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一场凄风厉雨,此恨向谁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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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雨溪有些疲乏地靠在椅背上,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卸给那张曾被历代漕帮帮主坐过的椅子。水晶帘栊轻轻一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身子,看见帘栊那边隐约是那个先前派去替那两名国主领路的船头,那人见顾雨溪向这边望过来,畏缩却又欣喜地低声叫道:“当家的。”
由于漕帮前人帮主邵群新逝且死因未明,帮主的大选要待真相查明、凶手伏法才能举行,依照漕帮的惯例,该由邵群的长子继任直至下任帮主选出为止。可惜谁看着邵利恬也只有叹气的份,哪里还愿意让她接任帮主之位?好在邵利恬也有自知之明,便喜滋滋地举荐自己的丈夫来担此重任。当年邵群招婿的比武大会也闹得淮安城满城风雨,漕帮定下帮主长女必须比武招亲的规矩,也就是为能在帮主不能理事而同时下任帮主又没有选出之前,能有个顶事的继任者。
名义上来说,漕帮此时登记在册的帮主,还是邵利恬。然而这是内部的纷繁规矩,对外,大家自然统一口径,称“路永澈”为帮主;对内,为了不和名册冲突,对着这位前任帮主的女婿,还是只喊一声“当家的”。
“汪老四,那两个人,你探出什么由头没有。”顾雨溪问道。他微蹙着眉,眼睛懒懒地半阖在那里。汪老四本来如此近处地看着他,整个人都呆呆痴痴的了,听他这样一说,连忙拍着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禀道:“当家的,那俩人似乎不只是奉命寻回‘无妄’这么简单。那个说话有些疯癫的,怀疑前任帮主的死因和您有关,被我一顿骂挡回去了。”他添油加醋地将当时与魏青鸾的对话重复了一遍,脸上满是自得的神色。
顾雨溪咬着指节听他说完,慢慢地道:“你的意思是说,上头在怀疑这事的因由在我身上,因此才藉追回‘无妄’之名,派这两个本领高强的‘国主’到我这里,名为要我漕帮协助搜查,实则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汪老四看着他渐渐凝重的脸色,急道:“当家的,您莫要忧心,有我汪老四在,谁……天皇老子也不敢动您一根手指头。”
顾雨溪不屑地掸了他一眼,挥手道:“眼下那两个人还不能得罪,事情也没有那么糟,你先下去。”
汪老四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子,走了几步,又转过头犹豫着叫道:“……当家的……”
“下去!!”
顾雨溪猛一拍桌子,那声音仿佛一把尖刃,扎得汪老四啊哟一声,浑身打颤,连滚带爬地奔出门去,带得那水晶帘栊朗朗作响。顾雨溪被吵得烦躁以极,此时屋内并无一人,他竟对着那帘栊喝道:“静!”谁料那帘栊当真应声而止,纹丝不动,连带四周的时间都仿佛濒死般的静寂。
“澈儿……”
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后,仿佛愧疚似的用手挡起双眼。死别之后的岁月都历历眼前。那一天晦暗的侧屋内,阳光只照亮了门开之处那方寸之地,照亮了赫连誉半边的脸孔,另半边却似乎不存在一般,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他眼睁睁地看着澈儿浑身浴血地倒在那方寸的阳光之中,眼睁睁看着赫连誉带着嘲讽的笑意在暗处隐没不见,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明与暗撕裂两瓣,最终吞噬得干干净净了。
死得明明不该是澈儿。他没生得一张一无是处的倾世容颜,他没生得一副不能习武的臭皮囊,他也没生得这一个任人宰割的软弱性子。他明明诚恳正直惹人喜爱,明明有着青天大道一般的坦荡人生,却偏因为搅上了顾雨溪,稀里糊涂地断送了性命!
顾雨溪自嘲地笑出声来,是了,死的该是顾雨溪才是。他一无是处,他命犯煞星,他只能受那些本领高强又心术不正的人摆布,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若是死得是顾雨溪,那么谁也不会难过,谁也不会在意。即使是澈儿……也许还是他会难过吧,但终究有一天会淡忘的,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了,死去的是顾雨溪,活下来的是路永澈。
这才对嘛,澈儿怎么会死呢。
只有这样自我催眠地想着,顾雨溪才挣扎着觉得心头渐渐能够喘息。他对每一个人都自称路永澈,他们也竟全部没有怀疑地相信了,包括那样欢喜路永澈的邵利恬,也毫无疑问地将他当作了她的夫君。这些全是那本《等闲诀》的功劳,只是按说偷习了书中的心法,手上又沾染了“淡定散”的剧毒,他该早就一命呜呼,赫连誉大约也是这种想法,因此当时才没有花费气力将他和路永澈一并杀死。
然而赫连誉却不能料得,先前路永澈已舍命为他疏导经脉,其后因路永澈无辜而死,悲痛震惊之余,顾雨溪竟无师自通地领悟了“等闲诀”的要义,打通了“声脉”,不觉间已掌握了赫连誉潜心十年才习成的绝世武功“声动梁尘”,由于他幼时得其母顾小娴传授过一些“祝由”这种催眠术的要义,如今操控起“声动梁尘”来,竟比赫连誉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即使每个人都在他的“蛊音”下坚信不疑地认为他就是路永澈,他心底其实还是十分清醒的。虽然常常叮嘱自己不要去想它,却也偶尔会在这样的时刻,记起自己和澈儿的事情。但他不能克制自己使用“蛊音”的招数——在他体内,除了声脉之外的经脉全都寸寸尽断,内力生出后无处奔流,都一古脑儿沿着声脉顺音而出。不觉间,周围人都对他敬仰万分,将他的每一句话都当作圣旨般聆听膜拜。
“——路大哥,今儿街上放灯,我们一起去耍耍好不?”
顾雨溪从思绪中拔身而出,邵利恬正站在他侧旁,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教汪老四伴你去罢,我有些乏啦。”顾雨溪苦笑道,他倒不是真觉得累,可这样的差事他却也是做不来的。
邵利恬果然恼了,将桌子一捶,叫道:“为什么要那个屁话也说不全的汪老四来陪我?满街的人哪个不是亲亲热热地全家一起去赏灯!可现在爹爹不要我啦,你也……”
顾雨溪还真是被她搅得犯难,这刁蛮的母夜叉浑身没得让人喜欢的地方,自然也没有什么闺中密友,除了汪老四还能任她驱使,别的人也不可能耐下性子来陪着她。然而待要如先前般用“声动梁尘”里的“拒”字诀来赶走她,却又觉得她可怜。然而若当真要陪她上街,顾雨溪看了看自己的双腿,苦笑一瞬,对邵利恬道:“好罢,我陪你去。”
“真的?!”邵利恬欢喜地跳了起来,搂住了顾雨溪咯咯笑得喘不过气。顾雨溪被她勒得难受,连忙说道:“不过你也晓得,我腿脚不好,身子不便,因此咱们只骑马去,走马观花地看一圈便回,好么?你要想去猜谜、买果子,就自个儿去,我叫人守着你。”
邵利恬点头笑道:“我们就骑马去怎么着,还风光呢!我这就去挑两匹最漂亮的马!”一溜烟奔出门去了。
顾雨溪看她走远,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的脚步缓慢而滞浊,虽然行走无碍,但却也不能快步趋行,更别提长久站立。当年的淡定散和等闲诀虽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却也算毁了他这一双腿脚,若他原本就身负绝顶武功,恐怕此时也是废人一个。然而世间事情便是这般难以预料,也正是因为顾雨溪本身并没有分毫武功,纵使全身经脉尽断、毁了这一双腿脚也不算什么,反倒助他打通声脉,将赫连誉潜心十年的稀世绝技轻而易举地据为己有。
顾雨溪笑出声来。那笑声从喉咙根底里隐隐地发出,仿佛压抑着最深痛的快感。这就叫做因果还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心底一遍遍地说道,不管当初等闲诀为何会落到自己手里,但自己竟能将它参透并领会完全,那便是上天要他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为父母、为师父、为澈儿,更是为自己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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