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储君继大统 直臣晋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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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经济可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只有产出而几乎没有投入的高效经济。因此草原民族总是能在短时间内积累大量的财富,迅速强大,走向成为征服者的道路。他们凶猛善战,掠夺成性,对欧亚大陆的农耕文明造成极大的威胁。
————《东西方的文明史》
“三月廿九,辛酉。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
天气很好。夏天就要来到,天气已经有些热了。算起来,我带着弟兄们在野外操练,和他们挤在一个锅灶里吃饭已有九日,在我看来,操演最重要的是三件事,第一是铁一般的军法,第二,是各种战阵的熟悉,第三,是高涨的士气。因为你不能指望一支经常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军队会具备很强的战力,这样的军队缺少必要的信心和勇气。
要想打胜仗,就必须在日常操练之中让所有的军士都熟练地掌握手中的兵器。我想起刚刚故去的俞督帅,他曾经说过,在作战中,军士们只要能将平日所学的武艺用上十分之一,便可在格斗中获胜,如果能将操练中所习的技艺使出一半,这支军队定能纵横无敌。这并不是俞公论事过于悲观,事实就是这样,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最无畏的武士也会感到惧怕。
大伙儿都说我是一个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人,其实,我没有他们所想的那样勇猛。
首先要克服的,就是自己的恐惧。人心底最强烈的念头,其实正是恐惧。
战斗的成败并非完全由个人的武艺所决定,山川地形的选择,长短兵器的协同,阵型的配置,新兵的招募,军需的供给,功过的赏罚,都是将领所必须考虑的大事,停云在信里说,你已经学会象一个真正的将军那样去想事情了。
他总是说,我们需要时间,但我们最缺的也正是时间。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大的计画?”
正在写着练兵日志的程羽停下了手中的毫笔,思索着任停云在信中说的话,一大滴饱满的墨汁滴在了纸上,他却没有察觉。
王皋掀开帐幕,领着总兵官高荣走了进来。见程羽愣神,便笑道:“程统领,发什么呆呢?”
程羽回过神来,笑道:“是文泰兄,快坐下。”说着放下笔,这才瞧见纸上一团大大的墨迹,连声啧啧道:“写这劳什子的玩意,比带着大伙儿跑上六十里路还要累人。”
高荣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向他禀道:“咱们这回将弟兄们拉到野外操演,算下来已是第九日了,安排的课目,都已演练过一遍,接下来叫弟兄们干啥?还请统领的示下。”
程羽嘿嘿一笑:“皇上已经回京,想必下月就会举行禅位之礼。这个时候东都城里万万不能出什么乱子。咱们明日拔营,赶回东都!”高荣起身拱手道:“是!”
四月初三,甲子。设仪仗于宣政殿,两位宰相率文武百官肃立,侍卫和内侍迎驾,威德帝着衮冕,升御座。众大臣上殿拜辞,奏表敬仰、依恋之情。威德帝则勉励大家悉力辅佐嗣位新君。这时君臣相对泣涕,内侍署两位都管阎德仁、邢裕也在一旁抹着眼泪。一时场面颇为伤感。
之后威德帝退入后宫,群臣立班聆诏:“朕继承洪业,钦奉宝图,夜分不寝,日昃忘倦。茫茫四海,惧一人之未周,蒸蒸万姓,恐一物之失所。虽卿士竭诚,守宰宣化,缅怀庶域,仍未小康。虽三纪之劳,勤亦至矣,昔尧之禅舜,惟能是与,禹以命启,匪私其亲,神器之重,允归公授。皇太子仁孝因心,温恭成德,天纵神武,智韫机深,雄才宏略,振古莫俦。有大功于天地,定阽危于社稷。温文敬习,深跻克己。委之监国,时政益明。朕之知子,庶不负时,历数在躬,宜陟元后。于今即皇帝位,使朕方比迹洪古,希风太皇,神与化游,思与道合。无为无事,岂不美欤!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宣诏已毕,百官舞蹈而拜,三呼万岁。接着由姚景、申载言领头,赶至东宫明德殿,迎候新帝。
禁卫、内侍簇拥新皇服衮冕而出,内侍们将新皇扶至御座,传太上皇圣旨,请新皇就座。皇帝坐下之后,故意东向,西向而坐,就是不向南而坐。于是百官又拜,舞蹈称贺,两位宰相上前固请,推辞再三,装模作样许久之后,新帝这才面南而坐。于是百官再拜而退。
但是这场庄重而又滑稽的禅位典礼还没有结束。翌日新皇赶至勤政殿朝见太上皇,上皇即御座,新皇奏称圣躬万福,百官在殿外叩头舞蹈而拜,上皇又加以勉励之语。直到这时,禅位之典才算结束,正式宣告新皇即位,并诏告天下,祭拜太庙,社稷。然后册拜皇后,发布新年号“正明”,当年仍沿用旧纪年,次年改元。逊位之后上皇并没有立即移居位于安兴、胜业两坊以西的永安宫,暂时仍住在太极宫中。新皇虽然继承大位,却依旧在东宫之内起居主政。
接着就是一系列大家预料之中的人事任命:封中书令姚景为金紫光禄大夫,加侍中衔。以范成仁为中书令兼户部尚书,靳怀义为中书令。御史中丞海青峰右迁刑部尚书,又召越州军长史韩屺入京,拔擢工部侍郎。
以虞文俊为大理寺少卿,裴秀出任吴州行省转运使。
任停云并没有参加这两日的禅位大典,他每夜于禁中宿卫直至辰时已过才交代出宫,回到金翠坊已是巳时,亦都见年轻的家主面色苍白,连忙上前牵了马,恭敬说道:“小的已叫厨子备下早膳,大人用过之后便去歇息罢。”
任停云点了点头,穿过前厅走入内室,他的新婚妻子云湘灵三月里便出京赶往楚州,去接自己的师父云华英女侠来京奉养。只有侍女安思懿在屋子里收拾着东西,见到家主进来,她微微红了脸,敛衽行礼,轻声道:“大人回来了。”任停云点点头,捂着嘴轻咳几声,转身又走了出去。
他一出门就见舒海沿着游廊过来:“大人,那位殿中监秦大人来了,说是皇上有旨,召大人进宫呢。”任停云闻言心下暗道:“敕令来得好快。”当下点点头,急忙向正厅而去。
“制曰:东唐元帅、侯爵任停云,勋高望重,识度宏远,才兼文武,宜参枢秘,即授柱国大将军、兵部尚书、都督中、燕、雍、并四州诸军事。此谕。”
听完敕书,任停云不禁愣住了。
这柱国大将军是开国之初所设的军职,由皇帝最亲信的将领担任,兵权极重,职掌统兵征战,并直接掌管宫禁宿卫,地位远高于其他将官,自永德帝之后至今已有二百余年没有被任命过。自己会被任命为兵部尚书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皇帝授予了如此大的兵权!
秦岱如今已是三品的殿中监,紫袍玉带,更显气度雍容,念完诏书后见任停云立在那里发愣,便笑道:“任侯?”
任停云回过神来,沉吟道:“依我朝军制,四方有事则命将以出,事解辄罢,将不专兵,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将卒选授简练,均由兵部所掌,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以大司马兼大将军,恐有专权之嫌,亦无旧例可循,必致朝中物议也。”说着一时忍耐不住,又咳嗽起来。候在一旁的舒海忙递上茶来,任停云却摆了摆手,舒海只得又退开。
秦岱闻言呵呵笑道:“任侯此言差矣。岂不闻事急从权,国家有吞并塞外,恢复西域之志,至尊正倚赖任侯,任侯身受主上厚恩,外托君臣之名,实有兄弟之义,休戚同体,不宜计较小节,愿任侯深思之。”
任停云若有所悟,心下也自佩服:“真好口才。”,忙拱手道:“停云昏昧,若非子爵见教,几误大事。”秦岱含笑道:“不敢,如今皇上和范公正等着任侯入宫议事,”又打量他的脸色道:“只是瞧来任侯身子不适?”任停云摇头道:“并不碍事,咱们这就走罢。”
却说裴秀受了敕书便来向新皇辞行。他走进东宫丽正殿时新皇正在翻阅奏章,见他进来便笑道:“玉麟来了,自己坐罢。”说着又低头去看手中的疏奏。

裴秀却并不就坐,只躬身道:“臣既受任,不敢淹留京中,特来向陛下辞行,启程赶赴淮扬去也。”
皇帝闻言点点头,温言道:“吴州富庶之地,国家粮赋颇赖其给。漕运之事,朕俱委于卿,不可令朕失望。”又笑道:“玉麟便在此处与朕一道用膳,如何?”
裴秀忙恭谨行礼道:“谢过陛下。”
用过午膳,皇帝将裴秀送出殿外,携了他的手说道:“卿奉事左右数年,朕方即位却将玉麟打发出京,非是朕不念故旧之情。朕昔处东宫,为一府之主,今居大位,为四海之主,为王者至公无私,方能服天下之心,是以设官分职,当择贤才而用之,不敢以新旧为先后也,玉麟此去,当安心任事,切不可生怨怼之心。”
裴秀闻言慌忙道:“陛下以天下为家,惟贤是与,玉麟早随左右,岂不深知,此去淮扬,自当尽心竭力,以副圣意。”说罢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却说范成仁入值中书为相,首先就向皇帝上疏,建议设立尚书集议的新制度:六部尚书们每日上午先至尚书省都堂之内开碰头会,将需要各部协调的工作讨论一番,然后才各回本部处理公务。疏议既上,皇帝立即允准,下敕执行。
范成仁这天一大早赶至都堂,却见刑部尚书海青峰已经到了,便拱手笑道:“海司寇来得倒早!”正说着礼部尚书南平郡王李伯宗、中书令靳怀义也都陆续来到,彼此寒暄,然后就座,这时户部尚书王行俭才施施然踱步进来,向着堂内诸人略拱一拱手坐了下来,然后对靳怀义阴阳怪气地笑道:“宜德兄既已擢了中书,该去凤阁坐堂用事才是,如何还到这里来了?”
新皇即位,原任尚书的几人之中,范成仁和靳怀义都被擢入中书省做了宰相,元守田以检校中书令的头衔经抚辽东,依照旧例回京之后必然也是要入中书省的。只有王行俭官职未动,他心下难免怨愤不平,诸大臣心下俱都明了,靳怀义只淡淡含笑答道:“韩峭峰尚未到京,工部之事,自然还是先由本官料理。”
正说着,又有一位大臣走了进来,却是兵部侍郎卢腾远。众人都是颇觉意外,靳怀义问道:“定邦来了,停云去了哪里?”卢腾远摇头道:“他并没有到兵部来。下官遣人去他家中探问,他家的下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说昨日里被皇上召去便没有回来。”
几个大臣一听,更为惊讶,王行俭似笑非笑道:“停云任居上将,位重台司,履新第一日便不见了踪影?”只有范成仁心知肚明,便含笑吩咐道:“不必等他了,定邦来了也是一样的,都坐下罢,咱们议事要紧。”
裴秀出了太极宫便赶回宅中收拾起行装,带着书僮自春明门出了京城,他在城门外停住马,有些眷恋地回头望了望这座生活了七年的西京大城,终于深吸一口气,驾马向东而去,从此便开始了他长达十余年的外官生涯。
眼看到了灞桥,却见一名士兵装束的年轻男子骑马迎了上来笑道:“见过裴大人,小的等候许久了。”
裴秀定睛瞧去,不由奇道:“这不是舒海么?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任元帅呢?”舒海笑道:“大人请随小的来,便知端的。”说罢掉马向东奔去,裴秀心下疑惑,忙打马跟了过去。
不一会到了长亭,裴秀早瞧见亭边一个身形单瘦的青年男子,容貌清秀沉静,穿一袭白锦袍,戴一顶黑色幞头,手牵一匹黑色骏马,正是新任兵部尚书、柱国大将军任停云。他慌忙跳下马来,拱手说道:“玉麟参见,任帅怎么会在这里?”
任停云面上浮现一个阴郁的笑容,却拱手打趣道:“见过新任运司大人,停云奉皇上密敕出京巡视,特来与大人一道东行。”
四月初八日,正明帝至翰林院,看望修史诸人,并议论治史之道,以为:“征旧史,修新篇,以畅国风;辩治乱,谈王霸,以资帝业。”又嘱咐道:“上皇之政,宜多为嘉美。”言下之意,是命修史官员们对威德帝的政绩多加美化。
掌院学士时章法唯称:“是是,臣等奉教。”一名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却起身道:“陛下,昔太史公有言,史者,述往事以思来者,辨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续绝世,王道之大者也。太史简董狐笔,正是臣等表率。曲为褒美,非为良史,主上之言,臣不敢以为是!”
众皆失色,皇帝轻拈唇髭,锐利的目光打量着这人,见他身材壮实,圆脸短须,便问道:“卿可是去年冬天为任停云上书辩诬的岑季远?”在这逼人的目光注视下,岑渡不禁微一瑟缩,忙躬身道:“臣正是翰林院校书郎岑渡。”
皇帝英俊的面容之上似笑非笑:“然则以卿之见,上皇为政如何?”岑渡镇定心神,略一思索便侃侃而答:“威德之初,刻厉节俭,励精政事,贤臣当国,几致太平。及至十四年之后,移于勤倦,渐于怠荒,以至朝野怨咨,政刑纰缪,由是胡匪天降,谋之不臧,前功并弃,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主不可不慎也!”
屋内一片寂静,随扈侍从和翰林院诸官都是心下惴惴,不知皇帝会如何发落这个胆大妄言的年轻官员,却见正明帝面带沉思,微微颌首:“骄则怠,怠则危,守成殊为不易也。卿言极善。”于是吩咐:“忠直勤勉,端肃恭谨,足称栋梁。卿可为秘书郎,自明日起入值西华殿参议机务。”说罢长身而起,转身出门,一干随扈的内侍和护卫慌忙跟上。
登时一座皆惊,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岑渡,惊佩,嫉妒,羡慕,也有懊悔,不服。岑渡犹自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时章法按捺住心中的嫉恨之情,轻声提醒他道:“还不快谢恩?”
岑渡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向门口躬身俯首道:“谢陛下委重,臣必肝脑涂地以效之!”此时皇帝早已去得远了。
“就凭这番君前奏对,便升了小中书。今日才算见识了什么叫做平步青云。”“啧啧,这等美事着实稀罕。”在同僚们的窃语声中,岑渡直起身来,心中已是恢复了平静,新皇求贤若渴,雷厉风行的行事作派,他这回算是领教了。
就在新皇驾幸翰林院的时候,驻扎在定武门外屯卫营的羽林军翊卫、骁卫两师正在总兵官杜屹和南若云的率领下,在京城北面的原野上操练战阵,将领们发出一道道口令,传令兵擂鼓摇旗,调度着两万名精壮的年轻官兵,一面喊着排山倒海的号子,一面在四月的原野上来回奔驰,步骑协同,进退有序,远远望去,场面极是壮观。
与东唐军其他师编制不同,卫骑师均由一个骑军旅和一个步军旅组成。两师各有四千八百余骑,比其他师要多出一倍,这是东唐帝国最精锐也最昂贵的两个师。
眼看到了午时,翊卫师总兵杜屹抬头瞧瞧天色,吩咐身边的巡检官关若飞:“鸣金收兵,教儿郎们埋锅造饭。”关若飞应了一声正要传令下去,却突然听得驿道上铜铃急响,几人寻声望去,只见一马踏着烟尘自北面飞奔而来,关若飞不禁道:“大人,军情急递。”
早有步军团练孟天虎领着几个军士迎了上去:“那使者,可是赴京来报军情的么?”那满头大汗的驿使也早瞧见原野上黑压压一大片军马,又见上前拦住去路的乃是一位骑尉,当下不敢怠慢,忙滚鞍下马递上羽檄道:“回大人,并州军情,图鞑寇边!”
孟天虎闻言更不答话,接过羽书掉转马头赶至杜屹马前,跳下马来递交上去。杜屹接过拆开一瞧,登时面色严峻。
这时骁卫师总兵南若云也领着旗下两名巡检王玄翼、狄蛟打马赶了过来,见到杜屹面色不善,南若云忙问道:“寒峰兄,可是北边军情?”杜屹点点头:“不错,形势紧急,咱们得赶紧教弟兄们回营待命了。”又回头吩咐军官们:“速速领那驿使入城,报送中书省,不得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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