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无盐欲嫁貌参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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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换作旁人,露这样一手功夫却被拙眼蠢才认作是马夫,早也就摔袖走人了,可路永澈偏生对这些看得很淡,是公子还是马夫,都不是他所关注的垓心所在。
那两名公子终于打得累了,仿佛达成协议一般拗着脖子站到路永澈面前道:“七钱!我俩说好了,这价无论如何不能再抬了。你自己选吧!爱去哪家,便去哪家!”
路永澈苦笑道:“在下要找一人,恐怕不能在这淮安城里久耽;要替您二位牵马也成,可在下只替二位牵比武招亲那一天的马。”
李公子眨巴着眼睛道:“原来你这个马夫也想去看邵家小姐。这有何难?我李家早派人去占了最前排的场子,包准让你看个够。”
许公子抢上道:“我爹才和邵群邵帮主打过招呼,我家的位置才是最好的!”
路永澈只觉得头脑发胀,只得道:“在下可以为二位同时牵马,请不要争了……”
好容易摊到比武招亲的那天,淮安城里万人空巷,全挤在了那比武招亲的擂台下边,想瞻仰这淮安城里鼎鼎大名的邵群邵帮主以及那被众口相传的邵小姐,究竟长得是怎样的神仙下凡的模样儿。
人们都晓得,邵群虽然名头响亮,但并不常出现在众人面前;至于邵小姐,则更是深藏闺中人不识了。淮安城里的百姓却不知道,他们常常看见的,那个带着一个一身蛮力的丑女儿在淮安城里招摇过市、衣着朴素少言寡语的中年汉子,便正是他们如今翘首以盼、权倾东南的邵大帮主和他的独生女儿。
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的邵大帮主穿着华丽,举止雍容,便和那个朴素寡言的中年汉子有天渊之别;而身边那女儿,虽然身形高挑了些,可邵家小姐自幼习武、胜比男子的传说也是有的,人们倒不怎么奇怪。再看她行走时流连潇洒,虽然被盖头盖着脸面,却别有一番风韵气质,非常人能及。众人只觉得心旷神怡,宠辱偕忘,都只盼能亲手掀开那红盖头,一睹芳容。
偌大的比武擂台,邵家小姐的位置便在擂台后侧边缘,她由两个小童扶着上来,向大家行了礼,便端坐在那里不动了。邵群缓步上前,说了几句客套的场面话,便请邀天下少俊豪杰,问谁做得他邵家的乘龙快婿。
正牌的“邵家小姐”——邵利恬则在擂台后边左蹦右跳,探头探脑,邵群吩咐了几个亲传弟子,将她牢牢按住,免得出差错。好在众人的眼光都只粘定了台上,饶是她在后头天翻地覆,也没几个人在意。
邵利恬看了一会,道:“来的人里,没见着什么好货。哼,这点本领,这种皮相,也胆敢来应征姑奶奶的丈夫?我可见过更好的!……”她眼前浮现了路永澈的模样,飞起点红晕,难得地老实下来,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叹道:“可惜这样好的人,偏偏活不长久。不然和姑奶奶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她生性不懂惆怅,片刻便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自语道:“老跟爹爹玩,也腻了。正好找个容易欺负的,好好**他一番。再腻了时,便教爹爹给我再开个比武招亲,再选几个新的来玩。反正我漕帮钱财多,不愁找不到丈夫。”
路永澈替那两位烦人的公子拴好了马,便转身一找人探问是否有见过一个俊美非凡的青年和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汉子,倒始终没朝那擂台上看过一眼,只听得上面嘿嘿呀呀地打得热火朝天,隔一阵便有人摔飞下来,他却恍若未见,只逮着一个个人问顾雨溪的下落。可惜人人都只摇头笑道:“美貌青年是没有见着的,但全淮安城里最出名的美女,却正在你眼前呢。”
路永澈有些灰心,还待再问,却见身边众人突然连连后退,惊呼不已,正自奇怪,刚一转身,便见着李公子带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像个皮球似的砸了下来。
路永澈一惊,这摔人的力道可是要摧筋断骨,若是身负上等武功的,那也罢了,可这李公子乃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这样一摔非得摔出他肚里的败絮不可。当下救人要紧,路永澈不及多想,早已甩开袍袖,带过李公子的身子,右手一托,身子一挫,卸去那一摔之力,李公子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个圈儿,口中仍不住地大叫救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脚已经挨了地,身上却没半分疼痛的感觉。
路永澈放下李公子,这才抬头向擂台上看去。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养着两撇鼠须,正背着手向这边看过来,见路永澈如此轻易地便救下了李公子,倒有些诧异,细声细气地说道:“我还当这次来的全是脓包,原来是真人不露相。阁下敢上台来请教两招么?”
路永澈正待婉拒,李公子早抢到前面,得意洋洋地笑道:“爷爷的本领你还没有见到,刚刚那是给你面子。既然被你识破,咱们就再来大战三百回合!”他竟当那鼠须男子说的话,全是对他说的,当真半点自知之明也无。
那鼠须男子呸了一声,道:“我在跟你身边那位公子说话。”李公子看了看路永澈,嗤地笑出声来,道:“他是什么公子了?他是我家牵马的下仆。哈哈,你家没有这么能干又体面地下仆吧?”那神情登时更加得意了,仿佛自己在武功上胜不了对方,但家仆上胜了,也是一样的光荣。
路永澈懒得跟他夹三夹四地缠杂不清,转身便走。许公子此时跃上擂台,对那鼠须男子叫道:“恰才不过是缓兵之计。现下便叫你见真章!”又花拳绣腿地打将过去。

那鼠须男子冷冷一笑,道:“摔了个枕头,又来了个草包。没完没了,不教你们吃点苦头是不成的。”手上暗蓄内力,便朝着许公子的喉咙迎面抓下。
邵群哦了一声,道:“‘岳氏夺魂手’?这功夫原来还有人会用。可惜用在脓包身上,也糟蹋了。”竟只眼睁睁看着那一招落下,并不出手相救。路永澈却知这一抓下去,许公子估计也只剩下半条命,心下焦急,踢起一枚石子扣在手头,欲打向那鼠须男子的手腕,却突然想到:“我若如此出手,他定要找上我。不若替他打飞了姓许的那位公子,只要不伤着人命就好。”于是拿捏力道,将石子猛地弹向许公子脚腕处“解溪**”,许公子当即站立不稳,跌下擂台,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那鼠须男子的“夺魂手”杀招。
路永澈心想我这下也算是报偿了这一路的“领路”之恩,接着可不能和你们耗了,得抓紧去找三哥才成,当下隐入人群中间,继续探问。那鼠须男子站在台中,大声问道:“刚才那位少侠本领高强,既不满我岳某的行事,何不上来赐教两招?”路永澈只做未闻。半晌更无他人上前挑战,那鼠须男子哈哈大笑,对邵群道:“可惜淮安城里并无能与邵小姐相配的俊秀之才,让晚辈得了这个甜头。”邵群微笑不答,邵利恬在后边左冲右突,嘴巴被邵群几个徒弟死死捂住,眼睛却拼命地眨巴着,教她爹爹千万不可应了这个丑陋的家伙。
那鼠须男子倒也不傻,嘿嘿冷笑一声,道:“晚辈也知道邵大帮主的心思,虽然晚辈功夫不错,不过长相恐怕不配小姐,岳家也衰末啦,更不配你漕帮的声势。可惜——”他顿了顿,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突然身形寰转,脚下如飞,人们只觉得眼前一花,他早已将一直端坐在擂台后侧的“邵家小姐”牢牢地箍在怀中,笑道:“——帮主您还是按规矩来的好。”
这一下变故突然至极,饶是邵群脸上也微微变色,道:“岳谷平,我并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你也请先放开……小女,我们从长计议。”岳谷平道:“何必从长计议,我只要邵帮主按规矩来,那么现在晚辈便恭恭敬敬向岳丈大人磕头。”此话一出,漕帮上上下下一起鼓噪起来,几名长老叫道:“岳谷平,你欺我漕帮无人怎的?!”岳谷平笑道:“若您几位年轻个四十岁,也来参加这比武招亲大会,晚辈绝非对手。”那几名长老一时语塞。
岳谷平道:“今日无人能胜我,邵小姐便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我便当着天下人的面揭了这盖头,请岳父大人也做个见证。”说罢便一手箍紧了“邵家小姐”,另只手便要去揭那描金绣凤的鲜红盖头。
路永澈见那小姐被紧紧箍着动弹不得,虽然略有挣扎仍无济于事,听闻要揭头上盖头,更是竟似有些发抖起来。他心下恼怒,暗道:“此人刚刚对无冤无仇的人都下此重手,眼下又不顾这位小姐的意愿胡乱行事。纵使你本领高强,天下也不是没有胜过你的人!”尚待思忖一个方子教他撒手,却见他脸贴着那位小姐的脖颈不住呵气,路永澈何等正直坦荡之人,当下终于忍无可忍,更不细想,跃上擂台叫道:“岳少侠,请放开小姐!你既说同辈之中无人能胜你,路某便斗胆一试!”掣出长剑,摆开阵式,却不攻上,正是重露宫的“请手式”。
岳谷平嘿嘿一笑,并不放开邵家小姐,抽出长剑道:“要对付你,单手足够了。”扯起邵家小姐,竟将她当了盾牌,一面挺剑向路永澈刺来。
路永澈皱起眉头,刀光剑影之间,再怎样自负剑术高明,也可能不小心划伤了她。当下第一要务,乃是救她脱险,于是叫一声:“得罪了!”左手扣过邵小姐的手腕,右手一招“雪拥蓝关”向岳谷平的四根手指削去。岳谷平横剑来挡,路永澈突然变招为“杨花陌上”,袭他胸腹。这一招此刻使来,路永澈只觉得眼前一花,手里攥的便仿佛是三哥的手腕,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一遍遍地说道:“不是的。不是的。三哥眼下正不知在哪里,受着怎样的折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他当下只觉悲怆涌起,绵绵不绝,剑随心转,“杨花陌上”尚未使尽,剑锋早转为“落华春去”,又倏尔转向“杨花落尽”,剑若白虹,劈面而落,只听得岳谷平“啊”地大叫一声,眼见着手腕快被那变幻莫测的剑锋削断,不得已只好撤身松手,向后跃开。路永澈猛一把将“邵小姐”拉到自己身后,柔声道:“没事了。”心神猛敛,便要将她的手放开。
谁料那双手却反而将他攥得更加紧了,手心里满满的汗水,微微地发颤。他听到一个声音低低地叫他:“澈儿。”这一声唤他听了十年,因而再熟悉不过。
他强抑着浑身的震颤回过头来,鲜红色的绣凤盖头正慢慢从那人头顶上滑落下去,渐渐地,一点点地,露出那举世无双的倾国容颜。
眼前的人,虽是红妆艳裹,虽是乌发金钗,虽是略施脂粉,虽是盈盈欲泪,虽是微微未言,但路永澈比谁都清楚认得。那是他的三哥,他决计不会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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