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救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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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哪里?
这满眼的明黄怎会如此眩目?难道我又躺在那张大床上了?!
不!不要!
锦儿睁开眼睛,惊恐地向四周打量。
龙!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头上缠着金龙!
他是谁?
“你终于醒了。”那男人俯下身看着锦儿,眼中满含关切。
锦儿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有无数惊疑,却不敢发出一丝声息。
半晌,她才怯怯地问:“你是谁?”
那男人眯起眼睛看着锦儿,忽然站起,抚着唇下的浓须大笑着:“你?哈哈哈哈,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用‘你’字来称呼朕。”
“朕”?锦儿猛然警醒,胡乱地滚下床去,“扑通”跪倒:“皇……皇上,请恕锦儿无……”
“无礼”二字还未吐尽,锦儿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再次醒来,锦儿第一眼看到的是皇后温柔的目光。
锦儿挣扎着要起身跪拜,皇后按住了她,摇摇头说:“你的月期刚过,身子虚乏,就免礼吧。”
锦儿执意起身,颤巍巍地跪拜下去:“多谢娘娘恩典。”
“难道就不谢谢朕吗?”一个洪亮的男声从皇后身后传来,皇后赶紧执礼跪拜。
“皇后请平身!”话音刚落,在锦儿面前闪出一张方正威严的面孔,浑身金光闪闪,头上的龙冠熠熠生辉。
“皇上!”锦儿再也不敢怠慢,重重地叩拜下去:“锦儿不知皇上驾到,请皇上恕罪!”
“你也平身吧!”皇上一摆手,成公公跑过来搀起锦儿,扶她靠在床沿坐稳。
帝后二人围坐在床边,都专注地看着她。锦儿吓得浑身战栗,瑟缩着垂下头。
“朕听皇后说你专擅推拿,竟治好了娘娘的头疾,与国有功啊!朕下朝前还在琢磨该拿什么奖赏你。”
皇上的一番话说得锦儿心潮起伏。她想不到一国之君竟为会此事牵挂于怀,不禁感佩莫名,连声说:“锦儿愚笨,不敢奢求赏赐。尽心尽力侍奉皇后娘娘,是锦儿的本份。”
“本分!”皇上抚着浓须点点头,说:“锦儿说得好啊!”
皇上沉吟片刻,说道:“塞外乃蛮夷之地,多出异端。锦儿,你小时候遇到过什么奇人异事吗?说来让朕解解烦闷。”
锦儿怔了怔,冥思苦想良久,才惴惴不安地答道:“锦儿三岁时,爹就淹死在松花江里,娘带着锦儿,一直靠给村里的渔户们洗衣补网为生,除了娘,锦儿不曾接触过其他人。十五岁那年,锦儿为了给娘治病才离开村子。一路之上只顾颠簸,未见过什么奇人异事。”
“那十五岁以后呢?”皇后见皇上沉吟不语,接过话头问道。
“起初锦儿在总督大人府里,后来陪伴府内的小姐读书习字,直到一月初十被总督大人送入宫内。”
锦儿本想继续说说在宫内这些日子的经历,心中突然一沉,想起了那些狂乱的夜晚,脸上一红,不禁抬眼看看皇上。
方正刚毅的面孔,凛然桀骜的帝王之气!
他才是真正的皇上!
而那个男人不是!真的不是!
想到这里,锦儿的眼泪倏地扑簌而下,皇上不免面色凝重起来。
皇后急忙轻咳一声,柔声说道:“皇上,锦儿初入深宫,还未熟习内廷礼仪,日后臣妾定会悉心调教。不过锦儿因近日来气血耗费过多,才不慎在圣上面前举止失仪,还望皇上息怒。”
锦儿转醒过来,惊慌地滚下床,不住地叩头谢罪,皇上这才脸色渐晴,沉声说道:“平身吧!”
锦儿不敢起身,皇后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锦儿难道要抗旨不遵吗?”
锦儿这才摇晃着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地呆立在那里。
皇上甩甩袍襟站了起来,阴沉着脸说:“起驾云华宫!”说完头也不回走出揽秀宫。
皇后急忙抛下锦儿,带着宫内大小太监宫女跑到宫门口,匍匐在地,恭送皇上离宫。
一个太监站在宫门外高声喊着:“圣上移驾云华宫!”,一会儿,不远处另一个太监继续向云华宫方向喊着:“圣上移驾云华宫!”不消片刻工夫,整个后宫人人都知道,皇上今晚将要临幸云华宫。
那正是云贵妃的寝宫!
绵长的吆喝像一根利箭,穿透了揽秀宫的宫墙,直奔锦儿而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中了定魂散。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皇上本来和颜悦色地听我讲述塞外奇闻,怎么突然间就龙颜大怒了呢?是因为我说没有什么奇闻逸事吗?可是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皇上究竟是怎么了?
锦儿一遍遍问着自己,直到成公公端着一盘菜肴走进来,她才如梦方醒。
“锦儿,皇后吩咐咱家照看着你把这盘菜吃下去。”
锦儿闻言如雷击顶,当下双腿一软,“扑通”跪倒。
成公公见状撇撇嘴,把餐盘放在桌案上,搀起锦儿说:“你是把这盘菜当成毒药了吧?啧啧啧,真是枉费了皇后娘娘的一片善意。告诉你,这是皇后娘娘特意赏赐给你的!”
“赏赐?怎么会?方才锦儿不是把皇上惹恼了吗?”锦儿抬起泪眼惶恐地问。
成公公拿指尖轻轻地撮一下锦儿的额头,细声细气地嗔怪道:“到底是蛮夷女子,一点儿规矩都不懂,险些惹下祸端。你去问问朝堂上下那些官员,面圣之前哪一个不是把自己里里外外梳洗一遍?万一一不小心将浊气袭扰了皇上,轻则痛骂一顿逐出朝堂,重则判你个欺君罔上。你可倒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要不是咱那皇后娘娘为你求情,现在你哪还有机会吃上这家乡的贡菜?”
一席话令锦儿茅塞顿开,心里渐渐坦然下来,忽又生出疑窦:“可是,锦儿既然犯了错,娘娘不罚也就罢了,怎么还赏赐我?”
“哎哟,你还真是个带刺儿的茄子呀!哪来那么多的弯弯绕子?皇后娘娘赏赐你,那是你祖上积德了!咱家想吃还吃不上呢!”
成公公狠狠地白了锦儿一眼,锦儿赶紧给成公公赔礼,然后乖巧地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成公公一边看着锦儿吃一边唠叨着:“也不知你这辈子是什么托生的,咋就那么大的造化?你昏睡不醒整整七天七夜,咱那皇后娘娘就陪了你七天七夜。还有咱那万岁爷,九五之尊,一国之主,竟然两次屈尊到这偏殿来看你。你不会说话也就罢了,还敢拿一窝子眼泪触圣上的霉头。今儿圣上没有责罚你还是小事,万一因你礼数不周而迁怒于皇后娘娘,你可真是要欠下孽债的!”
“成公公真是多语!”一个温婉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锦儿赶紧放下碗筷,与成公公一道跪倒:“不知皇后娘娘驾到,请恕锦儿无礼。”
成公公更是诚惶诚恐,不停地叩首哀告,皇后摆摆手,说:“你们都平身吧。”

待锦儿站起,皇后坐到椅上,命成公公退下,然后温和地看着锦儿,问:“这些菜还符合你的口味吧?”
锦儿赶紧跪下,连连叩首谢恩,感激涕零。
皇后拉起她,轻抚她的手背说:“以后咱娘俩独处的时候,你不必如此拘礼,不过在外人面前礼数是万万少不得的。其实方才成公公所言也是道尽了宫闱之实。伴君侍驾时时要严谨自律,一个不小心,不仅会令自身身陷囹圄,也会牵连亲近之人。”
锦儿抬眼看了看皇后,见她神色诚恳,不免心中涌起悔恨之意,低声忏悔道:“娘娘,锦儿今日见到皇上,一时心绪烦忧,失了分寸,险些迁罪与您,实在是罪不可赦。锦儿已经知错,再也不敢了。”
皇后把锦儿拉近,放低声音说:“其实哀家知晓你为何会心绪烦忧。”
锦儿心中一震,匆匆瞥了一眼皇后,脸上不禁蒙上一抹绯红。
皇后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哀家不会误你!”
锦儿闻言愣怔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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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三天,皇上都没有再到揽秀宫来。皇后照例每天接受后宫妃嫔公主的请安,然后到御花园踏雪赏梅,锦儿则依旧每日为皇后捶肩捏背,不再去侍奉那个男人。
他不是皇上,更不是彦宁!
锦儿时时提醒着自己,却也时时令自己心碎。
为什么他不是彦宁?
桂花树下紧紧的一抱,已经掳去了锦儿的心,她一心以为自己侍奉的是智亲王彦宁。
尽管他们身上有相同的气味,可是彦宁的眼中没有过那样的一团烈焰,有的只是惶惑和惊异。
而那个夜晚,锦儿看到的是一双更加年轻的眼睛,即使在那样幽暗的夜色里,锦儿也能感受到那双眼睛里喷射的火焰。
那是令锦儿战栗的火焰。
每每想起那双眼睛,锦儿就会感到小腹一阵剧痛。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月事过后,会一点记忆都没有。
成公公说她昏睡了七天七夜,虽然以往月事来临之时也曾昏沉乏力,倦怠嗜睡,却不曾如此昏睡不醒。难道与侍奉那个男人有关?
他究竟是谁?皇后为什么总是讳莫如深?
锦儿想起皇后的话:“你放心,哀家不会误你!”
皇后果然什么都知道,可是她却刻意隐瞒着什么。
那么皇上知道吗?
当然不会。不要说是万乘之君,试问世间男子,有谁会允许他人与自己分享美色?
锦儿忘不了那天皇上突然拂袖而去的神色,那是她第一次如此之近地感受一个帝王的威严。
从那时起,锦儿由衷地惧怕皇上,惧怕这深深的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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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惧怕,就越是难以逃离恐惧。
午夜刚过,成公公突然把锦儿从睡梦中叫醒,匆匆帮锦儿梳洗一番,就把她塞进一乘华丽的软轿之中。
就着月色,锦儿看到软轿里外裹满了明亮的锦缎,与那些日子接她侍奉那男人的软轿略有不同,不仅更加舒适,而且更显奢华。
难道又要去侍奉那个男人?为什么这次成公公亲自出面?是皇后的吩咐吗?
锦儿正心乱如麻之时,软轿停在了一处巍峨雄伟的大殿之前。一个气宇轩昂的军士走上前来掀开轿帘,上上下下打量锦儿,然后一摆手,几个强壮的太监扑过来,连搀带拽把锦儿拖进内院。
内院是三进殿宇,走进最后一座殿宇时,锦儿听到一声凄厉地哭嚎:“父皇!父皇!”
锦儿浑身一颤,这是那天在皇后殿中听到的太子的声音。
难道这里是皇上呆的地方?
她抬头一看,头上的匾额写着“正德殿”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果然是皇上的寝宫!
太监把锦儿推进殿内,只见大殿之内跪满了人,最前面的两个人是皇后和太子,身后是三皇子彦恺,云贵妃和一应妃嫔紧随其后,不远处是身着朝服的各位朝臣。
这些人各个悲悲切切,面色凄惶。尤其是皇后,更是哭得面庞肿胀,毫无血色。
大殿里面停放着一张华丽的大床,床边跪伏着五六个御医,个个抖似筛糠,一副大难临头之状。
绣满飞龙的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头发散乱,双目紧闭,口角歪斜。
他还是那个神威凛凛的皇上吗?几日不见,皇上竟然满头华发,苍老了许多!
他怎么了?锦儿心里交织着疑惑和恐惧,步伐乱了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些行动!”皇后突然对愣怔着的锦儿喊道。
两个太监褪去锦儿的鞋子,把她推上龙床。
锦儿明白过来,现在她要做的,是给这个气息奄奄的皇上做最后一搏。
可这应该是御医们该做的事啊?
锦儿偷眼看去,两个老御医正紧张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怀疑,倒有些许的乞求。
锦儿定定神,闭上眼睛,极力聚拢心神,然后双手合十,用力揉搓几下,随后掌心向下,放在皇上的脸上,轻轻地揉搓起来。
大殿里突然静默下来,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把目光定在锦儿的手上。
锦儿不敢去看他们,她拼命地提醒自己要镇定,这是皇上的最后一搏,也许也是她的最后一搏!
两腮,前额,鼻翼,人中……
左右旋展,聚拢,发力,提腕……
“用力!快!”锦儿耳边突然传来那个沙哑的声音,小腹部倏地一阵剧痛,手下禁不住多了份蛮力。
“啊——”
似有一道闪电划过,穿透了殿宇,直奔锦儿袭来。
晕倒的一刹那,她看见了两双眼睛:一双缓缓睁开,带着依稀的生命之光;另一双生气勃勃,却隐藏着愤怒和失望。
他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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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秀宫近日来喜气盈盈,不仅后宫妃嫔每日请安道贺更加殷勤,连皇亲命妇和外番使节也不断地接踵而至,皇后几乎招架不住。
这一切既是因为春节将至,更是因为锦儿的救驾之功。
锦儿得到了隆重的犒奖。皇上还下旨,除夕过后,要她正式迁至正德殿,同御医们一道随侍君侧,直到龙体大安。这意味着她将要陪在皇上身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离左右。
这份荣耀成了后宫佳丽人人心中的艳羡,因为皇上已颁旨,养息期间不再宣召后妃侍寝。
可在锦儿看来,这份殊荣却是心底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她不想离开皇后身边,她心中隐隐觉得,揽秀宫是这后宫深院里,唯一能让她躲避明枪暗箭的地方。
因为锦儿忘不了,在皇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另一双眼睛里喷射的愤怒和失望,像一道利箭,狠狠地刺痛着锦儿的眼睛。
他为什么那么恨我?是嫌我来得太迟,让大家悲戚了太久?还是我本就不该救活皇上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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