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奇兵不在众 天下谁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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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云闻图鞑援军至,召诸将议之,皆请避其锋。卫英荃曰:“伯昇计穷,困守孤城,赛钵罗等远来助之,此天欲两亡之也。宜据险要之地以拒之,伺间而动,破之必矣。”诸将皆曰:“伯昇凭守坚城,未易猝拔。赛钵罗等救援之师,锋锐气盛,吾腹背受敌,非完策也。可退保新安,以承其弊。待羽林、朔州二军继至,可复破敌。”云飞否之曰:“伯昇所将之兵,百战精锐,为我所制,所以困守东都。赛钵罗录利施等远来赴援,亦当极其精锐,致死于我。若纵之至此,二寇合从,城中积粮极广,则战争方始,偃兵无日,复国之期,殊未有涯!今宜分兵守东都,深沟高垒,伯昇出兵,慎勿与战。大都督自领骁锐,先据河阳,以逸待劳,决可克也。援军既破,东都自下,不出旬月,则中州全境可复。”停云乃曰:“今若后撤,贼势复振,更相连接,后必难图。伯昇兵疲士沮,东都迟早必克。彼援军远道而来,吾据河阳,扼其咽喉,贼若冒险争峰,吾取之甚易。若狐疑不战,旬月之间,东都自围。胜负之计,在此行矣,若不速进,贼过大河,两处合兵,其势必强,不复可制,吾计决矣!”
遂否诸将之议,中分麾下,使卢定邦领余、孙、董、柯等围守东都。停云与云飞、晟郡王等帅玄甲骑军历北邙,趋河阳而去。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诸将散去,任停云和程羽二人也走出帐外,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都觉心中顿爽。任停云抬起头,默默地仰望着头顶灿烂的星空。程羽却注意到远处一个踟蹰的身影,便推了推任停云:“停云兄,那是李云溪,他一个人在那转悠呢。”
任停云闻言望去,轻声道:“秋夜伤怀,他必定又在思念故去的夫人了。咱们别去闹他,往另一边去转转罢。”程羽笑道:“你倒心细,也好,咱们四处走走。”
任停云微微一笑:“秋风起时,难免感慨多思。”想起往日之事,心下感叹,不禁轻声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程羽闻言,心下暗道:“我对亭儿一见钟情,她偏偏也喜欢我这个傻小子,至于为什么,我可想不明白了。我与亭儿相爱甚笃,无论身隔多远,她都知道我决计不会负她,我也知道她决不会负我。嗯嗯,这个就叫做情比金坚,生死不渝了。只是两情相悦,却又不能陪在她身边,这才叫人难耐呢。停云兄的相貌才华,哪一点都要胜过了我,可是却失意情场,这世间男女情爱之事,真是难说得很。”
他向来性情豁达,不爱多想心事,不一会儿便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任停云又抬头望着星空出神了,不禁笑道:“停云兄,老看星星做什么?”
任停云转头望向他,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花开了,然后会凋零。我们头顶的星空如此的璀璨。多少年来,它一直如此美丽而无情。全不在乎这世上沧海桑田的变幻。日月星辰是上天的神明,俯瞰着大地和生灵。人世间的所有只是多么微渺的一瞬,请让我举起一杯绿色的琼浆,向着星空和大地致敬。向着岁月致敬。向着人世间的苦难致敬。向着脆弱、卑微、然而不屈的心灵致敬。在我的眼中你会看到恐惧和敬意,在我的琴弦上你会听到礼赞生命的歌吟。”
程羽听得呆住,不禁问道:“这是什么?”任停云道:“这是我在庭州的草原之上所听到的,一位行游诗人的吟唱。”见程羽一脸的疑惑,他只是淡淡一笑。
程羽却注意到任停云的眼神,一双秀目之中不露光华,却是隐然温润晶莹,这是内家玄功到了至高绝顶境界才能有的含英蕴华之象。他心知那一夜任停云在营中练功开悟,仗剑长啸,功力又精进到了新的境界,不禁又起了比较之心,于是笑道:“待到攻克东都之后,咱俩好好比划一下武艺罢!”
八月初三,丁卯破日,诸事不宜。
一大清早任停云和程羽、晟郡王等便点起骑军师出营往北而去,卢思翔、丘昂、苏尼特、文虎、闵肇等各领本部,紧随着玄甲骑军出了大营。诸将都默不作声地瞧着,心中暗暗企盼着上天眷顾,总帅大人这一去能够一举克敌。
裴秀忍不住道:“元帅此去,实乃孤注一掷。若是未能制胜,堕了百胜威名,对我军士气定然影响不小。”李樊生闻言忙安慰道:“任帅思虑缜密,谋定后动,看似险着,其实计出万全。玉麟兄不必如此过虑。”他话虽如此说,其实自己心中也是微微有些担忧的。
裴秀摇摇头:“这两师人马加起来也不足二万,敌军八万之众,如何应敌?换了是我,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作此决断的了。”
卫英荃却突然说道:“停云姿容太过俊秀妩媚。昔年太史公曾云,留侯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停云亦如是也。”裴、李二人听他冒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都是大感诧异地瞧着。
卫英荃拈须微微一笑,故做神秘地道:“衡荪略通风鉴相人之学,正所谓男人女相主富贵。停云之面相正是如此,因此遇极凶险之处必能化吉。此去河阳,定然是要再立盖世奇功的了。”二人听他竟说出这么一番道理,不禁哈哈大笑。
几人正笑得畅快,却见几个总兵都诧异地往这边瞧着,这才意识到失态。连忙整衣敛容,往帅帐处置军务文书去了。
余守信见几位文官散去,忍不住问卢腾远道:“副帅,大都督此去,吉凶难料啊。”卢腾远眼见爱子也跟随主帅一道北进,心下更添忧虑,只得长叹一声道:“咱们这里先围住东都是要紧事。你遣几个传令兵赶赴龙门,叫胡云翼彭雪亭严密注意南面动静,若番军从南面出城,不可接战,只可紧随其后。”
任停云率玄甲骑军七千五百余人,各携十日口粮,渡过大河到了河阳府地界。初行之,雾甚,俄而秋景澄明,令人心旷神怡。
由于军情已经十万火急,将士们不敢停留,一路马不停蹄向北疾赶而去,愈往北行,景象愈惨。但见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官兵们心情渐渐变得抑郁悲愤,面色沉重地跟着主帅向北行军。
杜屹驻马扫视一眼大道之旁的一间破茅屋,只见一个老妪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驻一跟拐杖木木地望着骑军打马奔过,他暗叹了一口气:“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无一,念之断人肠!”
想了想,他翻身下马,从马鞍下取出装口粮的配袋,交至那老婆婆手中:“这个与你,拿着罢。”老婆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仿佛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杜屹只得又说了一遍:“这里面是吃的,都给你了。”说罢转身上马,吩咐亲兵道:“走,咱们得赶紧跟上元帅他们。”然后驾的一声,几人打马向前赶去。
那老婆婆这才醒悟过来,颤巍巍跪了下来,向着骑军北去的方向连连磕着头。
任停云和程羽等人都在前面不远处等着杜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见到杜屹打马赶来,任停云只无声地点了点头,双腿一夹马肚,继续向北赶路。擎在舒海手中的那面赤色元帅大旆,在风中猎猎飘扬,终于随着滚滚烟尘,渐渐消逝不见。
八月初四日,任停云率军赶至沁阳县城以北的馒头山前。前出探哨的斥候营游击官芮志超等打马奔回,向任停云禀道:“图鞑军已在前方三十里处,前军主将瞧来该是特莫孤。”
任停云略一思索,说道:“我亲自去看看。”芮志超惊道:“任帅不可!番军来势汹汹,若有闪失,军心必乱矣。”任停云微微一笑:“不妨事,我亲自暸敌,方有计较。”南若云便道:“既如此,咱们多去些人。”任停云点点头,南若云大声吩咐道:“狄玉蟠、曾培风、萧克虏、季靖波、逯耒泉,你们都跟我来。”又命芮志超道:“芮胜强,前边带路!”
任停云转头对程羽吩咐道:“云飞,你带大伙儿布下伏击阵。”程羽笑道:“好,你只管去罢。”晟郡王却道:“停云,速去速回,不可逞英雄。”任停云并不答话,驾地一声打马疾奔而去。
一行十余人打马过了馒头山,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轻风拂过山岗。大家却无心欣赏景致,纵目北望,只见原野之上一大片黑压压的人马,列成长串向南而来,前后绵延十余里,众军官面上微微变色,心下都道:“众寡如此悬殊,这一仗要如何打才好?”

任停云暗运玄功,仔细瞧了一会儿,沉静地说道:“俊龙兄,番贼行军颇显杂乱,这一支兵,战力实不及伯昇亲率的东都守军。不过,若让他们渡过了大河,在伯昇手中再历练几阵,则又当别论了。”南若云英武的面容之上却颇显疑虑:“虽是战力不及,毕竟人数众多。贼兵漫天遍地而来,以咱们的兵力,想要阻止他们过河,怕是颇为艰难。”
任停云瞧他一眼,正要答话,曾翼已经指着前面说道:“任帅,番军斥候!”任停云转头前望,果见一支十余人的小股图鞑骑兵驾马赶了过来。
为首的那名图鞑百户长眼见山丘之上十来名东唐军人,瞧服饰盔甲个个都是军官,簇拥着一个年轻俊美,却未穿盔甲的黑袍将军。心下正自疑惑,那个黑袍将军已经扬声喝道:“吾乃东唐元帅,领军大都督任停云是也!”言毕张弓搭箭,嗖的一声,那支羽箭破空而至,直入他的咽喉。这名百户长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从马上一头栽落。
其余十来个图鞑士兵闻言大骇,也顾不得抢回上官的尸体,慌忙赶回去报讯。狄蛟便道:“停云兄,咱们行藏已露,还是速速赶回罢。”任停云摇摇头:“再等一等。”
不一会儿,就听得图鞑军之中号角响起,眼见得一支千余人的骑兵纵马奔出行军阵列,飞驰而来,任停云笑道:“咱们且战且退,将他们诱进伏击圈罢。”众军官都笑道:“好!”
眼看敌兵已奔至距自己不过百步,所有人一齐张弓放箭,一阵惨呼之声响过,十来名图鞑骑兵从马上跌落。为首的千户长连忙下令:“暂停前进,放箭!”
不料他们刚把长弓拉弯,这一小股敌人却驾马往回奔出了数十步,哈哈大笑地瞧着他们。千户长气恼地下令:“追!”于是图鞑骑兵又驾马向南紧追而去。
追不多远,又被射倒了七八个人,千户长愈加气愤,冲在队伍最前面,第一个向着敌人追赶而去。狄蛟一面策马飞奔,一面悄悄张起角弓,觑得亲切,转身飕的一箭飞出,正中那名千户长的咽吼。他闷哼一声便从马上跌落,那匹失去主人的战马惊恐地长嘶一声,向着东面狂奔而去。
一众军官齐齐喝彩道:“好箭法,狄团练真不愧是军中第一射手!”“便是飞将军重生再世,也只这般了。”狄蛟得意洋洋,呵呵笑道:“承情承情!”
任停云勒住战马,见已退回约莫四五里地,那群失去主将的图鞑骑兵犹疑地停在原地不知所措,便将手中点钢枪一举。登时画角声响,程羽、晟郡王各率一路伏兵从两翼杀出,扑上来将这支敌兵一顿痛快厮杀,不一会就杀死了五百余人,剩下的连忙向北仓惶逃回。
任停云见小战告捷,便下令道:“传令下去,咱们赶到馒头山列阵迎敌。”狄蛟愕然道:“咱们就这样与敌军正面硬撼么?”任停云只扫他一眼,狄蛟忙拱手道:“是,末将知道了。”
诸将整理好自己麾下人马,随任停云前至馒头山,默默不语地瞧着浩浩荡荡,漫山遍野的图鞑军阵。眼见鸣镝如雷奔虏骑,扬尘若雾涌胡兵,心下都有些疑惧。任停云却鞭指敌阵,语气从容淡定地道:“敌军远道赶来,有轻我之心,况且这一支兵未经大战,阵形不整,军纪不严。我等按甲不出,等过了午时,贼众战志衰退,士气消竭,到那时我军蓄势一发,无不克之。诸位瞧好了,今日我军必定大获全胜。”众将听了这番话,都有些将信将疑,程羽却笑道:“停云兄,今日咱们比试一场如何?”
任停云微笑道:“如何比试?”程羽笑道:“看今日咱们谁能擒住一个番军大将,捉回去在那两个女巫婆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任停云扬眉笑道:“好,就是这样。”晟郡王瞧瞧二人,摇头嘀咕道:“两个疯子。”
录利施跟着霍察汗败回漠北草原之后,征发壮男,收罗残兵,聚集了六万兵马赶赴燕州,在北平南面的中山府与中军都统赛钵罗汇合,两军合并后计有八万余人,其中约有一半是骑兵。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着中州开进。
过了邺城之后得知元帅伯昇吃了败仗,两个都统心下着慌,便催动大军加速前行,这一日已经过了平原府,抵达河阳地界,再有两日工夫便可赶至大河边了。
前锋部队的主将是中军副将特莫孤,听得遣出的千人队中伏吃了败仗,他心下疑惑,便吩咐部下停止前进,自己赶回中军禀报赛钵罗和录利施二人。
录利施一听东唐军拦住了去路,来将打的是任停云的旗号,心下暗惊:“你问清楚了,确是任停云的元帅旗?可是一个未穿盔甲的年轻汉人?”特莫孤回道:“斥候回报时,说是一个没穿盔甲的黑袍将军,模样很是年轻。我的部下中伏时,敌军亮出的也确是元帅大旆。”
录利施按捺住惊慌:“跟他来的可是玄甲骑军?”特莫孤点头道:“不错!敌军全是骑兵,个个都是一身黑色盔甲。”录利施不禁面色发白:“是任停云亲率他的精锐骑兵部队前来阻击我们了。”
赛钵罗见录利施面露害怕之色,当即不悦道:“你这是干什么,咱们只是小败而已,谁胜谁负还很难说呢。”录利施摇头道:“任停云是东唐第一名将,此人尤善运用奇兵,咱们千万不可大意。”赛钵罗闻言,略一思索,吩咐特莫孤道:“再遣出斥候往四处探一探,瞧瞧有没有东唐军的伏兵,快。”
录利施也下令道:“各军停止前进,原地列阵待命。”登时就有许多士兵呼啦啦地坐了下来。后军副将多莫支不禁皱眉道:“咱们的儿郎有不少没打过仗,瞧这模样!真该好好整顿一下军纪才成。”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各路斥候都赶了回来禀报:“只有西南面馒头山有一支七八千人的敌军骑兵部队,四下里更无一支敌军。”
赛钵罗闻言大奇:“就这么点人?任停云弄什么古怪,要是他以为就凭着玄甲骑军就能击败咱们,那也太小瞧人了!传令下去,咱们向馒头山进击。”录利施连忙劝阻道:“还是谨慎为好。若是东唐军其他各部前来拦截于我,则我军宜全力迎战。如今既是玄甲骑军前来,其锋锐不可当,咱们应当退回平原府坚城拒守为好。”
赛钵罗皱眉道:“录利施,你小心过头了,玄甲骑军再厉害,亦不过八千之众。要是这点兵马就阻住了咱们,难道眼睁睁看着汉人夺回东都么。元帅在东都城里还在等着咱们赶去呢,决不能被任停云吓住,就此停留。”于是便下令向前推进,多莫支和另一员参将莫矩各领一万人向两翼拉开。
任停云与诸将见图鞑军拉开阵势向这边缓缓压了过来,他略一沉吟,转头对程羽道:“云飞,我命你和晟郡王殿下带着王孟翔这一团人马自西面绕至敌阵侧翼,袭扰于敌。若番军严整不动,则速速回军。若贼阵势有动,你便可引军直往东去,抄其后路。”程羽闻言笑道:“遵命!”于是对王玄翼说道:“孟翔,咱们出击。”
任停云又对两名侍卫沉声道:“你们紧跟殿下左右,若他有什么闪失,本帅惟你们二人是问!”两人都应声道:“是!我二人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护得殿下周全。”晟郡王不悦道:“大话少说罢。孤用不着你们护卫,跟孤冲阵,你们尽管痛快杀敌。若是谁不幸身亡了,那只能怪自己本事不济。你们保全自己,孤就很欣慰了。”
三人遂率近两千骑军自山岗而下,向西面疾奔而去。多莫支一见东唐军有了行动,警觉起来,立即命令自己的部队尽量拉长战线。右翼的图鞑军一阵慌乱,但还是执行了他的命令。
他们的反应速度太慢了,程羽和晟郡王、王玄翼带着人马飞速从他们侧翼绕过,一面放箭,一面向着图鞑军阵后包抄而去。录利施在中军阵中见此情形,连忙提醒赛钵罗道:“不可教东唐军抄了咱们后路,快阻住那一支兵!”赛钵罗身躯一震,立即对骑兵万户长乌特格下令道:“速带人马赶过去,拦住他们。”
图鞑中军阵中骑兵向西面调动,早被任停云看在眼里,登时秀目之中闪过一道寒芒,扬声喝道:“时机已到,咱们冲阵!”接着驾地一声,第一个催动坐骑直向图鞑军阵冲了过去。杜屹、南若云、狄蛟、关若飞、史定忠齐声大喝,近六千骑军势甚疾雷,锋瞩骇电,转眼间便如离弦之箭,全部射入了敌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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