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师万众回 提刀向前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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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原大捷后,任停云督军奋进追敌入陇州,五战皆捷。追至金城府大石铺,归利长荣率余部精兵二万余,布阵反击,南北列阵近七里。任停云乃命程云飞击其右翼,丘升材、文从风等攻其左翼。又命卢振飞中路搦战。西台大将野利绂等力攻振飞部,振飞不利小退。停云乃纵精骑奋击,大破之,斩首四千余。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八
晟郡王与方义朝驻马观战,只见西台军左翼在陇州军加入战阵之后,在桑熠和丘昂文虎等军夹击之下,迅速溃退下去。方义朝叹道:“当日黑水川之败,令人愤气填膺,泪落如倾,今日终于得见王师扬我上国天威!但原大军能再长驱千里,光复庭州,方澡前耻。”晟郡王专注地瞧着战事,过一会儿才答道:“固晨大人,会有那么一天的。”说罢转头对向伯玉、依雷道:“这一仗已经差不多啦,走,咱们去与停云大人会合。”
任停云眼见合围不成,便亲率八千精骑纵横决荡,来往冲杀。所到之处无不血肉横飞,西台中军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丢盔弃甲地向西面撒腿狂奔。桑熠与丘昂等合兵一处,从北面掩杀过来,撒马特乌古斯等将领控制不住溃兵,只得跟着返身西逃。归利长荣的近卫军也被溃军席卷着,阵形渐乱。
撒马特冲至归利长荣面前,急声道:“大王,事已不可为了,请让我们护着你退回庭州去!”归利长荣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忍不住仰天悲嗥一声,掉转马头向西面奔去。
野利绂与卢思翔你来我往竭力拼杀了一百来合,卢思翔渐渐内力不支,对面的野利绂却依然刀卷狂沙,滚滚不竭。卢思翔左支右挡,招式开始散乱,辛璜聂霈见到主官形势危急,心下惊慌,连忙一左一右抢了过来,护住卢思翔退了下去。
野利绂击退卢思翔,心中郁闷之情稍减,他掉转马头,瞧见战场上形势,一颗心直沉下去,沉下去。
中军阵已经被东唐精骑冲击得彻底崩溃,被杀寒了胆的士兵们潮水一般向后逃散而去。跟在他身后的千夫长问道:“将军,怎么办?”野利绂叹了口气,苦涩地道:“我身怀绝技,却眼睁睁看着儿郎们一败再败,草原上的雄鹰,硬生生被人折断了翅膀。”于是扫一眼身后的五千官兵,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那无往不前的气概:“大家跟着我,一定能够退回草原上去。只要我在,咱们就一定不会被消灭掉!”众官兵的信心重被鼓舞起来:“是,我们都跟着将军。”野利绂点点头,伸手在刀脊上轻轻抚过,而后大声道:“突围!”
野利绂一夹马肚,率军向北面绕去,向着桑熠等人的部队发起了冲击。他一马当先,手中雪亮的镔铁宝刀上下翻飞,仗着兵器之利,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追赶归利长荣而去。桑熠丘昂等人阻拦不住,眼看着这一支兵逃出了生天。待野利冲阵而出,桑熠等人重整军马汇合起来,丘昂赞叹道:“好厉害,野利绂号为西域第一勇士,真是名不虚传。”几人正在感叹,闻得中军钲声响起,连忙向中路赶去。
程羽率领的骑军在南端战斗得最为艰苦,一直到中军大溃,雅里赫才放弃了抵抗,领着人马向西边退却。程羽欲待追击,听见中军收兵号令,便命道:“向中军集结。”说罢打马向任停云的将旗而去。
诸将都汇集到任停云身边,这时卢思翔也从阵后赶了过来。任停云见到晟郡王身旁那年逾五旬,身穿紫袍的文官,惊讶道:“方总督也来了。”晟郡王笑道:“停云,孤把陇州军给你带来了!义朝大人见我赶入金城整军出击,说什么也要跟了来。”
方义朝见到任停云,心下暗赞:“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然能将那归利氏杀得溃不成军,真是奇哉。”忙拱手道:“任将军征战辛苦!如今贼兵既已大溃西逃,还请将军率领人马随本官一道入城,让大伙儿好好休整一番。”
任停云忙拱手回礼道:“多谢方总督美意,只是关外战事依然吃紧,停云不敢在此久留,得尽快领军返回。”说罢又对晟郡王道:“归利氏既已被一举摧垮,无力再战,殿下可分兵两处,一路西进光复西凉四府,另一路随我入京,准备出关作战。”
晟郡王闻言想了想,对自己麾下的三个总兵道:“这样,子瑜兄和西明兄整军西进,两师俱由子瑜兄节制。明耀兄这一师人马,随孤返京。”向伯玉乃是总兵纪成在黑水川战死之后从吴州军中转调而来,当下拱手道:“末将听命。”
任停云又道:“另外,张掖府的山丹军马场为我东唐最大的马场,务必尽早夺回,此事重大,请二位总兵大人留意。”他原本出自陇州军,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骑尉,不想自己调离不到一年竟做了统兵上将,因此面对几位旧日上官说话也就分外客气。
向伯玉、张镐二人忙道:“是,将军吩咐之事,我二人必定早日办好。”方义朝点点头,也说道:“西凉四府逃出来的属官,大多都聚在金城府内。本官回去之后就命他们随军前行,每光复一地,便将旧官留置原任,安抚百姓。至于缺官之处,也奏请朝廷尽快遣员任事。”
任停云点点头,环视诸将,沉声说道:“归利精兵已溃,再也无力反击。京师西面已无威胁。咱们整军返回昨日的营地休整,然后加速赶回京城。”众将都应命道:“是。”
五月二十五日,任停云麾下各军以每日六十里的正常行军速度过了陇右,已是到了凤翔府地界。一路上见到逃难离乡的百姓已开始返回,朝廷派遣的地方官也都陆续到任,发放赈粮,检视疫病,诸将心中稍觉欣慰。将士们连续作战,虽是疲惫不已,却是精神昂扬,一边行军,一边唱着一首古老的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兵甲。与子偕行。
程羽见任停云一路凝神细思,面带郁郁之意,心知他仍为公主之事伤怀,于是出言岔开他的心神:“停云兄,自解西京之围后,咱们七战七捷,斩敌近三万,俘三千余。你说皇上可会翼行献俘大典么?”
任停云回过神来,摇头道:“东面战事未平,眼下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庆功,怕是为时尚早罢?云飞,我在想,昔年太宗皇帝、卫靖元帅定下我东唐军制,当时军中尚有成师建制的骑军,如今都没了。我曾向太子殿下建言重建骑军师,所以才会有今日我率领的这支骑军师。眼下看来,在各军中都组建骑军师,其实颇为难办。”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要想重振军威,扩建骑军乃是势在必行。返京之后,我打算向太子殿下提议,将你这两团骑军从各旅中抽调出来单独列为一旅。仍归入天策师建制。你以为如何?”

程羽想了想道:“我朝开国之初,骑军数量极多,为历代所不及。骑军战力迅猛,是军中突击主力。我朝天威赫赫,宾服四夷,赖骑军之力多矣。昔年薛高元帅领军出代北击图鞑,其兵力配置为骑军四千,弩兵弓兵各二千,战锋、奇兵、辎重队各四千。二万人马中骑军五占其一。可是到了令尊领军出战白狼山之时,一万五千人竟全是步军!不错,要想再扬我东唐军威,非得扩建骑军不可。以薛元帅的各军人数配置推来,各军满额四万人,当配置骑军八千。可以旅建制分入二师。将图鞑军赶回漠北之后,你我当给皇上和中书省上书,按此配置重建各军为是。”
任停云点点头,又思忖道:“你所言极是。不过我想,南方山地众多,水网密布,所以还是不要再设骑军为好。东南各军应当扩建水师,巡洋控海,才可保得万里海疆太平。”两人谈谈说说,大是投机,晟郡王在一旁听见,撇嘴道:“二位议论这些事情,为时尚早呢,咱们先出关中,解了东都之围,将图鞑军逐回漠北之后,你们再慢慢地商讨这些大计罢。”
正说着,驿道之上一人打马疾奔而来,却是一名传令兵。他赶至军前,翻身下马,单膝跪下一手撑地向着任停云行礼道:“任将军,太子殿下遣小的前来给大人传讯,东都已被图鞑军攻破!各军败入关中,太子殿下请你速速率军赶回。”诸将闻言,都是心中一惊。
东都终于还是陷落了。
卢思翔慌忙问道:“我爹爹呢?”那传令兵愕然瞧着他,晟郡王忙道:“这位是中路行军府卢将军的公子。”那传令兵醒悟过来,回道;“卢将军已退入了华荫关之内。”卢思翔这才松了口气。
罗耀祖打马挤到前面来问道:“那我爹爹和兄长呢?”传令兵是认得罗耀祖的,见他问话,低下了头不敢回答。罗耀祖登时面色发白,在马上摇摇欲坠。程羽连忙伸手将他扶住。这时士兵们都停止了歌唱,驿道上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任停云暗自叹息,于是点头道:“好,请你赶回去回复太子殿下,说我已知道了。兵马四日之内就会赶到京城。”那士兵又行了一礼,转身上马往来路匆匆而去。任停云便转头命道:“各军加速前行。”
军队又向东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任停云突然想起一事,对程羽道:“云飞,我想去泾阳瞧瞧李云溪,顺便将他带回京师。泾阳距京城亦不过数十里,我快马加鞭先行赶去,待得兵马赶到京城之时,我们也已经返回了。”程羽点头道:“既如此,我与你同去,云溪的夫人是陆将军之女,陆将军在北平城为国捐躯,她想必也是极伤心的,咱们也该去探望一番。”
任停云点点头,转头对晟郡王道:“殿下,我与云飞先赶往泾阳,四日之内必定返京的。各军就请郡王一应统制。”晟郡王皱眉道:“什么人物那么要紧?好罢,你们可要速速赶回,万万不可误了军机。不然,皇上和太子兄那里我可没法交代。”任停云点点头:“殿下放心,误不了的。云飞,咱们走。”当下两人便带着舒海凌全打马向前飞奔而去。
四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入了泾阳县城,向人打听了李樊生的住所,便急急赶了过去。到得门前,却见两个三岁左右的孩子,一男一女,都生得粉妆玉琢一般,极是惹人喜爱,更有趣的是两人相貌竟生得一模一样,乃是一对双生子。两个娃娃正坐于门槛之上唱着孺子歌:“吾本是,荷花女。只是与君心相许,今宵为君把歌唱,句句都是伤心曲。吾本是,荷花女。朝朝暮暮为君舞,看尽人间多少事,知己只有吾和汝。”声音琅琅,颇为动听。
程羽心知这两个孩儿必定是李樊生的子女,于是走上前笑道:“两个小娃娃,你们叫什么名字。”那个男童忽闪着大眼睛道:“我叫李沁,妹妹叫李瑛。”那女童皱起眉头道:“弟弟,不可胡乱与陌生人说话。”那男童却起身作势扬声道:“我不是弟弟,是哥哥!”
程羽心中暗笑,转头正要与任停云说话,却见他眼中一抹哀伤之色,只得又回头问那个男童:“你们的爹爹又去了哪里?”那男童道:“爹爹去看娘去啦。”程羽奇道:“这不是李云溪家么,你们的娘亲没在家中?”男童道:“娘亲去世啦。爹爹每日里都去瞧她。”任停云叹一口气:“那你知道他在哪,能带我们去么?”
泾阳城外一处新坟之前,李樊川轻轻抚摸着刚立的墓碑,面上一片凄然的神色,良久悄声吟道:“蔷薇泣幽素,翠花带钱少。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又过了许久他才转身欲去,却见任停云程羽一人抱了一个孩子,身后跟着舒海、凌全,都默不出声地瞧着他。见到他转过声,那女童才娇声道:“爹爹。”
李樊生吃了一惊,慌忙拭掉眼泪:“二位大人怎么来了?未克远迎,还请恕罪。”程羽同情地瞧着他道:“我和停云打败了西台军,将他们逐过了陇右。领军返京,特来瞧瞧你。”任停云这才开口道:“云溪兄,你别太伤心了,还请节哀。两个孩儿还需你照料呢。”程羽却问道:“尊夫人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任停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云飞,别问这个。”
李樊川走上前来从程羽手中接过儿子:“贱内自来身子不好,北平失陷,家岳为国捐躯,因此伤心过度……”说着他仰起脸,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几人都默默站着,过了一会儿那女童开口道:“爹爹,我饿啦。”程羽忙道:“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去罢。”
几人走出墓地,李樊川对任停云道:“将军连破西台番军,京中已经传遍。云溪在此地也已知晓,如今东都围困日久,想必停云大人不日又将领军出关,下官既忝为参军,自当随将军一道出征。”程羽道:“东都已经失陷了,停云和我想来不日就会领军出关。只是,你既随军,那这两个娃娃怎么办啊?”
李樊川爱怜地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说道:“下官的内兄陆况、连襟张守礼皆在京中任职,两个孩儿就先托付给他们罢。”程羽闻言道:“既然云溪兄的亲戚都在京中,怎么让夫人孩子都住到了泾阳?”李樊川苦笑道:“京中米贵,居不易也。”程羽闻言一愕,瞧瞧任停云,想到任宅之中的精致生活,更是无言以对。
任停云知他心意,回以苦笑,却说道:“时辰紧得很,咱们赶紧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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