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老迈的虚无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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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似红叶染神榭,常磐秋色契君心。
——今川义元《今川氏与观泉寺》
在骏府门下町繁华的街道上,这几天出现了一个自甲斐山那边过来的虚无僧。
据好事者打听得来的消息,此人系南近江人士,自幼孤身一人,在外面流浪了一辈子,人老思乡,叶落归根。所以想在临死之前回到家乡,踩上故乡的土地,闻一闻故乡的气息。
这个苦修头陀平时戴着一顶巨大的锅盖形竹斗笠,遮住了整张脸,看不清面容,但是从他露在外面如老树皮般的手,和佝偻的身形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老人。
他身披一袭破烂的袈裟,颈项间悬挂着一个托钵,吹和笛卖艺,以化缘乞讨为业。
因为头陀的吹奏技巧尚可,虽时有瑕疵甚至可以说是失误,但是宽容的町民们还是给予了他足以维持生计的资费,让这个老年的头陀不至于老死在回乡的半道上。
庵原之政一参加完晨会,从今川氏馆出来,也没有骑马,抄着手顺着街道往居所溜达,观看着府内町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受着今川治下的安乐祥和。
几个随从牵着马,就跟在他后头不远处。
庵原兴高采烈的边走边左顾右盼,一抬头,就看见宽敞的马道中间围着一圈人,内中隐隐传出阵阵拙劣的和笛演奏声音。
他不禁感到奇怪,以馆主今川大人喜好音律的性子,且礼、乐、射、御皆通。上有所好,下必效之。骏河一地臣属及百姓的欣赏品味也随之水涨船高,难道自己孤陋寡闻,这是一种新兴起的前卫重金属流派的乐曲演奏大师在表演么?
为了一解心头疑惑,庵原之政双手及臂膀用力,挤开一条缝隙钻进了圈子里边。
几个近随只能无奈的将马匹牵到一边,站在人堆外面,静候家主出来。
庵原进到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圈子里面,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年僧侣盘膝坐在路当中,双手持笛,无病呻吟般的咿咿呀呀声不断从僧侣的唇下溢出。
原来,外面听到的乐曲就是此人吹奏。
僧侣身前一尺远近放置一个托钵,钵里和地上扔满了永乐钱和几个盛着饭团、咸菜的陶碗。
嘈杂的环境中,庵原拉住旁边的町民,大声地问他道:“他吹得很好听吗?”。
“他很可怜,不是么?”,町民本想发作,一闪眼看见庵原身着绣有家纹的武士便服,换上了讨好的脸色,好似有些答非所问地反问道。
庵原听明白他的意思了。
町民围观虚无僧卖艺,并非是他技艺高超,而是町民们可怜这个孤苦无依的年老僧侣,施舍给他的恩义。
在这片土地上,社会等级是旁人难以想象的森严。
处在社会底层的今川家的领民们见到境遇比他们更差的人,一股由衷优越感油然而生,心灵获得极大满足的同时,拿出一点点的资货饭食,施舍给路边活的跟狗一样的流浪汉,也可以让他们找回一些高高在上的喜悦感觉吧?
庵原之政百无聊赖的想走,无意间看道老年僧侣弯腰拿手抓起一个饭团子扔进嘴里,大口的咀嚼着。忽然间,他觉得此人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可能是这个流浪的僧侣相貌太普通了吧,以至于让人一见他就觉得很面熟,闪身而过却又马上忘掉。
实情的确如此吗?
待日光西斜,人群散尽。
老年僧侣艰难的缓缓起身,蹒跚着隐没在街道尽头。
“唉呀!是勘助!那个人是山本勘助!”,正在吃晚饭的庵原之政突然跳起来大喊道!
而此时,山本道鬼入道也已经离开了骏河,踏上了去往甲贺的路途。
他没有选择从远江曳马登船,至志摩下船,穿越伊贺,北上甲贺这条捷径。而是顺着三河进入尾张,穿过浓尾平原,到达甲贺之里。如此舍近求远,不过是因为今川家的战争动员完成大约在月后,时间尚早,足够让他去顺便看看织田氏的备战状况。掌握了第一手资讯,就可以此作为制定下一步规划的依据,以资参考。
通过在骏府的这几天,道鬼入道通过细心观察骏府的备战及兵务集结,终于见识到了今川治部大辅的用兵之道。此乃习自太原雪斋的正规学院流军略之法,讲究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当时的日本以正攻法为战争主流。若是两家大名要是看对方不顺眼,于是大家约好,率领着手下的小弟们手持钉耙、木锨、木锄头之类歹毒农具,于某一环境优秀,闲人免进的僻静地集結,然后大名一声令下,两拨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便开始了大火拼。
这是一种有着特定章法的正面战斗,可称得上是王道的兵法。双方摆明车马,光明正大的对阵。小弟们扛着锄头,尾随在各自老大家的双花红棍打手们身后,身背插绘有老大标识的靠旗,面目狰狞,奮勇當先,抡圆了木锄头向面貌同样丑陋的敌方农夫脑门上招呼!
今川治部大辅用兵快速激烈,从十二年前的小豆阪一役即可见一斑。当时,织田信秀与今川义元两军主力对峙于小豆阪,义元亲率大军,集中兵力,中央突破,迅速击溃了信秀的正面防御,大败织田,並生擒信秀之子信广。此战是正攻法的典型,后被收录于《日本的合戰》一書中。
二日后,伊贺群山。
翻过绵延的山岭,隐藏在山谷中的伊贺之里映入道鬼的眼帘。
沙沙。
从粗壮的黄蘖树背后,闪身出来一个采药农打扮的山民来。
“站住!来者通名!切莫自误!”,采药农拿着药锄遥指头戴巨大斗笠的山本道鬼。

“他手上拿的应该是经过伪装的忍杖。”,山本道鬼如是猜测道。
就在一瞬间,道鬼就感到好几道如针刺般蕴含杀气的目光投射在了自己的背上,如芒刺在背啊。
“请勿动手,吾是来有事烦劳伊贺大人的。”
道鬼为防止对方误会,先说话予以提前说明,而后慢慢的自袖中拿出一枚印鉴,轻柔的抛甩给为首的采药农。
采药人单手抄过,凝神观瞧。只见印鉴上阴文篆刻着一对绞缠蝮蛇纹样,中心留白处篆刻着四个秦小篆:甲州山本。
采药农夫低声惊呼:“甲州食人蝮!”。
显然,道鬼的一切恶劣事迹即使远在近畿的甲贺也有所了解。
“吾并非可疑之人,千里迢迢至此,乃是专为委托工作而来。烦请通报!”。
山本道鬼入道并未摘下斗笠,闷声说道。
“原来如此,在下知道了。”,采药农点了点头,接着对道鬼身后的方向叮嘱道:“你领他去首领屋敷。”。
“是。”,空气中缓缓显现出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请跟我来!”。
在这过程中,采药农及领路的忍者并未泄露互相的姓名。
这是为何呢?
原来,在倭国的忍者世界中,自古便牢牢遵循着四项基本戒律:
其一、除非授命,严禁滥用忍术。
其二、想尽办法保全自己,舍弃一切自尊。
其三、严禁泄密,必须对任务守口如瓶。
其四、宁可死去,也绝对不能泄露身份。
由此可知,忍者的戒律约束了他们就连名字也无法留下的黑暗之民!
道鬼入道跟着下忍顺着窄道蜿蜒前行,在缓坡上散落着一簇簇零落的屋敷,与外处最大的不同就是石垣打底的土夯院墙比较矮。
或许,是倭人身材太矮了吧?翻墙通奸不方便吧……
走到半山一座独立的屋敷前,农夫打扮的下忍在屋外扬声禀报曰:“头领大人!有客自山外而来!”。
“哦,进来吧!甲斐的山本大人。”,屋内一把温柔的声音说道,让人一听就不由得想为他做点什么。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让人屈从的魅惑力量。
木门无风自开,宽敞昏暗的堂内端坐着一个皂衣中年男子,一看到道鬼,连忙站起身形,走出来把他迎进屋。
道鬼一进门,环目一扫室内,光线有些昏暗。
天花板上有两处若有若无,微不可察的绵长呼吸,屋地板下也有一个人。
道鬼面容平静,倾身施礼后方才落座。
见到道鬼对忍者都是如此有礼,甲贺忍者头领甲贺道贺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
“请问道鬼大人大驾光临这片穷山恶水,所为何来啊?”,道贺斋拿起陶罐,给道鬼眼前的杯盏中注满酒液。
每个人身前都放着一个木盘子,一陶罐的酒,一个杯盏,芝麻饼一碟,煮熟的魔芋一碟,两个糙米饭团子,一小碗薏米粥。
在甲贺忍村,村长家宴乃是难得的佳肴了。
“此酒名唤忍冬,乃是甲贺密酿,有缓解精神方面的紧张,使人心情放松的功效。是吾等久居穷乡僻壤险恶之地的山民平时日常所需之物,您尝尝?”,道贺斋殷勤的劝饮道。
山本道鬼入道双手接起酒盏,以示先干为敬,一口饮了。
“好酒!”,道鬼咂吧着嘴巴说道。
“道贺斋大人,吾此次冒昧前来,乃是为了委托贵方作一件事……”,道鬼压低声音说道。
“骏府?”,道贺斋抿嘴浅笑!
“骏府!”,道鬼也笑了:“道贺斋大人真乃千里眼,顺风耳也!道鬼佩服,佩服!”。
“不知吾等能帮上甲斐大人什么忙呢?”,道贺斋恭敬有礼的问他道。
道鬼说道:“骏河今川殿下意图上洛,号令群雄,对此事深感关注的势力不少。吾家大人想请贵方从中周旋一二。”。
说着自袖中拿出两张界町众商号统一印制的可领二千两足额黄金的交子钞!道贺斋眼睛一瞟数额,眼皮一跳,脊背上的寒毛立马炸起!
“这么多!”,道贺斋心里有些动心了。
“无功受禄,心里不踏实啊!还请大人告知需要吾等如何作为!”,道贺斋的眼睛死死盯着金票。
“今川殿下在进军的时候,不管是到了尾张,还是美浓,抑或是南近江,你等只需要扮作当地农夫自发组织的‘礼者’,适时拦路进献贺仪即可。仅此而已,别无他求!”,山本道鬼入道高深莫测的语道。
道贺斋闻言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就这些?”。
他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如此好事!只需要做好这场戏,不必付出人员伤亡,就可轻松入账大笔资金!虽然在从三河到京都之间的大段距离光是准备礼物也得花费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是扣除掉这些,应该还是获利丰厚啊!
“就这些!”,道鬼淡淡的笑着。
“成交!”。
甲贺道贺斋伸出手来,与山本道鬼击掌三下,誓约完成。山本道鬼入道交付了一半定金,盘桓半日后,宾主尽兴而归!
站在村口,遥看着山本道鬼入道的身影隐没在山林之中,道贺斋和爱将尚之助往回走去。
“尚之助,你怎么看?”,走在路上的甲贺道贺斋,即多罗尾光俊问手下的智囊忍之一甲贺尚之助道。
“我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尚之助苦笑道。
“是啊!纵是我等,也只能看到云里雾里隐现的棱角,外人更是管难以窥见全豹!甲信之主,所谋者大矣!”,多罗尾光俊摇头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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