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乾清宫，早晨的凉风迎面扑来。眺望这恢弘的皇城，竟只有朱红与明黄两种颜色。福临心下一片索然，急急向东折去。
穿过乾清宫东侧的景和门，履顺门，承乾门，这条路福临早已烂熟于心。
曾几何时，他每日要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多少次！他不乘辇，不搭桥，他心甘情愿地在这条路上静静地走着，从不觉得累。只因为，这里是通往承乾宫的路！这条路上，洋溢着乌云珠淳洌的气息，连空气都是甜美的！
再往前，朱红的宫墙里探出一片雪白。福临眼前一亮，胸口一阵闷热。这一路的芳华，这满树的繁花！雪一般的梨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着，每一朵都幻化成乌云珠温婉纯美的笑容！
这等的清雅，这等的素然，这一片只开在承乾宫的雪白！
福临喉头一涩，快步走进内院。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犹记得顺治十三年的盛夏，七月的梨花开成一片纯净的海洋。她从芳香中走来，罗袜微步，凌波生尘，俯身撷取一朵纯白，别于鬓间，朝福临盈盈一笑。福临只觉满心阴霾顿消，天地浩然，教人沉醉。
如今，花开人落，空留一片相思意，怎让人不垂泪！
福临蓦然想起那首《白头吟》，诗里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花相似，人不同。
没有了乌云珠，这一切都不同了！
福临心灰意冷地推开正殿宫门，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两幅并排高悬的字，他的心都蜷起来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多少风流人物！
这幅字，他临摹了何止千遍万遍！这幅字，是他与乌云珠的第一次心神交汇！多少前尘旧事涌上心头，福临再也把持不住，几步冲到案边。
这不是乌云珠最喜欢的梨花木案？那不是乌云珠最喜欢的雕花玉屏么？那不是他们一起挂上的《送子天王图》么？那不是他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兰亭集序》么？
这些都还在，都还在，为什么她不在了？
福临只觉万箭穿心，一口气提不上来，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提起笔，在雪浪纸上哗哗地挥舞着。泪水跌进砚台，与墨汁和成一片心碎，写到后来，也不知是在写墨还是写泪。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写至最后一句，笔力滞住了，福临一阵心酸，墨汁已尽，连这一份哀思也不让他寄托完整！
正唏嘘，眸底却映出一双纤纤素手！
福临身子狠狠一震，良久良久不敢抬眸。
那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如羊脂般细腻，如削根葱般秀削，轻轻为福临研着磨，淡定而又从容。
福临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静止，鼓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久的决心，这才颤抖着抬起头。
眼前的女子身着一袭月白长裙，一领素白披风飘在身后，头上那一支芙蓉簪随着她研磨的动作轻轻地摇晃着。
她的眸子像星辰般明亮，她的皮肤像冬雪般洁白，她的薄唇像樱桃般红润！她的神态如此娴静，表情如此安详，她是他心心念念的乌云珠！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多少思念，多少委屈，在看到她的第一瞬和着泪水奔涌而出。福临攥着乌云珠的手，孩子气地把脸贴了上去，冰冷的泪水延进她的掌心，她几乎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悲痛了！
“乌云珠。。。我可曾负过你，为什么要先我而去。。。我们一起走吧。。。说好要一起的。。。一起走。。。”
乌云珠再也无法忍住心头无限的凄楚，她的掌中掬满了这个少年天子悲凉的泪呵！她心疼得窒息，心疼得没办法站立了！
“皇上！”她捧起福临满是泪痕的脸，颤声唤道，“您万万不可有此念想！您忘了妾妃曾和说过的话了么？”
乌云珠也不等福临答话，自顾自就要往下说，焉知还未开口，已是泪流满面。
“妾妃自十八岁入宫得侍君侧，与您朝夕相伴，此生已无憾矣！如今归去，自是天命，妾妃毫无所怨！可乌云珠放不下您啊。。。您这个样子，叫我如何去得安生！”
福临哽咽着，“你还不知道我？我心里。。。太苦了。。。你走了，我要这躯壳何用？”
乌云珠凄然一笑，“您既然诞于天家，必要承受这些。母后年将半百，您怎忍心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开国伊始，天下百废待兴，朝政不顺也是必然。这一切更需要皇上亲自去改变！妾妃只是独身一人，而您身系天下！您忘了您书于座右的诗句了么？莫待老来方学道，孤坟尽是少年人！您正值盛年，万不可因为妾妃荒废朝政，弃社稷万民于不顾啊！若您一意孤行，妾妃又当如何自处？乌云珠必会为后人口诛笔伐，遗臭万年！待到百年之后，我又有何面目与您重逢，再续前缘呢。。。”
说到这儿，乌云珠痛苦失声，“皇上务必好自珍重，乌云珠在那边，等您永生永世！”
福临愣住了，他缓缓直起身，抬手轻柔地拭去她脸上蜿蜒的泪痕，转身至案边，默默提起笔，继续挥洒胸臆。
“后事皇太后，奉养甚至。伺颜色如子女；左右趋走，无异女侍......其事朕如父,事今后亦如母,晨夕候兴居,视饮食,服御曲体罔不悉。朕每省封事抵夜分,后未尝不侍侧...后天性慈慧，凡朕所赐赉，必推施群下，无所惜；封皇贵妃有年，乃绝无储蓄。后性至节俭，衣饰绝去华采，即簪珥之属不用金玉，惟以骨角者充饰......"
这一篇长长的<孝献皇后行状,福临几乎是文不加点地一挥而就,写至情深处,任凭泪水溅湿纸笺.
福临搁下笔,望向在一旁侍立许久的她,"小珠儿,我们一起去见她吧,去见她最后一面!"
[Endofchapte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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