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赫庆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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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窑洞又为薛家村接纳了一位新的异姓村民,他的名字叫赫庆奎。
赫庆奎不知道他的名字是生身父母起的还是养父起的,只知道他是在西安“反正”那年,父亲被炸死,母亲把年仅三岁的他寄养给一个摆小摊的老人,同时留下一包银元,此后就再也没有下落了。
摆摊的老人没儿没女,以后就成了赫庆奎的养父,他用赫庆奎母亲给他的银元在摊子附近租了一间旧门面,混了多年。后来养父带赫庆奎回到他的老家,这是西府一个土山坳的窑洞。闹瘟疫那年,养父被虎疫拉拉去,当时已经二十多岁的赫庆奎因为家穷,还没有个媳妇。他卖了仅有的一亩地埋葬了老人,从此孤身一人,闯荡四方。他打长工,做短工,赶市揽活,沿街讨饭,漂泊多年,吃尽了苦。后来终于被一家人收为上门女婿,结果不到两年发生变故,又被赶了出来。老家已是一无所有,他又来到西安曾摆过摊的地方,本想作个小生意,却又无分文本钱,只得捡起棍子,做起了无本生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讨饭来到白鹿原上,那天,他顺着神龙湖边的小路一直走到薛家村龙脉地时,天已经黑了。多年来他是走到哪儿,歇到哪儿,随处为家。赫庆奎忽然发现了崖壁上的高窑,经过一百多年崖壁坍塌淤积,此时的高窑离地不足一丈,而青龙潭也成了只有几尺深的泥水潭了。赫庆奎心中暗喜,这个天然的窑洞正好作为他的栖身之所。
凭借他久经摔打的拼劲,赫庆奎终爬上高窑。这天晚上他躺在高窑口,打开那随身不离的讨饭袋,取出几块干馍团,大口地吞下肚子,竟睡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香甜的觉。
第二天天大亮时,赫庆奎睡醒过来,这才发现高窑并非普通住人的窑,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抓起他唯一的财产——布袋和打狗棒,从洞口跳了下来,差一点掉进泥水潭中。
他见高窑旁边有一条上沟的小路,知道上去后定有人家,就顺着这条路上了沟,进了村。这时正值孩子们放学,一只迎接小主人的狗见来了一个叫花子,便跟在身后扑着咬着。狗的后面跟着一群孩子,有个孩子大声吆喝着:“要饭的来了,快咬去,咬去。”
听到声音,薛清斋出了学堂门,他喝走了孩子吆走了狗,让赫庆奎跟他来到家里。听完赫庆奎的坎坷身世,薛清斋再次祥视这位年仅三十岁却充满沧桑的汉子,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便留他在家里洗了,吃了饭。饭后,薛清斋叫薛胜拿条旧被把赫庆奎领到簸箕斜的老窑,让他在那儿先住几天,慢慢地找点活干,将来也好安个家,并对赫庆奎说:“总不能漂流一辈子呀!”
这孔老窑就是薛族老祖宗最早住过的那个窑洞,传到现在,产业已归在薛清斋的名下。从薛清斋的父亲起这老窑就闲置起来,曾做过吊粉的粉坊,又租给一个做瓦盆的河南人用了几年,现在仍旧还空在那里。
赫庆奎从小至今,不知经过多少酸甜苦辣,受过多少人间炎凉。他给人扛活有不给工钱的;又要饭时放狗咬,关门不让进,给吃猫食狗食的;他不知生身父母是谁,养父的老家也不能归,就连当了多年上门女婿差点挣断脊梁的家也不容他。可是就在他准备把这一百多斤随时仍在一个地方喂狗的时候,薛清斋的出现一下子使他觉得找到了亲爸。赫庆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叫了一声“爸!”慌得薛清斋赶忙扶起赫庆奎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没有个难处,以后我就是你大哥。是这,你先把地方收拾一下,从我这儿拿些紧要的东西先安顿住下,正好我也有些活,明天先在我这儿干,以后慢慢找活挣钱安家,肯定会有出头之日的。”薛清斋指着薛胜对赫庆奎说:“他就是你的小侄,以后有啥事叫他给我说一声就行了。”

薛清斋说的活路,就是收拾龙祖庙对面的两间老房,自从弟弟清瑞搬出去另住以后,他也在外长期没有回家,偶尔回家几天也住在清瑞家。他不想老是和弟弟住在一起,所以要把这老房拾掇一下。赫庆奎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在老窑里,他已经意识到,他这个风雨飘摇三十年的孤儿,终于有了归宿了。
村里人见赫庆奎干活认真实在,从薛清斋打头以后,便在村里给各家扎地、种地、铡草、积集子、打胡基、垒炕、起圈,整整一年都没有出村。对赫庆奎来说,没有他没出过的力,没有他干不了的活,谁家有个临时活儿他也乐意帮忙,因此村里没有人不喜欢他。一年下来也攒了些钱,便在薛清斋等人的帮助下,在簸箕斜买了块地皮,掘了一孔窑洞,正式成为薛家村的一户异姓村民。
簸箕斜还有一户比赫庆奎早来几年的邻居,人称裴老大。裴老大原籍甘肃,弟兄二人,他们逃难到西安时,裴老大在火车站邂逅了一个逃难的女人,做了他的妻子。于是夫妻二人与弟弟分开乞讨,裴老大来到薛家村落了户,弟弟裴老二却翻过秦岭,辗转去了陕南。有一天裴老二见到一支红军在村里宣传扩红,便二话没说扔了打狗棍参加了红军。赫庆奎到簸箕斜安家时,裴老大家已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大户了。
赫庆奎有了个窝后,便在沟坡开了几分没人要的荒地,更加拼命地攒钱,也开始算摸着成个家。这天,他见裴老大给老婆绞水洗衣裳,便过去搭手绞辘轳把。裴老大的老婆一高兴,冲赫庆奎说:“他叔,你也该给你张罗个屋里人了。”赫庆奎嘿嘿一笑说:“好嫂子,你说谁愿跟咱这穷光蛋活受罪?我看这辈子打光棍就服咧!”裴大嫂冲丈夫一努嘴说:“如果你裴哥迟几年娶我,我就愿意跟你。”赫庆奎红着脸,只是嘿嘿地笑。裴老大一本正经地说:“兄弟,想我当年身无分文,在火车站捡了个便宜货,你可不能像我一样,多少得花些钱哟。”裴大嫂揣起木盆就朝丈夫脚上泼水,裴老大一边躲一边继续正儿八经地说:“真的,我在遇到你嫂子前,就曾想在西安市上买个媳妇,可再便宜咱总得有两镚儿,兄弟如果有几个钱,就到城里人市上碰一碰嘛。”
无论裴老大说的是真是假,赫庆奎嘴上不说,心里却当真留意起来,他下定决心再干一阵子,把钱攒够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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