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薛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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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里鲸鱼沟顺着白鹿原的走势,从东到西进入鼎湖河的下游,它就像一条硕大的巨鲸,东尾西头,破原而去。
鲸鱼沟的尾部和两侧,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支沟,就像巨鲸身上的尾刺和鳍一样,把白鹿原织成一个水系网络。白鹿原上的人们就分布在这一条条的沟壑和原上原下,薛家村就是这鲸鱼沟支沟岸边的一个村子。
薛家村有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是薛进财,绰号狮子颡;一个是薛清斋,人称薛秀才。薛秀才早年投学云阁学舍,是关中大儒、举人牛蓝川先生的弟子,清广光绪末的县学生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秀才,人们皆以秀才称之,几乎忘其大名。
薛清斋中秀才以后,并未参加乡试应举,却投笔从戎在杨虎城部当了一名参军,后来又随杨虎城部参加了西安的反围城斗争。镇嵩军围困西安六个月时,城内粮草短缺,弹药供给不济,薛清斋受杨虎城命,出城搬兵,好几次缒城未果,终于在一天乘着夜色,从防备较弱的西城跳下城墙,连夜赶往渭北。由于渭北的陕军也被镇嵩军围困,搬兵不成,又不能返回城内,只得回到薛家村。未及两月,冯玉祥五原誓师,解西安城围,薛清斋复随杨部转战豫陕。杨虎城主持陕政后,薛清斋意欲从教,被杨虎城派往渭城一高级小学任校长,数年以来,声誉颇佳。
近日以来,由于日寇频频滋事,薛清斋的情绪越来越坏,这天他终于狠狠摔掉手中的报纸,忍不住心里骂道:“妈的个,这小日本还真的欺住咱了,前年占了东三省,今天又打进山海关,看来不吞了整个中国是不罢手了!国家养的兵难道都是吃屎的?”他气愤地走出房门,兀自自语:“气死人了,我要找杨将军请缨抗战,不亲手杀几个鬼子就不算七尺男儿!”
薛清斋只顾骂娘,不想有人从背后拉了一下他的长衫:“先生,在跟谁说话呢?这儿有你的信。”薛清斋回头一看,原来是看门的韩老头儿。他拿过信,刚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迹,便兴奋地喊了起来:“哎哟!是恩师的信,想您都快要想疯了!”薛清斋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清高持重,一溜风跑回房子,把信往桌上一放,撩袍躬腰,从胸前伸出双手把信捧起,小心翼翼地启开信封,取出信笺,连看了三遍!那郑重的劲儿简直就像接到了皇帝的圣旨一样。
不知是因为事情突然还是信上说了什么让他特别振奋的事,薛清斋的脸色突然像喝了酒一样的红涨,脖子上的青筋也暴起来!
原来这是一封来自薛清斋故乡神鹿县爱国名士牛蓝川先生的信。蓝川先生得知日本进占山海关的消息以后,连日来气愤得昼不进食,夜不能寐,终于做出一个惊天决定:他要纠合五百义勇,通电全国,抗日杀敌,给薛清斋的这封信就是蓝川先生发给他部分学生和同道好友信中的一封。作为蓝川先生得意弟子的薛清斋,在这个时候收到恩师的这封信,难怪他如此激动!
蓝川先生是一位名满三秦、声播江南的爱国巨儒,薛清斋深知,以先生的名望,振臂一呼,响应者何止万千?早在三十年前,关中大饥,饿殍遍野,先生一篇《呼赈诗》见于报端,江南义士立捐数千金,使万千饥民度过灾荒,为此先生还受到慈禧太后的嘉奖。近来,日寇步步紧逼,而国家内战不止,先生痛极!为劝告国共合作、团结抗日,他又在报上发表《阋墙诗》一首,并将该诗稿抄写数十份,附于信中,薛清斋的这封信里就有先生的这份诗稿。
现在薛清斋什么都不想了,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赶快回去,随先生上前线杀敌报国;恩师已是近七十高龄,爱国精神尚且如此,使正当壮年的薛清斋直呼自愧不如,无地自容。薛清斋已顾不了其他,只把这封如同珍宝一样的信和一些紧要的东西略略收拾一下,匆匆写了封辞呈,让韩老头交给县府,便去找来一辆马车,连夜兼程赶回神鹿县,直奔云阁学舍。

两日后,五百义士齐聚云阁,蓝川先生将亲自草拟的通电发出后,即带领五百义士向省城西安进发:这是一支令人注目的特殊队伍,年龄参差不齐,衣着是长袍马褂,人人争先恐后,个个情绪激昂。然而,这支队伍还未到达西安,便被阻止在圣水桥头。而阻挡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牛蓝川先生昔日最得意的弟子杨仁天。
杨仁天并非以现任的国府监察委员和古城驻节使的身份出现,而是以弟子和师兄弟的身份来劝阻恩师和众人的,他知道这样的效果可能会好些。但是正如杨仁天预料,他刚一说明来意,就被先生训斥了一顿。薛清斋和杨仁天都是蓝川先生的同期学生,他一见阻止他们抗日的竟然是杨仁天,一时激动,把杨仁天损了个够:“仁天兄,我知道你现在官做大了,命也贵了,但你不抗日也倒罢了,为何还要阻挡我们抗日?当年你那报国为民的志向都到哪里去了?”杨仁天一时被呛得无话好说,只得避开薛清斋又对蓝川先生再揖道:“先生以私出兵,既无番号建制,又无任何联署,如何能达于前线?况且,粮食武器由谁供给?即使到达前线,如何厮杀打仗,如何保护自己,这些事情恩师可曾想过?”蓝川先生还是执意不听,慨壮地说:“死算个啥?血洒疆场亦男儿所为,让小鬼子知道我中华不可辱也!”
正在杨仁天无奈之际,一辆轿车戛然而止,杨虎城将军亲自赶来了。他们本来是一起来的,杨虎城因事耽搁了一会,故而来迟一步。杨虎城一见到这些慷慨激昂的长袍志士,一股热血涌上心口,他抢到蓝川先生面前,两眼发湿道:“牛老夫子、诸位先生,虎城代表三秦父老在此泣血感谢诸位!”说着一个长揖到地,又接着道:“诸位先生皆我三秦之精英、民族之栋梁也,诸位先生之壮举让虎城看到我民族之大义、国家之希望矣!如今日寇犯我不止,大好河山被其侵占,虎城作为一名军人,实在无颜面对诸位先生。不过,仁天兄刚才所言的确不差,休说诸位达不得前线,即便去了,徒让鬼子笑我国中无精壮矣!至于诸位先生未酬之志,今后由虎城代而行之,绝不食言。虎城唯望诸位于各地致力教育,训导后生,启发民众之爱国抗日热情,待吾国民众皆如诸位志士之时,将是吾民族抗战胜利之时矣!”杨将军一番肺腑之言,说得众人不得不从,蓝川先生乃向杨虎城一拱手说:“濂等听从就是,给将军添麻烦了!”说罢一转身,招呼众人回去。
薛清斋随蓝川先生先回到云阁学舍,他还想和先生小住一日,有许多衷肠话要和先生倾诉。当晚,薛清斋与恩师促膝而谈、抵足而眠,直到鸡鸣方才入睡。由于薛清斋业已辞去校长之职,且多年在外,意欲回家开办学馆,征得了先生赞同。次日一早,薛清斋正待辞师回家,却见杨仁天又匆匆而至,他是持杨虎城亲笔聘书聘请蓝川先生出山的。此前杨虎城亦曾请蓝川先生在省府任职,未获同意,昨日见过蓝川先生之后,又欲聘其为省府顾问,同时又捎信一封,请薛清斋亦回省府任职。薛清斋已经决定回乡,又见蓝川先生坚辞不往,便也谢绝了去省府任职之请。但是因杨仁天的到来,薛清斋便又在先生这里多住了一日,蓝川先生与两个弟子备菜小酌后,当晚又是一次同榻而卧,畅谈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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