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雪晴暖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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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起桌案上的钧瓷杯盏,心不在焉地掀盖拨茶,眉宇却在瞥到下首悠闲品茗的陆文航之时紧蹙凝冻,只见他神态洒脱,泰然自若,正含笑优雅地细细品缀案前的清茶,仿佛近段时日的谣言和讽刺都不曾在他身上停留横埂,这样愤懑不平地想着,心情则不由地愈发烦躁闷结,待再观他那袭白色纹理精饰的广袖儒衫,一时之间竟觉得煞是刺眼难耐——他怎可如此闲适?如此自得?如此清泽?我忿忿地低头品缀一口茶水,心中却直是苦奈,雅卿沏的竟为清茶——清茶平日里虽为我所偏爱,然却不适于此刻饮析,无有平静之心境,茶味则亦会失准,果然,淡淡的苦涩顷刻间在舌尖处慢慢浸开,盈绕口中,遂沁进心头,久久不散,一如刻下我心中那萦牵不息的怨愤。
“吾今天才知何为‘如坐针芒’,一次随意的拜偈竟换得你如此的冷脸和蔑视。”闻声,我诧异地抬头,只见陆文航浅笑着摇头而言,神色却并无不愉。
我微微一哂,错开眼来,“你来。。。可有要事?”
只见他将手中的茶盅稳放于几案之上,淡淡一笑,“确为好茶,微苦渗香,淡雅留韵,值得一品。”顿了片刻,他将灼灼的目光定锁于我的脸上,似乎要穿透我的心思和迷惘,语气淡然却含纳着不尽的自嘲和轻狂,“无事。。。吾便不能来见你?”
我一阵恍惚,竟不知如何应答。
“几月不见,性情还是如此孤傲。”陆文航轻叹一声,眸光如霞,待吁了一口气后,又悠悠地接道,“陈将军在辛郡取得大捷,你应该是知晓的吧?”
原来为此事而来,我不禁松下紧绷的心弦,定眼看向他,语气颇为冷淡,“陈将军运用奇谋,诱敌深入,攻其不备,与丁零正面交锋的第一回合中便取得大胜,丁零损失惨重,此大捷塘报自边境抵达京畿后,上至君王朝臣,下达庶商黎民皆欣愉有加,此故,今上龙心大悦,加之念妃娘娘又身怀皇嗣,因而特昭告天下晋升其为‘皇贵妃’,陈氏家族的圣宠恩泽由此更胜往昔——此事凡夫权贵皆知,我,又岂会不晓?”
他唇角微弯,似是没有注意到我漠然的语气,温声言道,“那你又可曾明晓,圣上继而又下谕旨称曰,‘边境防御乃社稷之要也,此次定北侯克敌有功,甚得朕心,故为犒其辛劳睿智,特着冠军侯陈明峻回京执守兵务,官封四品,位列公卿,赐婚于朕之胞妹珊蓝公主,一来可解缓陈氏子息单薄之忧,二来则可勉慰念贵妃的思亲之情,此外,另有恩泽广允也,即冠军侯任职期间可随意入宫探视拜偈于念贵妃!’吾估摸了番日子,应是不日即将抵达宛城了。”
我一喜,却是无意识地从暖凳上直身而立,“你所言可否属实?那,陈将军呢?”
陆文航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笑意盎然,我直是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复又坐下不自在地平整裙褶,“陈将军年老体迈,今上应该另有恩泽体恤才是。”自陈沅江请征讨伐丁零之后,其安慰状况已在不知不觉中取代怨恨成为我思虑的重点,天气愈寒冰冻,他有痼疾在身,不耐湿冷,如此,怎能挨过那北国的酷冷厉风,故,我心甚忧也,咋听陈明峻即将归京述职,一时竟狂喜无限,愉色尽表,想必丁零败相俱现,陈沅江的归期亦应是。。。不远了吧?转念思之,心中不禁有不安的疑惑环生澎涌——陈明峻回京乃为朝中大事,我却不曾听闻过任何的谕昭公示,于是便抬首向陆文航询道,“为何‘冠军侯’归京此等大事我竟不曾闻晓坊间传谈,你怎会,如此清晰?”
只见他正了正神色,收起一贯的慵懒散漫,“吾敢肯定,丁零之顽欲蛮横定在吾等所能想象判断之外,陈将军大军虽初战告捷,然,后续之战事却愈为艰险难测,明峻乃陈将军近随之有力干将,圣上却在这紧要关头突召其回京,此举怕是难以服众。圣上本就对念贵妃迷恋过甚,此番又加圣恩,若是昭告于天下,则必会引起朝臣及前方兵士不满,故为秘召,并不明扬,一则惧军心散摇,二则恐丁零利用此危势反扑,三则怕冠以美色误国之名。至于。。。陈将军,却要担当整个战况局势,以振军威,因而需留于辛郡守战。”
闻言,我心直是一凛,对沈熙昊的憎恶则更是增了几分,此等君主,竟昏庸谬误至此,不论其好色奢靡,且以其政见策略所言,平俗荒诞,心智混沌,国势之衰竭微颤,由此可见。丁零顽固好战,即便此次落于下风,亦不会退却,以詹葛性情而析,下一轮回的攻势定会加增。陈明峻聪慧稳健,一直为陈沅江的有力助手,其伴随陈沅江左右,不仅可为陈沅江分解忧患,而且亦深深知晓陈沅江的病疾并便于细细照料,然,沈熙昊却在此紧要关头召其回京,着实不智也——陈沅江的安危状况似是更为艰险了。。。。。。
我眩惑不安地看了看陆文航那晴朗桀骜的脸颜,只见他正定定地凝视着我,似是明白了我的忧虑惶然,稍时,他的眼眸渐渐变得黝黑难测,光如星芒,声音却清爽飘来,犹如荷叶上氤氲的珠露,“事实上。。。状况并非如斯糟糕。”顿了顿,他邪魅一笑,“其实你无需担忧陈将军的安慰,明峻归京的旨意是与兵部侍郎韩子湛韩大人亲携精兵二万前赴辛郡力援陈将军的圣谕并时颁布的。说起韩大人,吾甚为赞誉也,其风仪品貌兮绝世无双,其政见军策兮精辟扼腕,当是位令人心折的人物!”言毕,他看着我柔转一笑,“而吾。。。亦会奔赴辛郡,故,此番拜偈别无他意,只为,和你言别。”

我愕然,“却是为何?”
他看着我,脸色濯朗,“明峻之托。”
似乎有不明的东西在心中怦然坍塌,霎时,有濛濛的雾气涌上眼圈,陆文航的身影亦开始幻化不晰,“陈将军之旧疾果然,复发了吗?”
只见他的神色已成凝重,氤氲着道不尽的怜惜幽深,良久,才几不可微地颔首证实。
我蓦然绝望,思绪亦开始紊乱动荡,整个人惶惶若失,继而蹙紧眉头艰涩地询道,“其病况可。。。正是凶险?”
闻言,他复将视线凝睇于我,神色复杂难懂,之后竟起身向窗前缓缓踱去,移走数步却忽而转身,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迟疑而又决绝,“茗漪,你何苦忧虑自困,有我在,陈将军必会安然无恙,可奈何,你对我却总存戒备冷漠之心!”
我生生地一滞,转而有飘浮不定的酸楚之感开始翻涌叠移——他的语气中虽满纳责怨沉重,然再细细体味,其中那浓切的爱恨情愫却如此真实,偏偏其语调又是那样地低沉温和。定了定思绪,我将他言语中那随意道出的其则并不妥贴的“茗漪”之称呼压下,终于,我问出心中长久徘徊的疑惑,“是否。。。因念贵妃入宫之事你才频频流连于烟花之地?”
他似是一怔,瞬即嘴角却溢出灿烂耀目的笑意来,目光炯炯,如释重负,“茗漪,你怎会有如此的想法?吾早已言过,对念娉吾只存兄妹之情,吾可以护她疼她宠她,却唯独不会爱她念她恋她。”他复又邪魅了然一笑,嗓调轻松爽朗,之后则别有深意地斜睨向我,声音轻柔,“吾之情之念之思唯。。。给予一人。至于飘香阁的芯瑗,其情由事实若何,吾定会细细禀之于你,然却并非此时,茗漪,你可信我?”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容色虽平和无澜,心中却有柔软的绢絮在一丝一丝地蔓延滑抚——陆文航虽是桀骜,但其严肃泰然之时便会与一贯的不羁判若两人,其虔诚,其无辜,其恳盼,于谁面对都无能拒绝,其神情便如此刻这般漫辽模糊,诚挚逼人,终是难以应答,我只得低垂眉目,品茶作掩。茶水的清透再次泛滥开来,却不复甫才的苦涩留痕,我心绪宁和,不禁抬首看向窗外——娉折湖畔的红梅正鲜艳夺目,花香徐徐,雪晴了,日光暖煦,春日的脚步仿佛就在近邻。然而我却不知,正是因为我再次的沉默与逃避,陆文航那稍稍舒展的眉眼又渐渐肃穆模糊起来,凝重成结,冰寒悲苦。
“吾有疑问,所以。。。才来见你。”立于湘愿后院的荷花池畔,看着池周吐苞泛绿争春的柳枝幼芽,我对近旁的韩子湛娓娓而道。雅卿的道听途说我可以淡然带过,但陆文航的赞佩我却不能坐视——兵部侍郎韩子湛,是京都近来最大的震动和传闻,据说其风仪比秋月更为明艳,其性情比冰雪更为孤洁,又说其品貌比诗词更为动人,而如此无瑕完美之人则与我认识的那个如神祗般的男子遥相呼应,其绝尘离世,此世间除却那人不作他想,便是眼前这个让我念念不忘的传奇和梦境。
他温和地看着我,脸上满是清润的平澜,温柔缱隽,“几日前吾于沁凉寺的禅院遇到一人,那人的气度好比皓月晴空,澄明华贵,俊美无俦,风姿特秀皆傲然一身,吾与他相逢如故,交谈甚欢,此罢,不成想翌日便有圣旨宣来,我竟被圣上赐封为‘兵部侍郎’,待吾于养心殿面见圣颜予以谢辞之时,才知前日所遇之人竟是。。。当今天子。”
我心绪稍宁,不解之情亦渐渐缓和,“如此。今上昏聩平庸,为何你却接纳了这虚名的官职?”
他淡淡笑叹,神情自若,“正是因为今上行事荒诞,吾才无能拒绝。”
我心情沉泽,举目望向荷花池的凋零冰冻,却听到他的询问,“你可是为我担忧?”听闻,我缓缓转过身来,不期然地对上了他那双熠熠如星的幽深眼眸,少刻,他唇角微扬,“傻气。”
我的心莫名地柔暖起来,痴痴地望着他那绝然的宠溺神色。他如此笃定,神色清缓,定是怀有惊世之才略,再忆起陆文航那少有的赞誉敬佩之色,心房则更为安定沉静下来——他此般平和温暖的神情,参杂着视世事若浮萍薄烟的云淡风轻,像是无惧即将面临的战事杀戮,我,是否亦应如他一般,信其信,乐其乐,轻其轻?
“裳儿,”他轻轻地唤我,脸上出现些许不合适宜的疲惫和暗淡,“适才你在大堂所遇之人乃吾之兄长,吾兄性格乖戾,自负多疑,日后相遇,切记远离于他!”
我不解地回味着他话语中的忧虑,适时地,脑海中滑过一张生硬冰冷且满是阴佞诡异的脸,整个人俱是直直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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