叫他,没叫你。”苏尼特哈哈一笑,快走几步赶到前面去了。文虎又皱起了眉:“什么事?”
温盈盈问道:“你姓文,那叫什么名字?”文虎颇觉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告诉她,“末将文虎,草字从风。程统领帐下团练官。”
前面传来苏尼特爽朗的笑声:“很快他就会是巡检官了。”
温盈盈没好气道:“我没问你。”又对文虎笑道:“原来是文虎文团练,好。”好,知道名字就好办,瞧我往后怎么整治你。
文虎被她笑得毛骨悚然,可是又立即扬眉挺胸——七尺男儿,还会怕了你一个黄毛丫头不成?
温博负手立在官衙大门外,面色铁青,三位司使,余守信、丘昂和卢思翔三位都尉也在一旁,都强忍住笑意,表情很严肃。
盈盈瞧见父亲的脸色,心下不由恐惧,她停住了脚步。却听得身后的石榴声音发抖地道:“小姐,老爷会不会连奴婢一块责罚啊?”温盈盈并不答话,却推了推文虎的手臂。文虎问道:“又什么事?”
温盈盈道:“你陪我一道进去,成不成?”
亏她想得出来!文虎断然拒绝:“这不成,你自己进去罢,我周全不得你。”
温盈盈恼羞成怒,气愤地嘀咕道:“见死不救!”
西京宫城,东宫之内。
东宫为储君居住之处,其建制完全效仿太极宫,只是规模小了很多。明德殿、崇教殿、丽正殿为前朝三殿,内廷的光天殿和承恩殿则分别为太子及太子妃的寝殿。另有宜秋宫、宜春宫、宜春北院、崇文殿、崇仁殿、左春坊、右春坊等建筑群,亦为皇皇壮丽。
任停云被太子召进了光天殿内,他听着太子缓缓道来这段时日的朝政军情,却老是在走神。直到太子提及安又晋、顾剑鸣、录利施、阿库特四人都被威德帝处以斩刑,才收回思绪,注意地听着。

然后他轻轻摇头:“处斩违律,安、顾可绞,两员番将当处流刑二千里,处徒刑亦可。”
太子毫不惊讶地点点头:“卿与云溪可谓不谋而合。孤亦觉父皇处置过苛。至于辽东军务,停云有何见解?”任停云摇头说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以俟来日罢。”话未说完,他突然掏出锦帕捂住了嘴唇,咳嗽不已。
太子注意到锦帕上的血迹,皱眉道:“你的病情不轻啊,得赶紧叫医官来给你瞧瞧。”便扬声道:“何人在外当值?”
任停云连连摆手:“不妨事的,已经这么晚了,不必再惊动医官。”正说着侍卫副总管龚行健已经快步趋入:“卑职在。”
太子吩咐道:“你速去将张君效请到这里来。”龚行健忙答应一声,任停云急忙起身道:“长捷兄别去,不用劳烦太医。我这病就是金针圣手重生,亦是无法可想的。”
龚行健瞧瞧他,又瞧瞧太子,太子叹了口气:“你退下去罢。”
太子望着任停云:“你这病症就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么?”任停云淡淡地道:“只有靠自己一身玄功与之相抗,能支持多久是多久罢。”
太子见任停云神思恍惚,表情淡漠,不由深深凝视着他。任停云不愿与他对视,微笑着转过头去。
太子诚挚地道:“停云兄弟,孤瞧你回京之后,颇有郁郁之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何妨说来听听。”
任停云心中正思绪纷乱,听得太子询问,暗自叹息一声:“马上得天下,古今如是,太子以兵权逼皇位,此天子家事,其实又与我什么相干?殿下待我一片赤诚,又何必为此事与他生分了。要想做到军人不干政,何其难哉。”便笑道:“方才走神了。殿下提到辽东军务,我在想,辽东须得单独置一行省为好。”
正说着,两位盛装丽人在宫女们簇拥下走了进来,太子妃一身上橙下红的钗钿礼衣,额贴眉花钿,发髻上插着赤金九树花钗,服色容光,映照四壁。既雍容华贵,又让人觉得温婉可亲。湘灵则穿了件白狐裘,更显得光艳明媚,风流秀曼。双姝并丽,顿觉一室生辉。
任停云起身向太子妃行礼,太子打量着二女笑道:“这件狐裘穿在湘灵身上倒也合身,竟象是特为她定做的一般。”秦妍笑道:“这其实是去年的旧衣了,并不算好。要是湘灵妹子不嫌弃,你就穿回去罢。”湘灵郝颜羞道:“谢谢殿下。”
任停云忙道:“多谢殿下赠衣,停云十分感激。”秦妍笑道:“停云客气了。”又将宫女手中捧着的一个纯金首饰盒取来交与湘灵:“我也许久不见雨亭妹子了,这里是些首饰,不值钱的玩意,送给你和雨亭。日后得了空,我去瞧瞧你们。”
湘灵吓了一跳:“啊哟,这个怎么使得?殿下,这个我不能要,太贵重了。”秦妍笑道:“平日里我也不常戴这些,放着也是放着,你就拿去罢。”又轻轻拍拍她的手:“停云为国征战辛劳,他身子又弱,你可要将他照料好了。如今你们回京,往后咱们可以多多亲近。”
湘灵只有红晕着脸小声答应:“我知道的,我会尽心服侍他,将他身子慢慢养好。”说着一双秀目亮晶晶地望着任停云。
太子瞧瞧这脉脉相视的两人,摇头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们今夜就住在东宫罢。”
任停云回过神来:“谢殿下,我们还是得赶回去,末将与舍妹半年未见,想回去瞧瞧她。”说着行礼道:“容末将告退。”太子点头道:“那也好,明日东夷使臣入宫朝觐,你也来罢,他们都很想见见你。”
两人走后,秦妍笑道:“这湘灵姑娘很好啊,聪明俊雅,妾身觉得他俩很般配呢。”太子笑着牵住了她的手:“客人走了,咱们也该好好亲近亲近。走,回宜秋宫。”说着又摇头道:“昨夜逗着麟儿玩,他怎么老爱咬孤的手?力气还挺大,现在还有点疼。”
秦妍嗔道:“他在长牙,自然是见着什么咬什么了,偏偏你还老将手指伸给他,那只能怪你自己。”太子嘿嘿一笑,想起儿子粉嫩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叫自己爹爹,一阵舐犊之情油然而生。蓦地却想到自己幼小之时,父亲慈爱的笑容,不禁有些出神。
偏在这时秦妍说道:“听说父皇昨日带着贵妃和毓秀移居翠微宫,眼看元旦将至,他怎么还想着住到城外去呢?”太子不愿谈及此事,只淡淡“唔”了一声。
秦妍轻声说道:“大郎,明日朝觐之礼后,妾身想随父皇一道返回翠微宫,你觉得好么?”太子心下喜慰:“妍儿真是冰雪聪明。”于是欣然道:“甚好。”
任停云带着湘灵,与舒海赶回金翠坊中的任宅,守候在门口的王皋见三人回来,便进门嚷道:“元帅回来了!”
湘灵笑道:“四邻都要被他惊动了。”说着从任停云怀里纵身跳下马来。任停云翻身下马,携了她的手进门。柳嫂子笑嘻嘻地道:“公子爷回来了,听说皇上又封了侯,往后愈加要大富大贵。先给公子爷贺喜。”说着深深敛衽行礼。任停云只点头笑道:“柳嫂子快起来。”
程羽和雨亭早在厅前等着了,见到湘灵这身装束,程羽哈哈笑道:“来了个毛茸茸的姑娘!”
任停云放开湘灵的手走上前,注视着妹妹,微微笑道:“可算是回家了,这些日子想念得妹妹苦。”雨亭只拽着他的衣袖,这半年来的担忧、牵挂、恐惧和思念之情一齐涌上心头,她将哥哥仔细地瞧着,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程羽怕她又掉眼泪,忙安慰道:“亭儿放心,你哥哥这番回京,再不会走了,你不用这样拽着。”雨亭轻轻地点头:“哥哥回来就好了,”她欣慰地舒一口气,“咱们快进屋去。”说着又瞧瞧着跟在任停云身后的湘灵。
程羽已经跟她说起过哥哥带了个女孩儿回来,她既为哥哥感到高兴,又有些好奇,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呢?
她穿着件名贵的白狐裘,真是一个毛茸茸的女孩子。年纪与自己相仿,眼睛很大,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珠,显得十分灵活,脸上笑意盈盈,既俏皮又可爱。
任停云说道:“灵姑娘,这便是我的妹妹雨亭。”湘灵连忙笑眯眯有些殷勤地说道:“亭儿你好,我叫湘灵,是你哥哥的未婚妻。”见雨亭望着自己出神,她又有些忐忑地瞧瞧任停云。
一见到雨亭,湘灵就完全被震住了,她穿一件月白色大袖深衣,看起来瘦怯凝寒,若不胜衣,一张毫无瑕玼的瓜子脸,秀目晶莹澄澈,有如一泓清水。眉眼弯弯,唇角飞扬,那是一种奇特的气质,敏感,细腻,倔强而又深情——雨亭的脸型和气质都很象她哥哥,幽兰自芳,美玉不艳,云孤碧落,月淡寒空。
一天之中连着见到两位超凡绝俗的美丽女子,娴静端庄的太子妃,纯净幽雅的任雨亭……湘灵顿时自惭形秽起来。
雨亭回过神来,上前挽着湘灵的手笑道:“姐姐快随我进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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