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争教人、怎不思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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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没见了呢?五年,或许是六年罢。”
顾雨溪淡淡地说,他懒散地坐在那瀑布旁探出的大石上,任水汽迷蒙,沾湿衣襟,透出衣襟下浅浅的暖色来。“你长大了。”他看着路永澈说道,眉眼微微一弯,有笑容欲飞还掖;继而偏过头去,剩青丝将落尚绾。路永澈恍惚间已走到他身边,却不防被他捏住了双颊,向两边轻轻一扯。
“三哥!”路永澈面上一红,连忙拍落他的手叫道,“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一下下手颇重,他却也没想到顾雨溪竟然不能避开,只见那瘦长的手背上多了红红的印子,当下又是懊恼,又是心疼,连忙握住了,暖在手心里道:“对不住,三哥,我最近越来越莽撞了……”却觉得他双手又湿又凉,惊道:“三哥……当初的病……还没有好么?”
顾雨溪笑道:“傻孩子说什么傻话,我刚刚在瀑里浸了凉水洗脸呢。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又天天在这山间饮风食露,有多少毛病也该好了。除了腿脚还有些不便外,身子较以前是大有进境了。”
路永澈知他腿脚不便正是当年强行散功留下的恶果,心中歉疚,但看他面庞并无半分病色,更兼貌似仙侠,逸群脱俗,心下欢喜之情更甚,拉着顾雨溪的手说道:“大哥二哥他们都说你在山中参禅,不愿别人打搅,因此我这五年来虽时时思念,却也硬是摁着自己不来找你。怎么今天三哥愿意见我了?”
顾雨溪微笑道:“我在瀑边洗脸,却不晓得哪一个莽撞的人在山坳那边嘿嘿不停地练剑,搅得漫天飞叶,剑光煞人,把我的小朋友们都吓惊了。”路永澈知道是在说自己,微微一窘,道:“让三哥见笑了。‘小朋友’又是谁?”顾雨溪神秘一笑,双手轻拍,对天空叫道:“下来吧。”路永澈尚且在思量莫不是什么武林高人,却听得一阵悉悉簌簌的扑腾声,好些只雀儿叽叽喳喳地落了下来,停在顾雨溪的肩上、手上,歪着头蹭了蹭顾雨溪的手、脸,又满怀敌意地望着路永澈,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顾雨溪瞧着路永澈目瞪口呆的模样,好整以暇地笑道:“便是这些小朋友,被你吓得可不轻。我知道定是你们在那练剑,于是便去看上一眼。本以为有这等功力的约莫不是大哥便该是二哥,谁料到竟然是你,可让我吃了好大一惊。谁料你前面使得还似模似样,后边的却有些不解风情了,于是便随口念些句子来,教你领会这剑中深意。”
路永澈佩服地赞道:“三哥虽然不习武功,对于这剑法却懂得比我还多。”顾雨溪微笑道:“那却也不然。但我看了些武功籍本,知道这武功路数,原本也就是从这山川自然、花鸟虫禽中化来。你对这周遭景象一概视而不见,只一心练剑,虽然在打基础时很好,但想有长进却也很难。”他顿一顿,又道:“我想,这套剑法应该是三师叔教你的罢,看那剑尖抖动的形状,猜测名字大约和杨花、白蘋有关,因此便随口绉了那些关于杨花白蘋的诗句,却似乎撞对了。”齐红粉在“三公”中排行第三,顾雨溪是游箬的弟子,因此称她为三师叔。
路永澈道:“三哥简直神算,这的确是师父独创的剑法,叫做‘杨花白蘋剑’。”
顾雨溪道:“这就是了。这剑法换作师父和二师叔,都创不出来。那剑法中柔婉凄绝的飘零之感,高傲于世的孤独之情,便只有三师叔这样的奇女子,才能体味的出。你使这剑法时,虽然无法如三师叔一般情由剑出,但那九虚一实的境地、真真假假的揣度,轻若无力的剑腕,飘移不定的剑尖,却是这剑法的垓心。”他指着天空中缓缓飘飞的杨絮道:“你看这个。”说罢伸手一抓,那杨絮却仿佛活物一般,轻飘飘向后飘开数寸。然而待他放开手去,那杨絮却似乎又眷恋他似的,慢慢地、犹豫地靠近过来,最后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袖上。
路永澈心中一动,杨花白蘋剑中的许多招式中想不明白之处,全然茅塞顿开。顾雨溪续道:“这杨花飘零遇水,便化身为萍。萍也是飘零无根的东西,想必三师叔是将这杨花白蘋全都比做了自己的身世遭遇。其实我们自幼便阖家全丧,若不是蒙叶叔叔和师父们救助抚养,便也与这飘萍飞絮无异了。”

顾雨溪这一番话正触动路永澈心中感慨,当下对这剑法招式口诀都有了更切身的体会。他连忙道:“三哥,你再给我念念那杨花白蘋的诗句,我再将这套剑法使一遍给你看看!”
于是两人白天在这山间吟诗练剑,晚上便在山间小庙内抵足而谈。两人越说越是投机,越耽越是亲昵,片刻也离不得彼此,压根将什么时刻日程都忘在脑后,恨不得这一生便在这松风白露间相携而过。直到一日,顾雨溪望见庙门角处生出了净白色的玉雕一般的小花,这种花名为木香,香气扑鼻,高雅素净,被诗人赞为“月中仙子”。顾雨溪生性喜素爱净,当下便摘了一些,寻思着用来薰衣,却突然记起这木香只在夏初绽放,于是便转身问路永澈道:“木香开了,眼下是夏初了,澈儿你不用回去应付季考么?”
他这一提,路永澈这才恍然记起这一档事,从神仙般的日子里扯回一点儿理智,大叫一声:“我却忘了!也不知今日是几日了?”待要奔去重露宫中,却舍不得顾雨溪,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三哥,你不会走么?不会又和几年前那样,待我一切定规,转头来时,你却消失不见了么?”
顾雨溪微微笑道:“傻孩子。”伸出双臂,将路永澈揽进怀中。他将下颌枕在路永澈日渐宽阔的肩膀上,感到他颈弯处传来的炙热温暖,缓缓地道:“三哥这条命都是你的,又走到哪里去?”
路永澈却不明白他话中深意,只叫道:“不成,你答应我,不准不见我,否则……”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要挟的话语来,便伸手环紧了顾雨溪的背,笃然说道:“否则我便不放开你,无论如何也不放,这一生一世也不放!”
暖风微醺,带着点木香花的氤氲淡香,在空山古庙、碧草镜潭间悠悠寰转,空灵的山野间除了恰才的言语,便是那些机灵的小雀儿们,有些嫉妒似的叽喳吵个不休。
顾雨溪脸上便仿佛扯起了风箱,烙铁似的猛地透红起来。这些年他在山野古庙栖身,和雀儿灵猿玩耍,与巨瀑深潭相伴,心境早已一片澄明,罕见情感起伏波动;然而却也是天与造化,自打那天瞥见了路永澈练剑,便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很满当却又很空落,很欢欣却又很寂寥,便似乎是一种病,只有见上他的笑,携着他的手,才觉得这症状有那么些减轻,这煎熬有那么点消退,却不知这病因何在。而今听见路永澈有意无意地说出这些话来,陡然有些什么在朦胧中被削切分明,只觉得一颗心敲得如同擂鼓,奏成混有苦涩的佳音。
“傻孩子。”他反反复复便只会说这三个字了,再也掖藏不起嘴角欢喜的笑容,道:“傻孩子,我什么时候说要抛下你?这样罢。我也有许久没有拜见过师父师叔们了,我便和你一道回去,也看看大家这些年都长进如何。”
路永澈大喜,道:“如此最好!当年我负着三哥奔回重露宫去,险些跑掉了我半条小命;如今却让三哥看看本事,别说澈儿总是那么没用。”当下负起顾雨溪,施展轻身功夫,就在山道上奔跑如飞,虽然山道崎岖,但顾雨溪在他背上只觉得既平又稳,听他呼吸绵长悠久,跑了一顿饭时间,已到了重露宫隘口,他身上不过微微起汗。顾雨溪笑道:“不光是内力、剑术,你轻身功夫上也大有长进了,若假以时日,怕连大哥二哥都不是你对手。”
路永澈微微一笑,道:“三哥谬赞了,你若见着大哥二哥的身手……”他话未说完却顿在那里,隐隐听见重露宫无声殿里传来激烈的剑刃交加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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