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祖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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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颡是被薛秀才亲自登门请来的,他们携着手走进了龙祖庙的大门。
前天薛秀才回到家时狮子颡并不在村上,晚上回家后知道了这个消息,不免大吃一惊!心想前几天还听说这个臭秀才跟着牛才子从军抗日,就是不去了也应该回到渭北教书去,咋又回来了呢?小时候狮子颡和薛秀才从私塾到神龙镇学堂都在一起读书,后来薛清斋考取了县学生员,又去了芸阁学舍。狮子颡却因为考秀才不中,沉溺于赌场。当时,身为薛族掌事人的狮子颡的父亲突然病重,便找来村上几个耆老,把族中事交给了薛清斋管理。他已看清了自己的儿子既不争气又心术不正,这使一心想接管权力的狮子颡把父亲恨得七窍生烟,父亲死时他把老人给自己准备好的柏木墩子棺材不用,临时用钉子钉了一付薄板木箱,草草装殓,挖个浅坑埋葬了事;父亲的百日周年、四时八节,他也从来没有去坟上烧过一张纸,连新娶的媳妇都对他的做法感到心寒!
所谓“祖训”,确实是狮子颡的杰作。狮子颡所以敢伪造“祖训”,抢权霸产,是他从父亲口中隐隐听说有个祖训,似乎也了解到祖训的内容。可是,虽然全村人都传说有个祖训,可谁也没见过,甚至有人证实连狮子颡的父亲和薛清斋也都没有见过,因此不光是狮子颡,就连一些族中长者都怀疑到底有没有个祖训?既然谁也没见过,这件事便成了一桩含混不清,可以浑水摸鱼而用来做文章的事了,反正自造一个有利于自己的祖训谁也说不清,无论谁信不信也是死无对证,只能任他吹扁捏圆而毫无办法。
不过,狮子颡的心里还是有一点不踏实,这一点来自于那个始终像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让他吐不出、咽不下的臭秀才。狮子颡真巴不得让薛清斋去上前线,那肯定是有去无回,这样就可以借助日本人的手为他消除一个对手,如果没有了薛清斋,他就是薛家村的皇上。可是他万没想到薛清斋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无论是暂时回来还是长期不走,这个臭秀才都对他极为不利,竟使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说实在的,狮子颡对这个文能中秀才、武能上战场,省上有杨主任做靠山,村里有广泛威信的薛清斋还是有所顾忌的,况且毕竟做贼心虚。正因为如此,当他听到有人背着他通知议事时,他没有暴跳如雷、兴师动众,只当没有听见而稳坐家里不动。他要静观事态,随机应变。
对于这一点,薛清斋是完全预料到的,他是以在村里建学堂的理由去请狮子颡的。狮子颡不能不去,他心里明知可能与“祖训”的事有关,但仍旧存着一丝侥幸,一边飞速地运转着脑筋,一边很被动的跟着薛清斋来到了龙祖庙。
龙王像前面的香案上已经发起了两对蜡烛,上面供着已经熏成灰色的祖宗牌位。小庙里已经挤满了来自各家的主事男人,大家见薛清斋和狮子颡进来,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并自动挤向两边,让开一条道。就在那一刻,狮子颡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感到了自己的虚弱。
薛清斋把狮子颡让到了香案左侧,他自己很快向右侧迈了两步,转身向众人一拱手道:“各位父老乡亲,叶落归根,游子归乡,清斋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薛清斋开首的这句话,目的是给众人吃一颗定心丸,果然大家一听这话都拍手叫好。薛清斋接着说:“前时因小日本大肆犯我中华,清斋响应蓝川先生倡导,参加义勇,抗日杀敌。后因省政府杨主席力劝阻止,清斋方才谢绝回省府任职之请,特意回村开办学堂,教我村民子弟读书识字,励练志气,抗日御侮。要知道,贫穷受人欺,无志屈人下,正因为吾国教育滞后,文盲饥贫,体弱缺志,才被小小的日本如此欺辱;同样我们的村民子弟没有文化,也要遭人欺压哄骗,这一切都需要从教育入手,这也是省府杨主席极力敦促之事。清斋本次回乡,意在家乡教育,欲以龙祖庙为址开办学堂,不知大家意下如何?”众人一听要开办学堂,都异口同声赞成,薛清斋立即提高嗓音说:“请薛清瑞上前上香,告知先祖。”
薛清瑞正待上前,狮子颡却抢先一步说:“我的事就不劳清瑞兄弟了。”薛清瑞没料到狮子颡这时还会逞强,下意识向薛清斋看了一眼,只见薛清斋板着脸说:“这样也好,就请进财兄弟上柱香,这样祖宗也会宽慰些。”狮子颡上香叩头毕,为了试一试薛清斋的本薏,面向祖先神位高声说:“清斋兄弃官不坐,自愿回村办学执教,实乃村上一大喜事也;进才自觉面子有光,又自愧不如,并以族中掌事身份祝告祖宗,自即日起……”未等狮子颡把话说完,众人便哄吵起来,薛清斋止住大家,故意高声问道:“记得我外出时把掌事之务托给了薛清瑞,如何变成了薛进财?”众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向薛清斋诉说了狮子颡阴谋经过,薛清瑞也指着狮子颡说:“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个祖训,说他掌族权、占龙脉地都是祖上的意思,还以刀枪相威胁,强制族人服从,今天让他把这事说清楚。”薛清斋说:“呵!原来如此,既然进财兄弟有个祖训,就请拿出来看看,果真祖训是那样说的,就按祖宗训示办就是。”

狮子颡料定根本就没有祖训,更确信自己伪造的这个祖训天衣无缝,心想臭秀才本事再大,也弄不清一个没根没底的事;按常理当年掌事的父亲把祖训传给自己儿子也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他薛秀才就是不信也没办法。其实就在薛清斋登门相请之前,他还真把自造的祖训重新推敲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纰漏,便顺手揣在怀里。于是,狮子颡理直气壮拿出祖训说:“我带着呢,请清斋兄仔细看吧。”
薛清斋当然心里有数,但还是把那个祖训拿过来看了一遍,之后便冲着狮子颡冷笑一声说:“你便是欺村人不识字,也伪造得太露骨了吧?你何不就直接写让你当掌事人,何不直接把龙脉地就写在你的名下,何必要煞费苦心,绕这么大个圈子?”族中人虽料定这祖训里有阴谋,但谁也不敢说这是假的,现在人们心里有了底,便一起大喊:“假的、假的,叫他说清楚。”狮子颡直冒冷汗,仍故作镇静,强辩说:“谁说是假的,有何凭据?”薛清斋抖了抖那个祖训,又一声冷笑:“你也算是读书人,难道老祖宗手书遗训还能自称为‘予’?先人训示后辈,还需要‘诚望遵从’吗?”还有,你以为祖训就是最早的老祖宗写的吗?纯属自欺欺人,如果令尊尚在,看到你弄的这个蠢事,一定会被活活气死!说什么给祖宗争荣争耀,你这是给祖宗脸上抹黑,羞先人呢!狮子颡一看阴谋被识破,气急败坏地嚷道:“你休要恶语伤人,我也不是好惹的主,你说是假的,那你就把真的拿出来,要不然,我跟你没完”。狮子颡这一招还真让许多人担忧,不觉都把目光聚集在薛清斋的脸上,不知他如何应对。
薛清斋就等狮子颡这一招,只见他大喊一声:“请进仁进宝上前!”毫无准备的百事通和血颡走到香案前面,不知何事。薛清斋叫此二人是有目的的。这两人都是狮子颡的近门,令其作证,狮子颡无话可说;另外百事通也略通文墨,可以读一件被狮子颡认为的真正祖训。薛清斋指着龙王像底座前安放祖宗牌位的固定神龛说:“没办法,只得惊扰一下祖宗了!你两人现在取出牌位,拿掉后面的两块方砖,看看里面有啥,告诉大家。”血颡没费啥劲便取出牌位,后面的两块方砖摸起来有些活,却无法取出。百事通心眼灵活,把方砖抠了抠、推了推,发现是镶嵌在槽里,便向上撬了撬,果然被取掉了,原来里面镶着一块小青石碑,只是黑洞洞地,什么也看不清楚。薛清斋让百事通掌烛细看,却是一块刻着字的石碣,便对狮子颡说:“看看去吧,这就是你说的祖训,你如此善用机谋,却没想到所谓祖训原来是薛族第三代祖宗写的一篇《重修龙王庙记》,并非你推理编造的第一代祖宗写的绢面祖训。我看还是你来给乡亲们念念,可要看准了,免得以后伪造时再出错。”
此时的狮子颡真成了泄了气的瘪球,恨不得找一个老鼠洞钻进去,哪有脸去读碑文!薛清斋便让百事通去读,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让狮子颡跪着听!”接着便是一片喊声“跪下、跪下。”狮子颡只得跪下。看来那石碑上的字也难不住百事通,他扯起腔,一字一板念道:重修龙王庙碑记本族沟心有台地四分六厘,乃先祖于此安家之首块地业,其地上仰白虎、下绕青龙,四季滋润,旱涝保收,乃薛族之龙脉地也!为感龙君数十年之佑护,先祖曾于龙潭之侧修龙王庙一所,因甚陋小,曾嘱吾辈择日移至庄内,为龙君并薛氏先祖共祭之祠,龙君亦薛氏之祖也。今吾辈略有丰裕,故遵祖意,迁庙于庄口,尊称龙祖庙,四时祀之。龙祖有灵,庇护薛氏一脉世代兴旺,平安无虞矣!
龙脉地也,始自宗祖,为薛族共有之,尔后诸辈,皆须遵从祖训,任何人不得据为己有。该地所出,由族中掌事者理之,用于祭龙君、先祖之资,亦可济极贫者。掌事人之继延,由上辈掌事择德才兼备者继之。此训只可由掌事者口授继传,若有重大变故,不得已者,由掌事者集族人于龙祖之面,以此碑析事理,陈祖训、行赏罚,公议公断;借神灵之镜鉴,惩恶扬善,弘薛族之正气矣。
薛氏第三代掌事薛俊强恭记道光十五年葵已三月人们听后,真相大白,顿时情绪激愤,要求薛清斋处置狮子颡.薛清斋遂依祖训和众人之意,宣布裁处:一、薛进财伪造祖训,欺世盗名,夺权霸产,犯神灵、辱祖宗,过不可恕,责其于龙祖庙前当众悔过认罪,并发誓改恶从善、规正行为;二、废除薛进财自夺自封的薛族掌事权力,收回龙脉之地;三、薛进财之父乃仁义之士,薛族楷模,因秉公掌事,反被其子进财所恶,不能瞑目,故责其葺修其父坟茔,磕头忏悔,以慰其父英灵;四、龙脉地从明年起,由薛族各户轮流各种一年,收成归己;同时请丹青手绘制薛氏列祖神容一轴,用当年种龙脉地之家轮流祭祀,每岁末各家掌事人齐聚该户,公祭祖先,由该户备酒略酬。绘制神容之资由薛进财支付;另外置办祭祀所用鼓乐铜器一套,亦由薛进财出资,视为罚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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