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弹指间、红尘十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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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露宫中剑声大作,兵刃相交,怎么听着也不似一对一的比武较量。顾雨溪和路永澈心下一凛,暗道莫非有仇家找上门来了?当下不敢多耽,直奔入殿中,向那演武场看去,却同时呆了一呆。
演武场里,三人正手执长剑,围攻一人。那三人长剑相互辉映,舞得滴水不漏,便如一张天罗地网,恢然而落,向那被围攻之人劈面罩下。那人不慌不忙,长剑反转刺空,身形拔地而起,那剑便如硬弓之弩,刺穿那三人所织剑网,跃出圈子。那三人脚下灵动,辨明方位,又将那人困在垓心。
顾雨溪这才看清楚,哪里有什么仇家,这使剑阵的三人,乃是凌翎、魏青鸾和安墨瑕,而以一对三的,则是大哥郝文。许久不见,这四人都变得身长体健,一表人才,俨然剑术大家风范,也难怪顾雨溪一时认不出来。齐红粉和游箬、向飞坐在演武场旁的屋檐下边,品着茶,对弟子们的功夫指指点点。他们身旁有三名少年垂手而立,正是俞信、解鼎勋和李羡仙。他们偶尔低下身子,听师父对恰才的招式作些点评。
顾雨溪心中暗道:“兄弟们都长大了,师父们也都老了。”游箬已蓄起了山羊须,而齐红粉的满面脂粉也掩盖不了她眼角的皱纹了。只有向飞仍然是一张青白相间的死人脸,看不出什么变化。
突然听郝文叫道:“二子,撤剑!”断魂剑第七十三式“痛怜深惜”同声而出,那剑尖本来指向面庞,却突然用内劲拗转,身子向后一飘,那剑尖便削向魏青鸾的手腕,这一下变故既快又巧,按理说魏青鸾只得撤剑避让,才不至于受伤。魏青鸾却笑道:“你故意让我,我偏不撤!”眼见着郝文的剑锋已到手腕,他使个粘字诀,将那剑锋一粘一带,偏开数寸,自己侧身一让,便在这一霎眼的空隙里钻出身来,轻轻巧巧地跃到郝文身后,避开了这一下杀招。然而他这一避让,剑阵登时不完备,又被郝文抢出破绽,跃出圈子。
齐红粉摇头笑道:“三个没用的,这一顿饭时间已让你们大哥破了三次剑阵啦。下来歇歇罢。”又看着魏青鸾道:“我真拿你没法,你还这么胡搅,总也不用心,今晚可没你的饭吃。”魏青鸾笑道:“还有比我更胡搅的呢。”转脸叫道:“澈儿,这时间才来,还不快点向师父们赔罪!”
路永澈和顾雨溪本先以为是仇家来扰,因此躲在殿旁的廊柱后边,如今听到呼唤,便走出来。路永澈来迟,兄弟们本不讶异,然而看到他身后跟出来一人,俊美非凡,神仙风采,都张大了嘴巴。顾雨溪微微一笑,走到游箬面前磕头道:“不肖弟子顾雨溪,前来拜见您老人家了。”游箬皱起眉头,看了顾雨溪一眼,又看了路永澈一眼,道:“你怎么想起来回来了?”
兄弟们中好些这时才知这神仙下凡似的人物竟然是自己三哥,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魏青鸾笑道:“你们三哥本先就是神仙坯子,如今得道升仙了,你们还诧异什么?”顾雨溪苦笑道:“二哥还拿雨溪玩笑么?雨溪眼下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简直废人一个,普天之下也没有这么不成器的神仙。”魏青鸾霎了霎眼笑道:“普天之下,哪里有神仙需要做肩挑手扛的活计。玉帝定是妒你美貌,才将你赐落凡间,要你吃些苦头。”
兄弟中许多人已经五六年没有见过顾雨溪的面,更别提和他说话了,因此眼下都亲热得很,围在一起说说笑笑。解鼎勋却突然记起什么,朝路永澈大叫道:“五哥,我可等你到现在,便要和你比试呢!你想蒙混过去,那可不成!”
齐红粉也应道:“是了,我只看着雨溪欢喜,却忘了你这个小鬼头。”她搂过了路永澈,笑道:“这次再不给我把那两套剑法参熟了,我可不对你客气!”将路永澈往场子里一推,自个儿往藤竹椅里一歪,又补上一句道:“恰才你二哥气死我啦,他心里便只有他大哥,没我这师父。哼,你要再输,你们便从此不要叫我做师父啦!”
路永澈和魏青鸾都是齐红粉的嫡传弟子,郝文和解鼎勋却是向飞亲授的徒儿。刚刚虽然是以三人剑阵对郝文一人,但三人中占“星”位的是魏青鸾,整个剑阵的调度全在他一身。因此这剑阵既奈何不了郝文,那便是齐红粉的弟子输了向飞的徒儿一回。齐红粉虽为女流,却好强争胜,不然也不能身列重露三公之位,但她奈何不了魏青鸾,只得拿话来压路永澈,盼望他替自己扳回一城。
魏青鸾笑道:“师父别欺负澈儿,恰才赢不了大哥,可不是我私心!大哥那一招‘痛怜深惜’可是要废了我的右手哪,徒儿又不傻,当然得避一避了。”齐红粉哼了一声,道:“你明知道他舍不得废你右手!若你迎上去,擦着他剑身使一招‘泪尽啼湘’,指他双眼,他便动弹不得了。”魏青鸾轻笑一声道:“大哥既然舍不得废我右手,我又怎舍得去伤他双眼?”齐红粉怒道:“真是没用!武场上打打杀杀,又有什么舍不舍得!”转过脸去不理睬他,只一个劲催促路永澈道:“快点赢他!”
路永澈跳入场内,解鼎勋已在那相候多时。路永澈想:“若使大家都会的剑法,不显得本事。多亏三哥指点,我那杨花白蘋剑和薄暮空潭剑法都已熟习,正巧来试一试效果。”当下剑尖一颤,斜斜下指,正是杨花白蘋剑的起手式“杨花陌上”。耳边登时仿佛回荡起当初顾雨溪念那诗句“陌上杨花正纷纷,扑衣笑煞懒慵人”的语调来,微微一笑,剑身轻抖,撒出万点晕圈,当即将解鼎勋罩在里面。
众人都“咦”了一声,游箬点头道:“这小子找到法门了。”齐红粉笑道:“名师自然是出高徒的,永澈倒没辜负了我写这剑谱时的辛苦。”这时已改口叫了“永澈”,而不是“小鬼头”了。
当下路永澈将一套杨花白蘋剑使得一时间风花雪月,解鼎勋被他抢了先手,只有招架之力,没有反击之功。然而他是个硬性的,却是越激越强,凝神细观,找出空隙,堪堪一插,使得正是向飞“断魂剑”中的第二式“魂梦越关山”。向飞的剑法讲求扎实苦干,因此解鼎勋的功力还差着郝文一节,但饶是如此,长剑却也擦着路永澈的臂膊险险滑下。
路永澈心下一凛,当下更为用心,与解鼎勋拆招。然而杨花白蘋剑本来就是凄怆的剑法,旨在心剑合一,于无形中伤人,路永澈不愿伤了解鼎勋,因此剑上不敢多半分内力,也不愿出杀招,更是缚手缚脚。齐红粉看了他的杨花白蘋剑,很是满意,却也见他掣肘,心道:“小孩子还拿捏不到分寸,也难怪他不敢出杀招。却不晓得换一套剑法,愚拙得紧。”想要提示,咳嗽了几声,却也不好当真出口,怕被游箬和向飞说她不公道。

顾雨溪见路永澈渐陷险境,处处掣肘,知是他晓得杨花白蘋剑威力甚大,怕伤了解鼎勋;然而解鼎勋所使得断魂剑又何尝不是一流的剑术,他一心求胜,却不理会太多,几处剑法使得又狠又准,博了满堂彩。路永澈一个不慎,衣服被嗤地一声撕出了好大一个口子。
解鼎勋笑道:“五哥,我做新的赔你。”手下剑却不停,接连数招使过。路永澈避开剑锋,回了两招,道:“那也不必。”
顾雨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暗道若澈儿不使杨花白蘋剑里的杀招,断然是赢不了的,然而他的性子,却也决计不会对兄弟下手使那么狠辣的招数。他忧心澈儿受伤,也管不到那么多规矩方圆,提声叫道:“大道疑无路,别步换新天。”
路永澈与顾雨溪两人在山中朝夕相对,参习剑法,便总是顾雨溪随着情景感触而念些诗句,路永澈则和着诗句而使剑招,两人心意相通,剑势愈发凌厉多变。因此此时顾雨溪吟出声来,众人不过一愣,尚且思索他所言诗句的含义,路永澈却心念电转,知道三哥是在教自己换一路剑法,当下剑锋一转,一招“暮望汀洲”缓缓递出,正是“薄暮空潭剑”的招式。
相比剑招繁复、扰人耳目的杨花白蘋剑,薄暮空潭剑则是以静制动,剑招重而朴素,以慢打快,以大化小,以不变应万变。解鼎勋一轮急攻,却也奈何他不得。
顾雨溪此刻已瞧出解鼎勋所使得断魂剑法的套路,暗道断魂剑法是一门恨重仇深、心狠手辣的剑法,解鼎勋小小年纪,怎能参到这一层,这剑法必不完备,正好用薄暮空潭剑中所藏含的机锋来压制。当即吟道:“随缘时为性,欲断尚缠绵。”路永澈心领神会,回身递剑,使个缠诀,一招“薄暮枕江南”绵绵不尽,袭向解鼎勋胸口大**。这一下变招看似缓慢,却从无中生有,令人猝不及防。解鼎勋不愿撒手撤剑,向后滑开数步,意欲卷土重来。路永澈抢上几步,缠住他剑,教他不能重整旗鼓。顾雨溪见路永澈又占上风,心下欢喜,微笑续道:“眼阖花明灭,心开动旗幡。”登时剑光一盛,将所有退路封死。解鼎勋无奈,又不肯就此服输,却将身一猱,又抢攻过来,刺路永澈的下盘。顾雨溪急忙叫道:“身本无来处,又去向何边?”路永澈当即立定不动,一招“一阵梅雨”使得剑若流星,将解鼎勋的偷袭招数尽皆挡下。齐红粉大笑拍手,道:“不用比了。”两人这才同时撤剑,跳出圈子。解鼎勋一揖到地,红着脸道:“五哥剑术精妙,老六不是对手,输得心服口服。这下回去勤学苦练,下一季季考,非得赢上五哥一招半式不可!”
路永澈微笑道:“不敢,刚才你已赢了不少招式,若不是三哥出声相助,我也没法赢你。”众人闻言愕然,本已隐约猜到顾雨溪可能是出声提醒,然而听到后来,他分明念的是一首诗,哪有出声提醒的暗语能念成诗的道理?他们却想不到,顾雨溪的诗不过是以意攻意,而路永澈才是化意为术,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还有人心道顾雨溪虽然武功全废,但武学要义却没放下,登时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三好生佩服。
齐红粉知道这回是自己的弟子赢了一场,满脸堆欢,开心得不得了,向飞脸上罕见表情起伏变化,只是叫过了解鼎勋,又叫郝文和他拆解适才的攻防。游箬却板起了那张瘦削的面孔,双眉微锁,脸上是捉摸不定的神情。他站起身,对顾雨溪招招手道:“雨溪,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顾雨溪陡闻师父出声唤他,神色严厉中透着忧郁,心下忐忑,不知自己这片刻间又犯了哪一条过错,只得跟着游箬转出门去。这五年间重露宫里的一切摆设都没有变化,转过回廊,到达众人的卧房,游箬的房间还在那老地方,房里烧着炕,滚烫的热气从窗户缝里钻出来,碧玉玺仍静静地卧在房中,仿佛等待着夫君的归来。
“雨溪,这么些年,山野里过活滋味如何?”游箬慢慢地问,脸上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喜怒哀乐的表情。顾雨溪大为诧异,游箬的喜怒全形于色向来是出了名的,这样凝重却又不外露的神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垂手道:“弟子这些年在山野间吐纳日月精华,任山风荡涤胸襟,明了天地间死生契阔,体会万物轮回之道,心境日渐空明澄澈,体格也较先前好一些了。”
“‘心境日渐空明澄澈’?……”游箬缓缓地重复着,抬了抬眼看他,终于压抑不住怒气,伸手往桌上重重一拍,“混帐!你若真的‘空明澄澈’了,又怎么放着你的神仙不做跑了回来,满心的胜负成败之争?都是永澈那混小子教唆你的?!”
顾雨溪大惊,知道师父这下是气得重了,连忙跪倒,口中说道:“不是的。是弟子想念大家,这才叫澈儿带弟子回来看看。”游箬哼了一声,骂道:“说得好听!他是想害死你罢?”顾雨溪急道:“师父怎么能这么说!澈儿都是为我打算……”游箬重重地叹口气,道:“你知不知我为什么放你到山间去,还吩咐大家都不准去打扰你?便是让你这颗心在山间多荡涤些灵气,洗去那爱争胜负的脾性,那样还有一门气功可以教你防身,且不容易结下仇怨,在这江湖险恶之间尚能有容身之地。可你现在,你自己看看自己!空有一副神仙般的模样,却满脸俗物的表情!你啊,若再这样下去,这辈子便甭想习武了,那时等赫连世家,或者什么别的仇人寻上门来,便乖乖等死罢!”说完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当初是我错看了你,是我错看了你!”捧起一杯茶来,呷了几口。
顾雨溪微微一笑,低声道:“不能习武,那也没什么。澈儿说过,他会一直在我旁边的。”
游箬一怔,双手一松,茶碗砰地砸落在地上。
顾雨溪吓了一跳,来不及抹去身上溅到的滚烫茶水,连声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游箬答不出话,眼睛怔怔地看着顾雨溪的脸,颤抖地伸出手,向门口一指:“你……出去。”顾雨溪尚且犹疑,道:“师父,你哪里不舒服……”游箬猛地一拍,力道之大竟震塌了那张矮几,他大声吼道:“给我滚出去!”
顾雨溪无奈,只得躬身退了出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游箬渐渐脱力,颓然倒卧在碧玉玺上,不觉间已泪流满面,哭道:“……碧儿,为什么……偏偏是溪儿呢……你很喜欢他罢,聪明又漂亮的孩子……可是不成的……!!欢喜上不该欢喜的人,又怎会有什么好下场?有一个重予……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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