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舞剑动四方 一醉引千觞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帝诏封任停云侯爵,赏金二百斤,赐物八千段。并召其入京,军政暂交太子署理。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太子闻言却扬手道:“且慢。”起身叹道:“何必当年无定河,且听一曲眼前歌。唱得真是好啊,温大人,你得重重地赏她们才是。”一干武将听得这话,都松了口气。
待得两名乐伎领了赏钱准备告退下去,任停云却突然也站起身来,对杜屹轻声道:“寒峰兄,借剑一用。”杜屹一怔,随即笑道:“元帅今日有兴为大伙儿演一段剑器舞?真是好极!”说着解下佩剑递给了他。
堂下乐伎、仆役一听,纷纷奔走相告:“任大人要舞剑了!”一时间官衙中上下人等全都凑了过来。
任停云目视乐工,几人醒悟过来,连忙奏响了配乐。乐声方起,任停云轻提剑尖,撩衣而上,瞬间只见青光万点,剑影颤动,不见人影。疾若骤雨旋风,徐则丽日舒云,当真是吞吐自如,潇洒淋漓。正如那《剑器行》所赞: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只听铜钹一声大响,任停云收势如山,却将手中长剑往半空中一抛,长剑旋落,如电光下射。众人悚怵间,任停云手持剑鞘一接,那剑呛啷一声透鞘直入,被接了个正着。任停云闭目含笑而立,他的衣裳无风自动,大有绝世独立,欲乘风归去之感。
堂上堂下所有人屏息静气怔了半晌,才暴出一大片彩声。任停云睁开双眼,微微一笑,这一场酣畅痛快的剑舞,实是让他一吐胸中郁气,便收剑入鞘,转身还与杜屹。
温博连连赞叹着起身,对任停云道:“好,好啊!前贤诗云:大君制**,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停云老弟,下官以为,此诗正是为你而作!来来,下官敬你一杯。”说着捧起酒盏走到任停云面前。
任停云端起酒杯,洒然笑道:“温大人谬赞何过,停云今日献丑,不要见笑。”说着与温博一碰杯,一气喝干了。接着又将酒杯斟满,在堂中作了个团揖:“停云敬众位一杯!”说罢又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程羽从未见他如此狂放,心下暗自惊奇。
温盈盈双目深深注视着任停云,眼睛里亮晶晶的。
太子轻轻点头,环视众人笑道:“一曲清歌一支剑舞,教人大开眼界。今夜就到这里,多谢文广兄设筵相待。时辰不早了,咱们都回罢。”
众人告辞出了总督官衙,太子执意要亲自送郑啸天回驿馆,郑元纪等也向太子等人道别,由仆从提着灯笼照着,各回住处。杜屹走在任停云身边,不住口地赞道:“那位歌女所唱的真是一支好曲子,末将听着那曲儿,便想到了杜工部的《新婚别》: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任停云点点头,低声吟道:“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程羽听见二人议论,也插话道:“那位姑娘唱腔很是特别,婉转幽咽,凄清冷艳,可是却说不出的好听!”任停云点头道:“不错,外柔内刚,余音绕梁,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那姑娘当得起这一赞。”程羽又笑道:“停云兄,今日何以如此豪放?”任停云瞧他一眼,微笑不答。
说着已经走到统领官衙前,几个都尉便向任停云和程羽告辞。杜屹见南若云一直神色抑郁,便推了推他道:“俊龙,你今夜别回军营了,还是去陪陪你夫人罢。”南若云一直在想着心事,听见这话回过神来:“不了,我还是与你们一道回营。”丘昂笑道:“眼下又没什么事,咱们都在营中,有什么事也不缺你一个,你快进去罢!”说着便将他推进了官衙大门,几个将领哄笑着走了。
南若云被推进大门,想了想叹了口气,抬步往后院而去。
任停云和程羽已经进了垂花门,任停云道:“你在这里等着太子罢,我去东院瞧一瞧。”说着便带着舒海往东边角门而去。程羽正要调侃几句,见南若云跟了进来,对他笑道:“俊龙兄,你来陪夫人?快去快去,顺便替我谢她费心为咱们买来杜康酒。对了,明日找几个钱庄掌柜来,将停云兄的金子兑换了,回头分给大伙儿。”南若云面露苦笑:“我这是去负荆请罪,还不知慧娘愿不愿见我呢。”
程羽闻言,也笑了起来:“放心,毕竟是夫妻,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快去罢。”南若云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往上房而去。凌全对程羽笑道:“师兄,将来你会不会也有这一日?”程羽笑骂道:“胡说八道。”
太子将郑啸天送至驿馆,郑啸天正要进去,太子对骆承志、雷鲲二人道:“你们先在这等着。”便和郑啸天一道进了院子。郑啸天心知太子必定有话要问,果然太子望着他,突然说道:“老郑,父皇此番召停云入京,用意究竟何在?”
郑啸天面对着太子锐利的目光,坦然答道:“下官也不大清楚。”太子皱起眉头,负手行了几步,转身问道:“你离京之前,朝廷里对停云有何议论?”
郑啸天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殿下也知道,停云初任领军大都督,率军征战朔州之时,朝中便有人议论说,停云为武将,不可独任。皇上便又动了遣监军使的念头,还是殿下力言不可,遣使观军容,致主帅掣肘,此不可为,任帅又打了大胜仗,皇上这才作罢。待到任帅河阳大捷,朝中流言纷起,皇上自然生疑。元尚书说‘停云年不足三十而为领军总帅,本朝未有,亦恐天下轻之。’王尚书一面说‘停云才略,绝伦轶群,忠谨有素,为部将军士所敬爱。’可是又说东都小儿谚云‘都督做天子’,殿下试想,皇上会如何看这事?”
太子长叹一声:“王恭退的疏奏孤也看过的,洋洋洒洒数千言,举不出一条停云的实罪,尽拿谣言说事,无中生有罗织陷害,为何定要将停云置之死地?父皇心中究竟做何想,你就一点都不知道么?”
郑啸天沉默一会才说道:“范允文在家中养病,这些事也没人来说与他知晓。朝中其他的大臣,都不大清楚任帅的性情为人,因此也没几个敢替他说话,只有御史中丞海贤松、礼部主事仲暄上言为任帅力辩。中秋之夜,殿下已经出京,皇上在咸池殿设家宴,与南平王说起停云之事,南平王对皇上说道,倘若真的依众人之言将停云贬逐了,万一将来某日又有外虏入寇,是不是叫这些饱学之士写上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在阵前念上一通,贼兵就会退去了?皇上听了这话连连点头,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份诏书。至于皇上心中究竟是什么念头,下官实不敢妄加揣测。”
太子闻言,良久没有出声,终于长吁一口气道:“工部尚书靳宜德以前屡称停云堪为一代名帅,如今却也极力反对停云再掌兵权。御史曹敞上书说,天下有大忧,而又有大疑,今虏寇将平,大忧去矣,而大疑犹存,简直直指停云为朝廷心腹大患。停云功太高,事太奇,如今竟成了一干人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因此兴风作浪,父皇千万莫要被这些人所蒙蔽了啊。”他转头望着郑啸天:“你先去歇息罢,孤回去再想想。”郑啸天忙恭声道:“是。”

骆承志、雷鲲二人见太子许久才出来,面色颇为沉重,不知道他究竟为何事如此忧心,又不敢问,只得默默跟着返回了统领官衙。见程羽和凌全在垂花门里,太子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停云呢?”
程羽笑道:“殿下怎么去了这么久,停云去东院了,这会儿想必在和湘灵姑娘卿卿我我呢。”太子略一思忖,对骆、雷二人道:“你们自去歇息罢。”又对程羽道:“咱们去瞧瞧停云。”程羽愕然道:“这不是去搅他的兴么?”见太子已经迈步往东院而去,只得带着凌全跟了上去。
几人进了东院,见花厅房门大开,烛光明亮,舒海侍立在门外,见到太子过来,正要行礼,太子摆了摆手,径直入内。
程羽跟在后面进了屋子,见任停云正在书案之后挥笔作文,湘灵在一旁替他磨墨,一边说道:“慧娘不给南大人开门,还是我替他开的门,对他说,你跟她好好聊聊,有什么事都说开了去。回来就见到你到我这里来了。”
见到两人进来,湘灵一愣道:“是太子殿下和程将军,这么晚了你们还来,是找停云谈公事么?”停云见两人进来,忙放下笔站了起来。
程羽笑道:“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叫我云飞就好了么。你怎么还叫我将军,听着生分。你迟早是我的嫂子,咱们可是一家子呢。对了,停云兄此番回京述职,来东都时便可将亭儿接过来,咱们一家子在这里团聚,岂不妙哉。”说着凑到书案边笑道:“瞧你写得专注,是什么好文章?”
他拿起那张宣纸一瞧,惊讶道:“让侯爵表?臣停云顿首上书,今闻恩诏,授臣侯爵。臣自出身以来,受任内外,每极显重之地,常以智力不可强进,恩宠不可久谬,夙夜战栗,以荣为忧。臣闻古人之言,德未为众所服,而受高爵,则使才臣不进,功未为众所归,而荷厚禄,则使劳臣不劝。今臣身领戎重,事遭运会,诫在宠过,不患见疑,而猥超然降发中之诏,加非次之荣,臣有何功可以堪之?何心可以安之?以身误陛下,辱高位,倾覆亦寻而至,”他抬起头望着任停云:“写得真是好啊,可是我以为你还是不宜辞爵。”
任停云问道:“何出此言?”程羽摇头道:“你倒是高风亮节了,属下们怎么办,难道要大伙儿个个都学你的样,推功辞位么?你我兴兵是为国为民,可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我想大多数人还是图个功名,你这样做,弟兄们说不定会有怨言。”
任停云摇头道:“照你的话推论开去,倘若身边之人都贪墨枉法,而我独善其身遭人忌恨,这竟是我的不是,那么我还得同流合污不成?其实还是你那句话,人生于天地间,但求行事无愧于心,也就足矣。我从不要求别人学我的样,我只约束自己就行了。弟兄们想升官想发财,那并不是什么错,为什么要学我?”他苦笑一声,“说到忌恨,如今忌恨我的人还少吗。”
程羽闻言一呆:“停云兄,你这话味道不对啊。”一直没有开口的太子这时才说道:“原来停云也想到了。”程羽更觉奇怪:“想到什么了,怎么我都听不明白?”
太子走到任停云身边,深深注视着他:“停云,孤知道你心里很苦。要是不愿回京城,你就走吧,带上湘灵走得远远的。这份辞爵表孤替你呈给皇上,有什么事,孤都替你担着。”
任停云微微摇头,轻声说道:“多谢殿下,可是我必须回去。为亭儿,为弟兄们,我都不能就此遁走。其实皇上也不会将我怎么样,只要我回到了京城,皇上心中也就踏实了。”程羽并不愚笨,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过来了:“皇上是想将你从军中调开?”
任停云点点头:“不错,皇上以爵位厚赏相邀,只不过是想我将兵权交出,只身回京。我回到京城,每日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就不会对我起疑心了。”程羽闻言,半晌做声不得。
太子叹口气道:“既然你心意已决,孤也就不劝你了。回京之后记得时常给咱们写信来,有什么事情,孤都会知道,都会帮你一把。”
任停云点点头:“我知道。大都督金印在节堂里,就算是交给殿下了。前方军务,咱们兵力占优,殿下只要确保两路兵马粮草支应不断,邺城迟早必克。邺城一下,则燕州全境可复。”他转头望向程羽:“舒海就留在你这里,他和凌全两个,跟着你我出生入死,就由你荐他们到军中先做个副尉,搏个出身罢。李云溪就跟着殿下,战事平定之后,依功论赏,自是少不了他的。至于我,”他转身牵住了湘灵的手,“有灵儿在我身边,什么事我都可以应付得过去。”
湘灵一双秀目脉脉地望着任停云,将他的手揽在了自己腰间,倚在他身旁。
统领官衙的上房之内,也是银灯高照,慧娘坐在一张圆凳之上,默默望着纱窗出神。南若云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芸香捧了茶盅过来,低声道:“官人,请用茶。”南若云点点头接过,求助地望向她。芸香略一迟疑,走到慧娘道:“夫人,官人在你身后站了多时了,你不……”慧娘淡淡道:“你让官人先去歇息罢。”芸香只得道:“是,奴婢知道了。”
南若云挥挥手,芸香退了下去。他将茶盅放下,走到慧娘身后伸手搭着妻子的肩膀,想将她身子扳过来,慧娘却一扭挣开了。
南若云心下火起:“甩什么脸色给我看呢?”双手一用力,将慧娘身子硬扳过来道:“你这几日都对我不理不睬的,连门也不让我进,到了今日气还没消么?”慧娘别过脸去不让他瞧,一时间,她的泪水汹涌而下。
再也不能骗自己,那一个黄昏将自己的心撕碎成一片片,再也不能对自己说,他是男人,他有许多大事要做,做大事的男人总会冷落身边的女人,可他会令身边的女人引以为傲,真的引以为傲吗?他知不知道日夜思念一个人牵挂一个人担忧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你我只是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而住在你心里的,是另一个女子。是不是愚笨的女子容易幸福?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含笑迎夫君,低眉顺眼,撒娇卖痴,就可以骗来岁月静好么?不知不觉,她的脸上已是一片汪洋。
见到妻子这副模样,南若云心中一阵痛苦的痉挛直逼上来,扭曲了他的脸。他将妻子抱在了怀里,慧娘倚在他的胸前低声啜泣,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南若云柔声道:“别哭啦,咱们把以前都忘了,好好过日子,往后我会百倍千倍地待你好。”慧娘并不答话,头依旧埋在他的怀中,伸手使劲捶打着他。
正是因为爱,所以才会疼痛。又能如何呢?许多时候,人总得向现实认输。
南若云轻叹一声,将妻子搂得更紧,轻轻抚着她的秀发。他的双眼迷茫地望向纱窗外,仿佛又看见了路筝儿告别时的那双眼睛,满含着情,满含着怨。在这人世间,是不是那些已失去的,和得不到的,才最是教人割舍不下?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