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真真假假,难辨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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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城里日头初上三竿,正是让人觉着有些淌汗的时刻。明明早上还有些发凉,让人不得已套上了长衫,如今却都在阴凉下坐地,挥着袖子去扇油光发亮的脑门儿。守城门的卫兵们也难得闲散下来,拿起官爷的架子,呼喝着周遭做些小本生意的百姓——因为在这样毒辣的太阳下边,进城的人可谓少而又少,没啥需要盘查过问的。
直到两个浑身被漆黑包裹着的人快步走来为止。
这样的天气里,连穿一件长衫也恨不得能敞着胸口,可这两人从脖颈以下便全被黑色的厚重缎衫裹得紧紧的,面庞被笼着黑纱的斗笠遮了严实,连手上也戴着丝织的手套,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暴露在阳光之下。右肩处用金线绣着一只巨大的枭头,那枭的神情凄厉之极,却偏又栩栩如生,令人毛骨悚然。
沿街的百姓相继失色,守城的卫兵也战战兢兢,即使是最胆大的,也只是向前迈了一步,便赶紧退了回来。他们晓得,能在这时分,如此穿着招摇过市的,都是不能招惹的主;连江湖上那许多名门正派、一流好手都奈何不了他们,何况是平头百姓?便当自己是块木头,没看见他们才是万全之策。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捺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因为看他们的衣着地位,该是赫连世家的族长一层的人物;这样级别的日人物“驾临”淮安,也确是有阵子没见了,不晓得是不是出了什么情况。自从漕帮前任帮主邵群去世以来,赫连世家与漕帮的关系便似乎并没有先前那般紧密。
“晦气!‘太岁’又来啦……”
不晓得是谁略大声了点咕哝了这一句,那两名赫连魔教的黑衣教众陡地停下脚步,朝这边望过来;与此同时,只听得簇簇破空声响,一名男子痛呼一声,捂脸滚地,却已不及,只见满脸血流不止,原来竟是被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石子砸破了血管。可这粒石子究竟从何而来,他自己也完全说不出个道道。
那两名赫连世家的黑衣教众仍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众人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头又恨又畏,却连半句怨言也再不敢说出口。
“二子,你打了无关的人,还那么开心。”郝文目不斜视地走着,强忍着笑悄声说道。
魏青鸾则干脆笑出声来,道:“我现在觉得做坏人也不错嘛,挺爽溜的。”
两人刚走到漕帮祈顺堂的门口,也就是人称“水衙门”的地方,早有人领着一大堆伙计恭恭敬敬地候在那里,看那衣着服色,领队的在漕帮内也是个分辖的船头。魏青鸾道:“他们消息倒灵通,算盘也打得活络。”郝文应道:“约摸是因为他们年前才换过了帮主,还没有取得‘家长’那边的信任,因此才要诸多小心。”
“二位国主,里面请,里面请。”那早已恭候多时的船头唯唯诺诺地不住点头哈腰,语气恭顺得令人犯呕。虽然魏青鸾与郝文都戴着黑纱斗笠将脸孔挡了个严实,但他仍是连抬头直视这两位“瘟神”的胆量也没有,只是强撑着笑容,将他们引入堂中。
魏青鸾心里忍不住好笑,便更是要逗他一逗,于是装作正儿八经的模样,冷着声音问道:“听说你们前任帮主邵群死啦,现在换了个新的?”
郝文明显可以看见那船头的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滴,仿佛底气不足似的应道:“是,是。”
魏青鸾一见似乎有苗头,便更加装腔作势地说道:“他死得很蹊跷啊。”
那船头的脸唰地惨白起来,有些哆嗦着嘴唇道:“……您老多虑了。多虑了。”
魏青鸾本意只是想作弄作弄这个家伙,谁料到竟似乎真有内情,他好奇心起,免不得继续追问下去,当即板起脸说道:“这事我所知的,没有九成,也有八成。你们新任的帮主,恐怕多少也脱不去干系。”
谁料此话一出,那先前还畏畏缩缩的船头却突然理直气壮起来,嗓门大了,腰板也硬朗了许多,朝着魏青鸾叫道:“别的小的不敢说,可若说是新任的帮主,那可是一百万个里面也没得挑的好。帮主叫小的好生敬重你们,小的就仔细敬重着,可若你们不敬帮主,那小的也就不管什么待客之道了!”
郝文和魏青鸾彼此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神色,魏青鸾低声道:“怪了,一说到现任帮主,他的态度马上变了……可先前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却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郝文点点头,也低声道:“还是先见过他们帮主,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碗**汤。”转脸问那船头道:“对了,我们匆忙而来,尚未请教贵帮帮主尊号。”
那船头听他言语平和,心下畅慰,当即答道:“我帮帮主姓路,讳名上永下澈。”
他不说则已,一说出来当即将郝魏二人惊在原地。
“路……永澈……?”

幸好黑纱斗笠遮掩了两人惊疑不定的脸色,这才没有被旁人发觉。此时有婢女迎上来说道:“帮主有请。”两人正好趁机掩饰失态,跟着那婢女走入里去。走了数步,只听那婢女问道:“二位先前没有见过我们路帮主罢?”
郝文一愣,魏青鸾连忙抢着答道:“自然,我们正是藉此机会前来拜会路帮主,这才劳烦姐姐引见。何以有此一问?”那婢女一笑,道:“你们既是第一次见帮主,定会大吃一惊的。”
魏青鸾听他这样说,便转头看向郝文,低声笑道:“我们光是听到名字,就已经足够惊它个三天三夜啦。”
说话间已到了待客的茶厅,婢女请二人坐了,转身入里去。厅上就剩着他们二人。
郝文道:“得知五儿没事是天大的喜讯,只是我们现在的模样似乎不便相认。你也得紧着些,别被他识破了。”魏青鸾笑道:“那我们便来赌赛看看,谁若先被老五认出来,便输一整月不准喝酒。”郝文点了点头,突然听到后堂步响,双眉陡紧,作势噤声。
魏青鸾也察觉出这脚步声的异样,拖滞虚浊,不似习武之人的轻快稳健,倒如同腿脚略有残疾的寻常百姓一般。不待两人细细思量,厅前的帘栊早已发出轻微碰撞的声响,一个清癯瘦削的身影缓缓地走进了厅堂。有些枯萎的头发将他的脸孔遮得不甚明晰,却仍是让人不敢直视。腰间悬着两柄殊异的长剑。
“二位远道而来,敝帮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在下便是漕帮现任帮主——”
一听见这声音,郝文和魏青鸾再禁不住同时抬起头,讶异困惑又不敢置信地望向主座上的那人——
这声音里虽然多了点蛊人的音韵,少去了清丽纯然的音色,但他们仍是能够听出这究竟是谁的声音,没有道理听不出来。尧岭重露宫的松风雨露里他们便是听着这声音讲史诵经,吟诗唱词,渡过不需要刀剑相伴的自在时光。
“雨溪……”
两人都在心里这样齐声叫道。眼前的顾雨溪明明仍是那个让观者惊艳的顾雨溪,却似乎有哪里不同了,少了一些和风沐雨的温煦之情,却多了先前从未有过的凌厉感觉。魏青鸾心道,一定是因为他又更加消瘦了的缘故,两边的颧骨已从脸庞突起,使得整张脸轮廓兀显,削切分明。
顾雨溪似乎也察觉到两人的眼光,却习惯了似的微微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敲了敲他那瘦长的指节,续道:“在下便是漕帮现任帮主,路永澈。幸会。”
本来险些就要不管那赌约,喊出“顾雨溪”三个字的魏青鸾,只觉得自己被他那似乎别有用心的声音扎得猛然一僵。头脑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昏沉,许多事情怎样也无法思考明晰:
雨溪为什么要冒用澈儿的名字?这有能有什么好处?他如何能够当上漕帮帮主?澈儿又到哪里去了?……
魏青鸾感到郝文从身后扶了自己一把,然而他的手心里也渗出了汗水。二人定了定神,连忙说了前来寻回“无妄”的缘由,并请漕帮提供便利。顾雨溪笑道:“国主既然吩咐,在下自当鼎力。漕帮水脉势力之内的地方,都尽力搜寻,协助二位。二位若要前去何处,只消吩咐一句,在下便着人带船送二位前去。”
魏青鸾老大地不习惯听顾雨溪这样掉着官腔说话,又担心这样情状之下很快便露出马脚,便想尽早告辞,却听顾雨溪道:“不瞒二位说,这‘金翎客’着实厉害,前些日子也光顾了敝帮,将帮中一幅镇帮宝画给盗了去。搜查许久仍然未果,因此在下正打算委托‘天责会’协助追寻。若二位不介意,不妨一同前往金陵,与天责会商讨一个万全之策。——他们也算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郝文点头道:“如此甚好。告辞了。”转身便径自出门去。他大约也是怕被看破身份,因而不敢久耽。魏青鸾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说道:“你这么年轻,却身居漕帮帮主之位,想必很有本领。”
顾雨溪笑道:“本领不敢,手段倒有一些。二位也在此年纪便荣登国主之位,也定是在某一方面登峰造极罢?”他的言语仿佛含有一股力道,魏青鸾明明还想追问下去,却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待到清醒时,人已经不知不觉间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漕帮祈顺堂,杵在被阳光耀得发白的大街上。
两人面面相觑,肚子里翻滚着百万个问句,却不知该先从何处说起。半晌,魏青鸾犹疑着开口道:“那个人真的是雨溪?不知怎么搞的,我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慌。”
郝文怔在那里仿佛不晓得该怎么回答,突然问道:“如果他是‘路永澈’,那五儿又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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