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红柿岂堪夸 摄魂惊夜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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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停云恐伯昇袭码头营垒,乃亲赴燕家坡镇守。伯昇果率精兵而来,攻之甚急。停云力拒之,不得进。程云飞、晟郡王率步骑二万往赴,伯昇闻之,自将兵与战。停云率军出营攻比粟特部,大败之。伯昇率众与云飞等殊死战,势不能支。适逢大风雨至,遂引兵遁去。云飞、晟郡王乃引援兵至燕家坡。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任停云闻言,微笑道:“想吃就去摘,千万不可问我。”程羽大笑道:“正是,你还在山神庙之中,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不知道。”说着便对舒海、凌全二人道:“走啊,摘几个柿子来尝尝。”
那两个跟着程羽下了小山,任停云立在庙前,抬头仰望,只见暮色四合,天空渐渐暗了下来。这位年轻的统帅欣赏着落日时的景色,又一次陷入了冥想之中。
原野上一片寂静,这与军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那里,五万名生气勃勃,充满活力的战士的巡逻、操练,吃喝拉撒,使整个大营充斥着闹哄哄的热烈气氛。他们为自己取得的胜利感到骄傲,并渴望着在大都督的率领下早日攻入东都城。战争是长久而残酷的,已经有那么多勇敢的官兵为了这个国家而倒下了,永远地闭上了他们的双眼。
战争会过去,一切都会结束,他们的英勇行为也会被后人所逐渐淡忘的。可是有一样东西人们永远不该忘记,那就是克服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慨然直面苦难的勇气、希望、荣耀、自尊、同情心和牺牲精神。
程羽带着两个亲兵回到了小山上,嘻笑声打断了任停云的遐思。他见三人怀中都捧得满慢的,不由笑道:“竟摘了这么多,这东西空腹时不能多吃的,你们不要贪嘴。”程羽笑道:“知道,这些是带回去给晟郡王他们几个尝尝的。”舒海走到任停云面前道:“大人,你也吃几个罢。”
任停云笑着摇摇头:“天色早黑了,还以为你们几个要在果园里睡一宿呢。走罢,咱们出来这么久,只怕他们已是急坏了。”说罢第一个上了马。
几人将柿子放入马鞍旁的配袋之中,都翻身上了马,其时没有月光,任停云和程羽都是内功深湛,夜能视物,因此倒也不觉得有何不便。程羽边行边笑道:“那果园占了好大一块地,象这样熟了的柿子,不过十之二三而已。”
任停云随口问道:“那怎么这些柿子这么早就熟了呢。”跟在后面的舒海笑道:“这些柿子是伤了的,所以要熟得早些。”任停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竟不知道呢。”程羽笑道:“你自然是不知道。不事稼穑,不辨菽麦,你只知道琴棋书画罢了。”任停云闻言,不禁笑道:“你批得很是。”舒海笑道:“若用柿子伴上面,烙成柿子面饼,那才叫好吃呢。”凌全苦笑道:“光吃柿子填不饱,肚子都饿啦,你别说面饼成不成?”几人都笑了起来。
几人策马缓缓而行,到得军营已是过了酉时,只见辕门之外立了一大群人,卢腾远、晟郡王、卫英荃、裴秀、李樊生等人都在,手里拿着火把一脸焦急之色。见到几人归来,都是面露喜色,晟郡王道:“你们两个好自在!害得大伙儿都是心下不安,生怕你们有什么闪失。再不归营,咱们就要遣人四下里搜寻了。”卢腾远长松一口气道:“可算是回来了,两位不带扈从只身出营,此地距新安不过二十里,倘若遇敌,岂不凶险!今后不可如此了。”
几人都翻身下马,任停云笑道:“这是停云的不是,惊动了诸位,真是过意不去。”程羽却笑道:“你们过虑了,如今番军哪里还会有遣兵搦战的胆气,况且我们也没走多远,还给你们带了柿子回来了。”说着便从佩袋之中将柿子都掏了出来:“瞧瞧,都来尝尝罢。清润糯软,好吃得很!”
晟郡王见柿子红润饱满,不禁问道:“哪里找来的好东西?”程羽笑道:“就在南面山神庙之后,好大一片果园,早熟的柿子挂在枝头,红艳艳的,就象灯笼一般。”卫英荃笑道:“怪道你们玩到这会子才归营,原来是偷柿子去了。大军一路秋毫无犯,如今大都督带头坏了军纪,这是怎么说?”众人都笑了起来。
将柿子分到众人手中,任停云领头走入辕门,回头对诸人笑道:“大伙儿都散了罢。”待到众人领命散去,李樊生却又忍不住批评道:“明公总领戎旃,国之柱石,如今勋业尚未全竟,行事还当谨慎为是。”程羽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云溪兄,实在是此地没什么好去处可玩,下回出游,咱们一定是要叫你同去的。”李樊生闻言一愕,只得摇头苦笑。
任停云笑道:“云飞嘴里再没正经的,横竖不要理会他。”又问道:“大家都不曾用晚饭罢?”李樊生笑道:“可不是,两位大人没了影儿,谁有心思用饭?”任停云笑道:“真是罪过了,卫大人初到大营,就让他饿肚子。不如叫他和玉麟兄一会儿都到我的帅帐里,一块吃顿饭罢。”李樊生应道:“是,下官这就过去。”
程羽便吩咐舒海凌全:“去叫伙夫备饭烧水。”然后与任停云往帅帐而去,边走边笑道:“万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今后瞧来是不能私自出营的了。”任停云微微一笑,揶揄道:“你不是说人生如寄,唯当行乐,何用愁为。既是如此,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程羽大笑道:“我倒想秉烛夜游,这里却是无处可游。而且还不能与你同游,要携了雨亭一道游玩,那才有趣。”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帐幕,两人先后走了进去。
一进帅帐,顿觉情形有异。两人武艺卓绝,夜能视物,按说到了黑暗无光之处也能瞧得清清楚楚,可是一走进营帐却发觉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弥漫着一种诡异邪恶的气息。
任停云正觉得奇怪,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呢?接着,自己的心口,仿佛是被人刺了一下,很轻微,很轻微地一疼,然后瞬间即逝。
他微微一皱眉,突然胸口剧烈地一跳,又是一跳,愈跳愈急,顿时心头狂跳如烈马疾奔。
而后耳边有如钲钹锣鼓齐鸣,轰然大响。黑暗之中,慢慢现出一个人影。窈窕的身姿,浅红色小袖短襦,橙色紧身长裙,明艳俏丽的面容,带着娇蛮的笑意。任停云不禁脱口而出:“公主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他竟然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耳中只有轰轰不断的钲鼓声,和自己扑咚扑咚剧烈的心跳。公主的身影渐渐隐没,眼前又换了一副场景,在寂静的空山之中,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对他翩然一笑,转身向着另一条山道走去,任停云仿佛还能听到松籁在风中回响……
他想走过去,却发觉自己仿佛被人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这是怎么回事?紧接着便是胸口一阵剧痛。
程羽走进来发觉一团漆黑,正要伸手从腰间算袋之中去取火石,却发现自己不知怎地僵在原地,四肢都已是动弹不得。幽暗之中仿佛藏着无数凶魂厉鬼,他心中从无畏惧,此刻却感觉一颗心正在剧烈地跳动!
胸口感到一阵压迫的疼痛,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在胸腔里不停地扑腾,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跳出嗓子眼。他剧烈地喘息着,想要伸手,手不能动,想要抬脚,脚不能移,有如一场被魇住的恶梦一般。登时,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涔涔而下。
大地有如一场旋涡,将程羽的双腿紧紧地吸住,他象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溺水者,无可奈何地向着旋涡深处陷进去,陷进去。耳中一片巨大的轰鸣声,如同一个又一个霹雳就在他耳边响起。眼前突然闪现一片奇异的光芒,万紫千红,渐渐显出一个人影。
那是任雨亭,一袭春衫袅袅,正坐于案前,专注抚琴。程羽却是耳中轰然雷响,听不到琴声,他急得大声喊道:“亭儿,你怎么在这里,你看不见我么?”可是他竟连自己的说话声也听不到,我这是怎么了,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他正在惶急,耳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云飞,闭上眼睛,快。”任停云镇定的声音穿透了雷鸣般的轰响,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朵。然而这时就连合上眼皮也是那么艰难之事,程羽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终于闭上了双眼。
耳边立时静了下来,心跳也归于平缓。整个帐幕之内的情形都在他脑海之中显现了出来。两个人影已经分别逼至他和任停云近前,程羽立即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两个刺客同时感觉到猎物已经摆脱了自己的控制,心下立知不妙。然而还没等她们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听锵地一声,程羽毫不犹豫拔刀在手,一刀斜划。接着他清楚地听见了一声惨叫,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那人已是倒在了地上。程羽心中一惊:“一个女的?”他连忙开口道:“停云兄,是女的!”这时他已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了。
他连忙睁开双眼,这时营帐之中的一切都已清晰地映入眼中,见任停云手中纯黑色长剑只一闪,已经同时刺中了对面刺客的一对手腕和脚踝,只听呛啷一声,刺客手中短刀落地,紧接着那刺客站立不住,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听声音也是一个女子。任停云这时才疑惑地道:“女的?”
原来那刺客短刀刚一刺入任停云前胸,他便立即清醒过来。当下深吸一口气,运真气于胸前,那柄短刀便无法深入。那刺客虽然意识到大事不妙,然而任停云何等迅捷的身手,拔剑一刺便将她手腕脚踝全部击中,登时站立不住摔倒在地,再无反击之力。
程羽连忙收刀取出火石打火点燃了铜灯,只见地上躺倒了两个身穿东唐士兵服饰的人,任停云俊秀的面容惨白如纸,胸前已被鲜血染红。程羽大吃一惊:“你受伤了!”任停云摇摇头:“一点皮外伤,不妨事。”说罢便俯身去瞧被自己刺倒的那名刺客。
行刺程羽的那人,面上抹了尘土,瞧来一片脏污,手中握着一柄还未来得及行凶的短刀,身上鲜血汩汩流出,不时一阵抽搐,眼见是被伤得极重。程羽用袖子在他面上抹了抹,拭去尘土,果然是位花信年华的美丽女子。再伸手一搭她的脉搏,跳动极微,不由心道:“啊哟,一不留神竟杀了个姑娘。”
那一边任停云已经将另一名刺客扶着坐起,左手伸至她腋下撑住她身子,伸出右手抵在她后心,运气真气给她疗伤,程羽醒悟过来,当下也如法炮制,先从她袍衫下摆撕下一条细布,替这美丽的女刺客包扎一下伤口,再伸手抵住后心运起真气送入她体内,先吊住一口气,不一会便感觉她呼吸稍显顺畅,脉搏也渐渐清晰。
那被任停云刺倒的女子却低声地道:“你别碰我,快放开我!”这人受伤稍轻,尚能说话,声音虽是有气无力,听来却极是倔强。任停云略一迟疑,尴尬地停了手扶她重新躺下。想了想又握住她一只手替她探脉,那女子意欲挣脱,却是浑身无力,登时惨白的脸上涌起红晕:“……你别碰我,我是伯昇的女人!”任停云一愕,松开了手,又转身瞧瞧被程羽劈倒的女子,皱眉道:“你这一刀下来,她这条命已是去了一大半了。”
程羽苦笑道:“开始又没发觉是个女子,方才只顾保命,听得她叫唤才知道是女的。”这时帐幕掀开,舒海和凌全两个跑了进来,一见任停云胸前兀自流血,地上躺倒了两个人,帐内弥漫着一股血腥气,都不由得惊呆了:“出了什么事?”
任停云也顾不上解释,立即吩咐道:“赶紧去叫医官来,叫瞿贤智来,别的医官救不了她们两个。快去。”两人忙又掉头出去了。任停云瞧了瞧两个女刺客,不禁又皱眉道:“身上一点女儿香气也无,哪里想得到竟会是两个女刺客呢。”程羽一听这话禁不住想笑:“难不成她们还要打扮得香喷喷的来行刺于你不成?”又回想方才情景,虽然只不过是眨眼间之事,这两个刺客武艺在他和停云眼中也只能说是不值一哂,可却几乎算得上是平生最为凶险的一幕了,此刻想来仍自心跳不已。他心下不由骇异:“她们使的不知道是什么邪异之术,还真不可小瞧。”
不一会儿瞿哲拎着医箱跟着舒海凌全二人匆匆赶到,见此情形也不由惊住,定了定神,先要替任停云上药,任停云摇了摇头:“我不碍事,你赶紧救治她们两个。”瞿哲忙道:“是,是。”便先替洛兰重新上药。舒海忙走到任停云身边道:“大人,小的给你上点金创药罢。”
程羽这才站起身来,摇头道:“伯昇怎地这般不济,居然会叫两个女子来行刺。”任停云已经除下军袍、中衣,露出消瘦劲健的上身,舒海忙替他敷上金创药,见他胸前创口极浅,鲜血不一会儿便已止住,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珊墨手腕脚踝都被刺伤,无法站立,躺在地上咬着牙说道:“不是元帅叫我们来的,我们是自己要来行刺,无论成败,我们都没打算活着回去,你最好是一刀痛痛快快将我们杀了。”说着,又是喘息不止。
程羽见任停云露出上身,一个大好男儿,一身肌肤竟是雪白粉嫩,胸口却满是鲜血,心下不禁暗自好笑,又拿起那件丝绸料子的白色中衣,见上面血迹斑斑,叹气道:“你的武艺远胜于我,偏偏这回受伤的又是你。”
舒海已经给任停云另外取来了一件中衣和军袍,任停云一面穿衣系带,一面说道:“我心神为她所制,直到她一刀刺中我胸口,我才清醒了过来,当即闭上眼睛,她这一刀便再也刺不进去,反被我所伤。”他瞧瞧地上两个女子,面容已经变得冷峻:“我就不信伯昇会不知道你们要来行刺。他若真是不许你们前来,你们两个又岂能出得了城?”珊墨胸口起伏,愤怒地瞧着他,却是无力反驳。
任停云又吩咐舒海凌全:“叫人取两副缚辇来,将她们抬至伤兵营,单独置于一处帐内,你们两个每日里轮流把守帐外,不许闲杂人等入内。”
舒海正要应命,凌全疑惑道:“元帅,你叫我们两个看着她们?这两个可是刺客,那么费心干嘛?”程羽斥道:“叫你去你就去,听不懂人话么?”凌全闻言不禁一呆,他头一回见师兄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对自己说话,慌忙道:“是,我这就去叫人。”程羽又道:“往后你要记住,停云兄叫你做什么,你就马上去办,明白了么?”凌全讪讪地道:“是,小的知道了。”瞧一眼舒海,两人一道出了帐。
程羽瞧着瞿哲给洛兰上药,忍不住问道:“停云兄,你知道她们使的是什么邪术么?”任停云淡淡地道:“这是摄心术,乃是草原上萨满巫师的秘技。她们两个应该都是图鞑汗国的女祭司。这种幻术对付寻常人还可,咱们只是一时大意,若早有防备,一个照面便可将其破去。”程羽点点头:“不错,若是以后再遇到,她们这点玩意根本伤不了咱们半根毫发。”
珊墨闻言冷笑道:“说这种大话,如果来的是大祭司,早就轻而易举杀死你们了。”任停云淡淡一笑,也不去和她作这口舌之争。程羽却笑道:“他来了最好,闻说你们德拉钦大祭司明变化,识天时,有摩弄乾坤的大神通,咱们任元帅拿日月,缩千山,有一门移星换斗的惊天绝技,正好分个高下,也让我见识一番。”任停云扫他一眼,讶异地道:“你怎么也知道移星换斗?”程羽呵呵一笑:“剑圣老人家的惊世绝学,我自然是听说过的。”
洛兰被程羽一刀伤得极重,此时仍然是眼神涣散,神智迷糊。瞿哲替她上好药,瞧着她俏丽的面容,叹了口气摇摇头,又走到珊墨身边,正要替她探脉,珊墨低声道:“你别碰我,我不要你来假惺惺地救治。”她面容惨白,神色却显得极是固执。瞿哲并不理会,仍然伸手按在她右手脉上,不一会儿便愕然地瞧瞧她,又回头望着任停云。
任停云摇摇头:“你不用觉得奇怪,方才我不知道她是个女子,出手重了些,已是震断了她好几处经脉。”他瞧瞧洛兰,又问道:“那一个还有救没?”瞿哲又回头瞧洛兰一眼,说道:“回大都督的话,要到明日才知道她还有没有救呢。”
任停云点点头:“这两个女子就交与你照看,尽力把她们救转过来。”瞿哲面露踌躇之色,还是应道:“是,属下遵命。”想了想又问道:“大都督,军营之中全是男子,这二人的起居饮食,如何照料?”任停云淡淡说道:“附近百姓都已四散逃空,哪里去找女子来照料她们,她们的起居饮食,一应都由你照应。”瞿哲不敢违抗,只得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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