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思归望西京 征伐议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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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吴州行台省总督懿公荣肃全薨。Et
六月初二,壬戌,车驾还西京。诏以驻藏宣慰使张荫远为吴州总督。又诏以礼部尚书南平郡王伯宗兼行宣政司使,掌吐蕃及各部族事务,又兼行宗正署监,掌天子宗族事。
擢侍御史杨秀为三品谏议大夫,位在诸御史之上。
————《国朝史鉴》卷第六十九
门外传来的声音打破了屋内暧昧的寂静:“驿丞何在?快来迎接我家大人。”另一个声音却道:“别叫唤,你先去将马栓了,我自己去找他。”
任停云抚额轻笑,这声音太熟悉了,真是何处不相逢。
就听得舒海欣喜地道:“是程将军到了!真是凑巧,我家大人也在此处歇脚呢。萧岩,马厩在那边,我带你过去。”程羽谑道:“又遇见你们了,停云转回中州竟然连东都也不去,存心要躲我这个大舅子么?”
任停云推门出来,笑道:“你不在东都与亭儿卿卿我我却到了这里,定然也是赶赴西京了。是陛下诏令回京议事?”程羽斜眼觑他:“还不是因为你给皇上进的密奏,如今晟郡王已和陛下一道返京,范公也从已北边回来,就等你我二人了。”
说话间萧岩过来向任停云行礼,那驿丞也提着风灯过来打量来人,又忙着向程羽行礼,预备饭食,一阵忙乱。皇甫汐独坐屋内想着心事,两个人推门进来。她抬头望去,呀,和任停云一道进来的这个年轻军官宽肩细腰,眉目俊朗,两个美男子并立一处,煞是好看。
程羽跟着任停云进了饭厅,瞧见她不禁讶道:“这个女贼你怎么还带在身边?”皇甫汐顿时羞煞愧煞,涨红了脸向他敛衽行礼,忙忙地退了出去。
程羽坐下道:“我看皇甫世家行事,多半已和先天余孽勾结一气,来日定有左道惑众伪称天命之举,不可不备。”
任停云点头咳嗽道:“正是如此,皇甫世家实不足虑,先天教才是后患,必当根除。”见萧岩和驿夫进来,他转了话题:“对了,湘灵有没有到过你那里?”
程羽诧异道:“没有,你不是说她去楚州了么。她出京已经两月,此时定然已经回京在家中等着你了。如今你带着这个女子,犯人不是犯人,丫鬟不是丫鬟的,就不怕湘灵妹子多想?”他嘿嘿笑道:“你两过东都而不入,必定是急着回京去见她罢。”
任停云瞧着驿夫将饭菜摆上桌子,沉吟道:“我以为她回京路过东都,定然会去瞧瞧你和亭儿的。”他心下涌起不安之感,觉得胸口发闷,咳嗽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四日之后一行五人赶到了西京。望着高大的西京城墙,任停云心下一阵激动,总算来得及赶回来给湘灵过十九岁的生日。她出门至今已两月有余,一定已经回来等着自己。
分别数月,真有一日三秋之感,恨不能胁生双翅,立马飞至家中。
才到春明门,值巡的副尉便迎上来道:“请元帅稍候。”任停云诧异道:“怎么?”那队正恭敬道:“骆总兵有吩咐,若元帅返京,即着人报知。”说罢便遣人速去禀报。
不一会一个青年军官打马飞奔而来,这人三十出头,身形矫健,圆脸虎目,正是羽林军神武师总兵骆承志。见到任停云程羽,他在马上行礼道:“任帅可算是赶回了。陛下有诏,若任帅返京,即入宫觐见,程统领亦当同往。”任停云只得道:“既如此,本帅这就去太极宫。”
几人沿着春明门大街一路向西直至皇城朱雀门前,三个将领一道进了皇城。舒海、萧岩和皇甫汐便在门外等候着。
皇甫汐下了马向南望去,只见湛蓝的天空下,宽达五十丈的朱雀门大街一直延至近十里外的西京南门明德门。大道两旁密植槐柳,两侧的排水明沟之后是被划分各坊的建筑群,青瓦朱檐白墙,间掩绿树。她这是第一次来西京,心下不禁与东都相比较,觉得东都富丽而西京庄严,两座城市实是难分伯仲。又转头瞧见朱雀门前昂首挺立的军士,还有这两个自顾说笑的亲兵,想到往后的日子,不觉黯然,难过得想哭,忙低头轻轻拭泪。
中书令申载言正送自己的三弟申载道出太极宫永安门,严加诫约道:“子向,你此去河阳任刺史,前任在鉴,当谨勉自廉,勤民于事为君分忧。万万不可学你二兄,身败名裂家门之耻。况且为兄备位宰相,你又任一方牧伯,荣宠过盛,必为人所疾,行事更加不可有差,你可都要记住了。”
申载道连连点头道:“都记住了。子向一定不忘大哥教诲。此去河阳定然守文奉法,不负国家。若受人折辱,唾面自拭而已,必不让大哥为之忧也。”申载言却正色道:“此正是吾忧也。若人唾之,是有怨怒,拭之乃逆其意,更重其怒。当唾面自干,笑而受之也。”申载道闻言不禁呆住。
申载言笑了笑,拍拍三弟的肩膀道:“好生去做。”便转身进了永安门。
三个年轻将领过了宽达一百五十丈的横街到得宫城永安门前,就见一位身着绯袍的中年文官呆呆木立,一脸的若有所思,见有人过来才转身离去。任停云程羽也不去理会他,与骆承志揖别径直入了太极宫。
二人进永安门再过兴仁门到得中书省,走入政事堂,见一位老妇人正向申载言递交申状。申载言伸直了双臂展开细阅,那老妪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一旁的通事郎:“这个是姚相还是申相?”那通事郎一时不解:“此是申相。”
那老妇闻言,登时急道:“这个是伴食宰相,不管事的,快把伸状还我。”两厢的通事郎起居郎等一干官员齐齐变色,申载言却不以为忤,只呵呵一笑:“还你,还你。”
程羽心下纳罕:“这老头儿真是好脾气。”执笔中书令姚景接过老妇人的申状,向任程二人点头致意:“大将军和程统领来了,皇上和晟郡王在东宫明德殿,请二位先行过去。范相靳相还在尚书省,咱们几个老朽等人齐了,稍后即去。”
两人于是告辞出来,穿过太极殿前巨大空旷的殿庭,过御史台、翰林院、弘文馆、左藏库,从通训门进了东宫。
正明帝正在东宫明德殿前的殿庭中领着一干金吾卫演习弓射。烈日之下,这群膏梁贵少个个面带苦色,皇帝训斥道:“戎狄侵盗,自古有之。患在边境少安,人主逸游忘战,由是寇来莫之能御。你们既是朕宿卫之士,闲来无事便跟着朕习练弓矢,虏贼入寇,则随朕出征,如此中国之民或可少安矣!”
秘书郎丛敏上前低声道:“陛下,依律以兵刃至御在所者绞。这么多人张弓挟矢于轩陛之侧,陛下亲在其间,万一有狂夫窃发出于不意,非所重于社稷也。”
皇帝摆手道:“无妨。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当推心置腹。况且这干纨绔子弟只是声色犬马不学无术,至多只能算是烂泥扶不上墙,若说有异心,倒不至于。”说着瞧见任停云和程羽过来,嘴角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
任、程二人已有数月不曾见到皇帝,这回相见只觉他还和从前一样:清瘦矫健,面容冷峻,双目深邃,鼻骨隆直,唇髭微翘,不怒自威。今日的皇帝身着饰金明光甲,头戴束发紫金冠,手持雕弓鈚箭,愈衬得他干净利落雄姿英发。如果说眼前的皇帝与往日的太子想比多了些什么,那就是眼神中凛然凌厉的帝王之气。
仪表堂堂的晟郡王,站在皇帝身边,竟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两人上前欠身行礼,晟郡王呵呵笑道:“皇兄一直盼着两位返京,如今可算是来了。”皇帝微微一笑:“咱们去丽正殿议事。”便吩咐天策师总兵金镗和金吾卫副总管龚行健:“二卿领着他们继续操演。”
任程二人与晟郡王、丛敏跟着正明帝进了丽正殿,坐定之后,皇帝扫视几个近臣,沉声道:“自古定大事者,不过二三臣而已。众人纷纷,徒乱人意。丛逊之,今日所议之事,由卿笔录。”丛敏一愣道:“是。”俯首恭立一旁的内侍署副都管邢裕便去研墨。
正明帝却先问道:“闻说你们两个在河阳遇刺,那是怎么一回事,刑部奏书称你们强压人犯不交,又是为何?”程羽忙道:“江湖之上斗狠比武之事罢了。陛下,咱们先议正事要紧。”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四位宰相姚景、范成仁、申载言、靳怀义来到丽正殿。三个年轻人起身见礼寒暄,皇帝又赐了座,向四人说道:“北狄凶逆悖德,贪婪无厌,屡兴边事,朕将征之。方才朕与停云已经议定,设立征北行辕,发羽林、中、燕、雍、并诸军取图鞑,另以营州军伐东胡。军资武备,便请中书省会同户、兵、工三部筹之。”
皇帝话音才落,靳怀义便腾地起身,怒冲冲地道:“此必是任停云之主张!陛下,臣闻报德莫如进言,是以冒死以谏。臣以为图鞑虽创,实力犹存。贸然兴兵,劳师征远,岂敢言万全之功?臣虽为文士,亦知合强分弱之理,今并征二敌,是贪心不足好大喜功也。一旦兵败辱国,胡贼反噬,中原怨乱,则腰斩任停云不足以谢天下!夫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况国家久罹兵火,府库空虚,百姓疾苦,此诚非为社稷计也。陛下欲图漠北,固当博谋熟虑不可仓促,案兵积谷以待其弊。望陛下深思之!”
皇帝神色不变,转头注视另三位宰相。丛敏紧张地瞧着,心下惴惴。
申载言盯着镏金熏香炉若有所思不发一语。姚景见皇帝目视自己,坦然拱手道:“臣愚昧不知兵事,此千秋大计,实不敢妄言。请陛下恕臣无礼。惟愿陛下圣心自断,臣必奉诏勉力为之。”
范成仁微微一笑正欲开口,任停云淡淡地道:“千载之机,难得易失,停云也想磨剑十年,万事俱备,而后轻松灭贼以开太平之基。然而光阴寸短时不我待,不因际会难以成功。方才靳公说当承其弊以远图之,今岁以来,图鞑**天灾,未有宁时。此不为弊,更何为弊?东胡为图鞑藩附,一旦我师征北,东胡必定遣兵相救。彼虽兵力不多,却是战力甚强,往昔硖石、廛谷之役,我师皆败,不可轻视。所以要营州军同时进兵,乃是牵制佯动之意。再者,肃慎部虽归附东胡,然恨其索取无度,心有怨隙,元公守辽东,与肃慎部交好,可间而图之。”
他捂嘴咳嗽,继续说道:“夫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因人而成。若不趁机一举扫灭,则国家兵役永无宁息之日。倘再待来日,天时人事不得如常,停云恐其更难。此事停云虑之已久,惟请陛下和诸公详察之。”
靳怀义不为所动,冷冷地道:“粟志珍上书请伐东胡,我就知道是你的主意。元公结好肃慎部为的是边境安宁,却不是给你用来借兵的。元珍农谏奏皇上切言不可轻动刀兵,这事你还不知道罢。”
任停云苦笑道:“估计元公书中之语,也就和靳公方才所言**不离十。”程羽忍不住道:“并伐东胡乃是粟成玉向元总督提的主张,元公以为不可,他才请停云代为向皇上进奏的。”
任停云忙向程羽使眼色,程羽只做不见,一口气说了下去,“粟统领以为,朝廷可册封肃慎部首领,归于王化,安抚其众。两部分而治之,以营州军之兵力,单征东胡,是可行之举。东北之地河道众多,依托地利步步为营,两相逼迫,使其无可腾挪周旋,俟机决战。此乃深谋奇策,末将甚服。”
任停云暗叹口气,不再说话。晟郡王却终于按捺不住,起身道:“众言纷乱,久之不决。此正所谓筑室道旁,无时可成。请陛下圣心独断之。”正明帝却面带玩味之笑:“无妨,各尽其言。”转头问丛敏,“逊之有何见解?”
丛敏万料不到皇帝会问到自己头上,一时脑中空白,窘得说不出话来。这时范成仁才起身奏道:“臣才从北地回来,以臣观之,图鞑国力已弱,而我军力胜于往时。图鞑骁将锐卒多死,战士心怠,此难应者二。而我兵仗精锐,决计深入,雪耻求战,此为三不可当。且霍察汗贪狡而愚,德拉钦多思而疑,伯昇则性狠而偏,非比陛下神武英睿,停云远虑果决,若今不取之,俟后图鞑另更明主,则事难为矣。难得而易失者,时也。夫能顺天承时,济群生于艰难者,非上圣与英雄不能为也。愿陛下勿复再疑。”

皇帝拈着唇髭,终于笑了起来:“朕意早决矣。成败之机,正在今日。逊之替朕拟诏,”说着转头目视任停云,“以停云为领军大都督,北伐之事,一以委卿,进止之机,朕不中治。阃以内者,朕制之;阃以外者,元帅制之。”
九鼎一言。靳怀义见皇帝如此,知不可劝,叹息道:“去岁兵灾,中原困苦。如今雍、并、燕、中四州免赋,藏库未实,朝廷税入全赖江南。大军一发,则国家倾尽所有,若能制胜还好,倘若未能全功,唉,还请陛下慎之。”
正明帝微笑道:“天子有诤臣,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还望靳公往后一如今日,尽诚直言。朕决不会因忠言忤意而相罪责。”掉头吩咐邢裕:“赐金一镒,以谢靳相。”
靳怀义慌得忙道不敢,却又转头冷眼对任停云道:“如今遂了你的愿了。这回诸军并发,大将军需用多少兵力?”一直没有开口的申载言沉吟道:“图鞑疆域万里,胜兵十余万,如欲全功,至少须得二十万大军方可。”靳怀义颓然坐下:“二十万!这还不算辽东之兵,那么动用民伕亦当此数。一旦开战,国家日费千金,辛辛苦苦攒下的这点底子,全要填进去了。”
任停云从容说道:“何须二十万,十万足矣。至于民伕,也用不了那么多。”靳怀义皱眉道:“休要大话。”任停云咳嗽几声,正欲解释,想了想又忍住了。
君臣吵闹一番,将大事定了下来。皇帝长吁口气,又问道:“古来明君治吏不治民。若百官皆贤,朕可垂拱而治矣。如今众官缺员,与诸卿计议一下。停云,眼下阿斯兰留守并州,龙武师总兵何人可继之?”
任停云淡然道:“就以折冲旅巡检雷鲲接任。另以折冲旅团练官陈先义替任折冲旅巡检可也。”皇帝点头道:“回头你叫兵部会同中书省发文罢。”程羽却嘻笑道:“余用诚调去雍州,如今东都师是末将兼领,陛下可有合适的人选替上么?”
皇帝一怔,沉吟道:“东都师非比寻常,朕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程羽忙道:“那末将举荐一人可好?”皇帝扬眉道:“云飞既有适合人选,何不早说,你要举荐谁?”程羽笑道:“越州军总兵伍敬思。”
任停云插嘴道:“白马银枪伍孟成么,这个人选的确适当。转迁平调,也说得过去。”程羽奇道:“你也知道此人?”任停云微笑道:“昔日越州军,第一条好汉是你程云飞,第二条好汉便是伍敬思。我怎么会不知道。话说当年邵总兵旗下两位巡检伍敬思和柯臻,都是玉面银枪,人物非凡。越州军与海贼交战多年,果然是豪杰辈出。”
他咳嗽着向正明帝解释道:“伍敬思,字孟成,故中州军统领伍煊之子,威德十六年武举中保义郎。原越州军邵克昌师巡检。三十六岁,善使长枪,与海贼大小十余战,数有军功。威德二十八年黄土岗之役,邵总兵为国捐躯,伍孟成旅编入汤如龙总兵旗下,随其征战至燕州北平。今年三月晋都尉军阶,现任越州军总兵。末将知道云飞的意思,东都师要随他北进,欲得一骁将为助。伍敬思调入中州军后,可由汤总兵旗下巡检吴克峰继其原职。吴克峰,字登之,三十七岁,威德十六年武进士及第,”
正明帝忙摆手笑道:“你不用再背履历了,朕信得过你。就依此办理。”丛敏忍不住问道:“敢问大将军,方才所言这位伍总兵既然武艺高强,是越州军中第二条好汉。那为何威德二十八年殿前比武选将,越州军来的却是程将军和柯至盛柯总兵?”
姚景代为答道:“那时伍孟成报了丁忧,并不在军中。”程羽笑道:“伍敬思这人心高气傲,他来了东都,多半会瞧我不大顺眼。不过不要紧,他是将门之子,素以名节自许,并不因私忘公,我会和他处好关系的。”
晟郡王道:“他怎么瞧你不顺眼了,难道是因为你入仕比他晚,官却升得比他快?孤倒觉得是你对世家子弟,心有成见,瞧不起他们。”程羽凉凉说道:“这可是没有的事。我没有瞧不起殿下,对停云也是敬重得很。”
晟郡王愣住,正欲反驳,皇帝制止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斗嘴,如今都已是开府建牙的一方节度,总得讲点谦敬仪则罢。”又转头对几位宰相:“朕已诏命雍州总督方固晨回京养病,欲请申公兼行雍州行台总督、陇右道营田大使。公年高德盛,朕以俗事托之,还望不要推辞方好。”
“啊?”申载言一听呆住,半晌才回道:“是,是。臣定不付陛下所托。”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还有长公主大婚在即,”任停云身躯一僵,“南平王叔兼了宣政司使,原礼部侍郎韦孝全又转迁了户部。眼看秋闱将至,礼部事繁,由谁来接任礼部侍郎为好?几位丞相都想一想。”
姚景沉吟道:“臣以为燕州宣教使孔如圭天下名士,才望兼备,又正是年富力强。可以召入京师以辅南平王。”靳怀义连连点头道:“不错,孔如圭来主持明年春闱,最是合适不过。”
任停云欲言又止,皇帝正要点头,程羽却摇头道:“孔璋不可入京。”靳怀义皱眉道:“程将军何出此言,莫非你与孔如圭也有过节么。”程羽略一犹豫,强词夺理道:“道德文章,论文才他不及范公远矣,论气节操行么,我也没瞧出来他有何过人之处。”靳怀义不悦道:“真是笑话,那你的意思是只有允文可以主持会试,其他人都不配?孔如圭刚直耿介,海内信服,怎么能说德行不称!”
任停云突然出声道:“孔如圭不宜入京。”靳怀义瞪着眼睛,任停云摇摇头却不解释,只捂嘴咳嗽。皇帝道:“既然停云说不可,那么诸卿再举一人。”丛敏心下惊异地望皇帝一眼,手中毫笔却依旧纪录不停。
范成仁思忖道:“蜀州宣教使王仪谦恭厚道,忠信儒雅;越州按察使陆东原才气高迈,精于学问;皆可入京任礼部侍郎。请陛下裁夺。”靳怀义忙道:“允文,不如从几位总督之中遴选为好。”
姚景摇头道:“诸行省总督之中,顾仲长、茹文敬、张荫远都是才上任。林轩晨、温文广、郭元璟、陶孟伟、康廷梁又是署官已久,回京只能右迁不可平调。王量远则才具不足。再者,陛下新登位,当广擢贤能以备台省,不可塞其进路也。”靳怀义争执道:“那楚州陶嵘胡应龙二人,总得调开一个罢?”
任停云不想再听下去,起身揖道:“陛下,兵事既已议定,末将请先行告退。”程羽忙跳起来笑道:“臣也告退。”皇帝似笑非笑道:“不在此处用膳么?也罢,停云可先回宅歇息。云飞就不要走了,今夜便宿在东宫,陪朕说说话,顺便给朕讲讲你那江湖之事。”程羽只得道:“是。”
晟郡王也起身告退,三人一道出了丽正殿。天策师虎贲旅巡检罗耀祖上前见礼,任停云咳嗽道:“你把当值名册拿来与我过目。”罗耀祖先是一愣,随即醒悟大将军既已回京,自当亲掌宫禁宿卫之事,忙从靴页中取出名册交给任停云。
程羽笑道:“我被皇上留在宫中,今夜当值,自当由我率队。你就不用操心了,赶紧回去见你那位娇滴滴的小夫人罢。”任停云轻轻一笑,却是不肯马虎,详细交代之后才与晟郡王一道出了东宫广运门。
与任停云道别之后,晟郡王领着亲兵戴宁沿着横街往东面的延喜门走去。戴宁问道:“殿下现在是回府么?”晟郡王闷闷地道:“回府做什么,晚上鸿胪寺光禄寺在四方馆设筵给倭国遣唐使团饯行,孤还得回皇城来。眼下时辰尚早,四处走走罢。”
戴宁正要说话,却听得有人喊道:“殿下,等一等末将。”晟郡王转头瞧去,见一名都尉,身长体健,腰细膀阔,粗眉虎目,却是龙威师总兵丘昂。便问道;“原来是你,龙威师不是已经回驻冯翊了么,你怎么还没走?”
丘昂笑道:“明日就回去了,不过是舍不得京城,所以多玩了几日。”晟郡王笑骂道:“你每日游冶狎昵于章台行院,当别人不知道?小心御史参你一本。”说着却停下了脚步:“你说,京城里最出名的妓馆是哪一家?”
丘昂也兴奋起来:“殿下也想去玩玩么,要说最有名的,当是群芳院。不过末将如今只去海棠院。”晟郡王点点头:“那就带着孤王一道去坐坐罢。”
“停杯且听琵琶语,斜照江天一抹红。”丝竹乐声中,被丘昂搂在怀里的颜苏苏轻声道:“大人,你瞧郡王殿下。”说着用葱根玉指悄悄一点。丘昂转头望去,晟郡王对着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若有所思,倚在他身旁的娇美少女一脸幽怨,他却浑然不觉。
颜苏苏不禁吃吃轻笑:“殿下哪里是来游玩的,分明有一肚子心事。”丘昂道:“估计是跟我一样,很快要离京了,心中烦闷罢。”说着在她腰肢上乱摸,“啧啧,恁地细腰,我的心肝,教我怎么舍得?”
颜苏苏斜飞一个媚眼,却故做哀怨:“大人不过嘴上哄奴家开心罢了。当面说恩爱,过后便丢开。男人哪,都是这副德性。”丘昂忙道:“心肝,这可是冤枉死我了。到得旬休之日,我定会回京来看你,放心,我说话向来算数。”颜苏苏嗤地轻笑,在他身上一拧,娇声道:“罢哟,大人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身份,到了冯翊自然又会有色艺双绝的相好,哪里还会记得奴家哦。”
她说话轻柔,含雪喷珠,丘昂差点酥倒:“那些庸脂俗粉,怎敌得过你风流娇态,我自来便只疼你一个的。”“真的么,”颜苏苏嘻笑着抿一口酒,将酒杯伸到丘昂嘴边,“那么大人饮了这杯罢。”
砰地一声,晟郡王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升材兄,咱们走。”说罢起身径自出门下楼。
丘昂颜苏苏两个对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丘昂捏捏她的脸道:“我跟着郡王去宴请东倭人,回头再来陪你,先去了。”
他下楼来,见晟郡王已经换上戴宁从王府取来的王袍,系着革带嘴里问道:“王妃有没有问你什么?”戴宁笑道:“自然是问的,小的回说殿下在东宫面君奏对,因为夜里要赴筵所以命小的回来取衣裳。”晟郡王将换下的将军常服丢给他:“还算机灵。”
鸨母笑眯眯地将两位贵人送出了海棠院。晟郡王突然问丘昂:“孤瞧你对这个颜苏苏也算是上心,可是这样花费也太奢侈了些。为何不替她脱了籍,赎回去做外室养着?一劳永逸,岂不更好。”
丘昂瞪大了眼睛:“不过是个粉头,哪里就说到这里了。”晟郡王扫他一眼:“薄幸,”又问道,“你说孤再收个旁妇,不会被纠弹罢。”丘昂笑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思纳妾,何况殿下郡王之尊,有什么打紧。”晟郡王摇摇头:“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她可是个寡妇。”
丘昂大感兴趣:“是怎么回事?”晟郡王叹口气:“是孤王在金城府结识的一个女子。她本是一富商之妾,不料脱籍才数月丈夫便暴亡,大妇将她赶了出来,没奈何只得重张艳帜。孤王一见之下,竟是旦夕难忘。有心收了她,又恐以她的出身,怕是封不了媵妾,是以头痛。”
丘昂笑道:“这有何难。只要这小娘子亦对殿下有意,殿下可在金城府另置一宅院,再托人出面收了她,悄悄地办了,西京城里谁会知道?”晟郡王点头笑道:“这主意果然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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