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7节 礼礼【输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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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奕】
雨后的天城,越发冷了起来,已成肉胎凡身的礼礼也架不出这样的寒气,一直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清粉色的绸缦已经撤去,床周挂上了厚重的云州绸布,看上去还略有挡风的功效。
百无聊赖的礼礼无意叽咕了声,“这绸布倒挺厚实拿来上吊还不错!”
梳子起身替她支起了缦布,微笑道,“小姐,醒了!想是这几天大事较多,过几日王爷总会过来的,小姐可要保重好身子,别吓唬奴婢了!”
礼礼这才撑起多日未起的身子,无耐道,“你以为我是见失了云王的宠幸,自暴自弃,断了活下去的念头?”
梳子心里断然是这样想的,可是眼下怎好说出来,只好连连否认。
礼礼哪能看不出她脑袋里那点道道,也只能就此默认,随口吩咐道,“去挑件辽州的白狐裘,我要去前厅找浮荨!”
梳子一听啪得一声又跪到了地上,大磕了几个脑袋,“小姐,不要为难奴婢了,大幽贵族规矩内眷是不能上前厅的,您一去,云王肯定会要了我的脑袋的!”
“你除了跪,还会点别的吗?没看到我身上的刺字吗?我可是贱籍,贵族的规矩跟我有什么关系!”礼礼一把下了床,冷眉唤道,“晚晴,去把库内的白狐裘拿来!”
梳子知道主子一旦做了决定再不容反对,只好陪着她穿戴起来,看着礼礼被包裹的严严实实仍不放心,又包了块烫金给礼礼揣在怀里,又是再三嘱咐少说话快快回来等等,奈何内室有事,只得嘱了晚晴寸步跟着,才算放心。
礼礼看着还在替她侍弄外裙的梳子缓缓叙道,“梳子你知道吗?”
梳子不肯抬头,“什么?”
“在这个世上,男人与女人,贵族与平民,神与世人都是一样的,只是不同的是男人掌握了力量,贵族掌握了权利,而神掌握了信仰,当有一天你没有了信仰,不畏惧权势,漠然对待所有身体和心灵上的伤痛,你就会发现原来你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是平等的,毫无差距的,甚至他们未必有你高贵,因为你活着仰赖的是双手,而他们,仰赖的是血统。”
梳子吭声道,“梳子不明白,也永远想不懂。”
礼礼转手将正束的佩带移斜了半寸,才笑道,“我的意思便是,云王来不来见我,根本构不成我人生的喜怒,我说这一条云州绸布可以拿来自缢是夸赞它质量好,而我想去哪里去见什么人不是由规矩控制的,而是自己的心,你明白吗?”
梳子依旧疑惑的摇摇头。
这便是不卑不亢的世人吗?礼礼再次仔细打量了她,千年的等级制度造成的影响和伤害早已根深蒂固,礼礼自己能够明白,因为她永远都是用高高在上神的观点审视着这一切的弊端,而这蝼蚁一样的婢女,又怎么会理解。若要人人平等,还得有多远多远的一段路啊,礼礼,你能够行吗?
礼礼嘱了晚晴在外侯着,晚晴也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谦卑的应了。
大厅里依稀传来两个爽朗的男声。
“逐世,你这是烂艺好赌!”
“哪有当年在东都,我分明赢过你一局!”一枚棋子落下。
又一枚棋子跟上,“那是大军在前,为了给你信心,我故意输的!”
“朕便不信永远赢不了你!”一枚棋子落下。
又一枚棋子跟上,“皇上要臣输,臣不得不输!”
“浮荨,你寒碜我!”
“逐世,我没有!”
君臣之间小心翼翼的谈话本就见怪不怪,礼礼心中好笑。
当年一般大小的两个孩子,两个护着采薇的孩子,今天披上不同色的衣服,束上不同的发式,戴上不同的高冠,一切就突然不一样了,他们再也不能平行的站在自己神庙的门口,仰望着神的面容,默默的对神祷告,而浮荨永远都要退离逐世身后,这便是国之礼,君之礼。
大厅内熏烟寥寥,倒是比自己的房间还要冷些,想来浮荨还是把最好的东西让给了自己用,怀中还揣着辽州十年一产的烫金,想到这里,礼礼更是心下一暖,那个人知道自己畏寒,总是将最暖的东西不惜一切的弄到自己身边,然而他不知道,礼礼需要的仅是个人而已。
她从侧门进去,也无人看见,只暗自冷眼瞧着她选定的君主轻笑。
许久逐世突兀地停下了手中的黑子,轻嗅了下,淡淡道,“这次我们赌什么呢!”
浮荨左手压袖捻了枚白子出来,戏谑道,“每次大哥来总要送好些东西给我,我记得念薇初年的冬天,我赢了大哥的白羽扇面、青山佩玉、淡彩华绦、白州大师送你的辟邪香囊,差点还有你的紫狐雪帽,要不是怕你回去冻着,这两年我就该有大幽唯一的紫狐帽避寒了。”
他子一落,又是神气的瞧着逐世。
逐世看了一眼棋盘眉头胧锁,叹了声,“哎!昔年进门富贵逼人的公子,满身金玉琳琅,出门只剩袍衣狐帽,不妨的!”他终于像是发现新大陆般的找到一处活路落了子,然后笑着提了提自己的束腰,上面叮叮当当的挂了七八个佩饰,“今天大哥我可是带足了本钱来邀赌的。”
其实念薇帝一向简朴,倒不是这种穿金戴玉的俗辈,礼礼不知倒是心下一通鄙夷。昔年逐世因嫌九幽帝后宫开度过大,竟然一次就遣离了四分之三的宫人,又可怜宫女白头,内侍离了宫难以生计,那次的清减,离宫的大多还是宫女,所以微池城突见了千古唯一的奇色,堂堂大幽皇城里面劳作的多半都是宦官。他又性俭,从不计较吃穿用度,国库每年拨到微池城的开度,竟然消耗不足十之一二,逐世谨言慎行,让当年那些抱着看新帝好戏的前朝旧臣也无刺可挑。
突然逐世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突显出了一股得意之色,融易暖暖的香炉中迷离的熏烟似沿着逐世旋绕了几圈,终于安分下来,逐世依旧将棋子贴了鼻子缓缓道,“浮荨,这次我们赌个人吧!”
浮荨忘着他落子的方向,不知所以。
对坐的人突然正直了身子,低低询道,“不敢吗,你看这局我有多少的胜算?”
“未到最后一步圣人都不知道结局的!陛下,臣不想赌这个人!”
“是吗?”逐世端起慈盏略泯了口清茶,脸上闪过了一丝可见的愠色,“可是我要采薇!”他想着侍卫回来的通报,那个丧缺了一片衣角的女子竟然和云王同回了王府,他的心中有多愤怒,采薇,这么多年竟然就活在自己眼皮之下,他竟然从不知晓,浮荨竟然敢把采薇收到自己的身边,他怎么敢,那是他的皇后啊!
又是为了这副皮相吗,礼礼锁眉,当年若不是为了与父神赌气,自己也不会把礼神敬内那个丑陋的姑娘便成了母亲的模样,如今也不会造成了这两人的不睦,其实她到底看错了逐世这枚棋子,他竟然会爱上自己的妹妹,一如棋盘上的阵仗,礼礼后悔当年在布局时就留下了这么大的隐患,而如今,与父神为赌而后离天,大概就是为了让自己有机会弥补这个盘棋上的漏洞吧。
一听采薇的名字,浮荨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逐世看着他沉静的脸色,更是心上不喜,倒是浮荨依旧稳坐,“她不是采薇,既然你见过她,想必也查到了这个!”他起身转手从辰格上拿出了一道档案。
“你以为朕会相信吗,难道以你云王今日的权势不能替她伪造这样的身世!”逐世心中看得倒也通透,那份李青缘的身份,本就是伪造的,浮荨却是不知,只狠狠道,“我有没有伪造,你见了她本人自然就会知道!”他有自信高傲孤漠的李李与温婉的琴痴采薇除了相似的面容没有一丝的相同,他一眼便能看出,他不信与采薇相处那么多年的手足逐世会看不出来。
逐世又压下一子,磕上棋盘竟然是震脆的清声,“你又动怒了,提到采薇你便如此动怒,要是那人知道在你心中,她不过是采薇的影子,你以为她会怎样想!”
“没有,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才会如此,甚至连采薇都不过只是个影子,逐世,我不认识你了,在你迎娶采薇的那一天,我便不认识你了,你为了,为了……竟然会娶自己的同胞妹妹……采薇,她是你的妹妹啊,你把采薇弄不见了,却来找我要,你,你……!”浮荨终于捏着白子再也下不下去了。

逐世平静的端起茶盏,依旧轻含了口香茗冷冷道,“采薇,出来吧!”
浮荨心底一寒。
佩玉轻磕着清脆的声响,来人缓缓得从屏风后移出,她穿得是袄合冬裙,淡红的裙折随着足尖流水般的轻舞,外披的白狐裘倒是显得身形臃肿起来,通红的脸,不知道是冻还是怎的。
浮荨轻皱了眉头,“这才几月,穿得这样多,倒了天城最冷的二月,看你怎么办!”
逐世弃下手中的棋子,搓搓十指嘻笑道,“云王这儿确实挺冷的,采薇,不若跟朕回宫,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你的蔷薇宫变得跟夏天一样。”
浮荨听了他自称朕,脸色一沉,尚是练了这么多年在逐世面前不动声色此时亦忍不住了。
眼前人只从怀里伸出葱郁般的细指贴了炭盆,缓缓道,“我叫礼礼!”
浮荨身上突蒙了一道冷汗,“陛下在此,不知叩拜吗?”
来人的容颜隔着浮生寥寥的云烟竟有些模糊,只是她的声音这样镇定,已远远超过一个被贬为贱籍的女子所能超荷的能力。“礼礼此身只拜天地,不拜常人!”
“那么连父母都不拜的咯?”逐世搁下手中的茶盏亦作笑颜。
“我没有父母!”
逐世笑起了身子,绕过了香炉挨上了偏角的她,不由分手地将礼礼拉入了怀中,满是温和,“从今天起你要自称臣妾,朕的身边没有‘我’这个自称!”
他的身上依旧是那样沁心的香气,一如当初在天城的官道上攥着自己的衣袖,一瞬礼礼恍然觉得那日心中默念的祈语方佛应在的他的身上,若有一人此时拉紧自己的手,带她穿过喧嚣的人群,不顾世人鄙薄的神情,只带着她一直走,世间的一切只停留在二人的脚下,那么,他便是自己的良人。
“啪!”抚州精瓷的瓷盏渐上了理石坚硬的地面。
她从未见过在她面前一贯温润的浮荨眼中露出那样的杀气,他终于沉寂下来,任李李在那个人怀中许久,才鼓起勇气道,“陛下,臣愿意一赌!”
逐世这才回复正经,淡淡道,“云王不用担心,若我赢了,我只借用她三个月。”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面前的人全身散发的气质,真的不是采薇可以比拟的,此刻他又多么希望面前的是个有野心抱负的女人,这样他就能用自己手中的权利把这张面容永留在自己身边。然而拥紧她的这两次,他分明感觉不到这人的心跳,她的身体冰冷得仿若没有生命的器物,若不是那还在看着自己肃然的眼神,他真要诧异造物主怎么会造出这样还在行动的死人。
“什么,三个月?”浮荨讶异。
“你知道的,明月和明时认识采薇!”逐世耸耸肩无奈道,“那样的事,不会在有第二次,我知道,这个人,是你的!”
浮荨这才收起慌乱的心思,那么一刹那他的心真的已经掉到桑眼,他真怕,真的害怕,害怕李李如采薇一般就那样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了。
有侍卫赶紧进来收拾了碎片,又换了一杯新茶,浮荨这才安定下来。
“会对弈否?”逐世搀着严实的礼礼来到了棋盘前,饶有兴趣的问道。
礼礼心中冷笑,当日在隔海垂的礼神敬我将你们三人充作棋子,妄图改变整个丰域的布局,今天在你二人面前,我亦成了你们棋盘上的子,万事轮回无常例,没有谁永远是笑着的,看来如此。不过礼礼是真的不会下棋,只好摇摇头。
逐世心下惋惜,“可惜这么一副天人大战的棋局,只能我们兄弟二人自娱自乐了。”他亲扶了礼礼在自己身旁坐下,不住可惜。
浮荨也不理他调笑,拾弄着棋子观着棋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待到逐世落了子,他才问道,“陛下,是要选那第三条路,纳权臣之女入宫了?”
逐世一阵叹气,“我又何尝不想还像从前那样生活,可是我一没有子嗣,有些老家伙已经颇有微词,再者,现今的局面,只要我牺牲点色相,大幽就可以省掉许多不必要的周折。”
浮荨这才抬眼仔细看着共事多年的朋友,不禁佩服,只有他才是最适合做帝王的,若是自己会明白这样的大义吗?恐怕不能。“那么,你是铁了心不让明月登上后位了?”
“嗯!”逐世又落了一子,懒懒道,“异城之女入主中宫,很多老家伙会反对,还有我当年答应过摄申要娶他的女儿,又不好反悔,皇后的人选,九州之王除了我身边的你其余八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朝中前朝的重臣,这几年新朝的新贵,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浮荨远远将自己的白子按在了逐世身前才回道,“所以,你要有皇后,你要让上薇皇后重现微池城!”
“不错!”逐世眼中满是得意,“别看那些人精算盘打得稳当,等他们乖乖的把血脉送到朕的眼前任朕挑选,朕也不作推辞,一股脑儿全收了,然后打发她们到微池城里烧香礼神,让那些人精有苦难言!”说到这里,逐世的棋路突然豁然开朗,杀得浮荨连连退让,“唯一可惜的是明月曾经见过采薇,不好糊弄,所以才要跟你赌个人嘛!”
礼礼冷眼看着,默不做声,倒是逐世一刻没闲,像个孩子般的随手将身上的佩玉香囊解下来,一个个挂在了礼礼的歪斜的束腰上,还连连点头,像是创作了什么旷世难寻的大好作品。
“那么三个月后,你又怎能保证李李可以全身而退呢?”
“女人的手段,你比我更清楚,那些生活在贵胄羽翼下的孩子,能获得进宫的门票的已然是厮杀场上的好手了,你还怕我们的皇后不能早早的香消玉殒!是吧,李李?”逐世抬眼看着礼礼促狭道。
“那样危险,我怎么能让李李到那种地方。九幽帝的后宫死过多少女人,他的子女要是都出生了整个微池城估计都要扩建三倍才能装下。”盈盈的笑意远比战场上的武器来得要迅速猛烈,他又怎会不明白。浮荨脑海里掠过的竟然全是童年,自己的母亲不正是这样战斗的失败者,否则他怎么会从封疆大吏的世子,变成了和难民挤在礼神敬里等着施舍的乞丐,若不是有神的庇佑,他怎么会活到现今,那个男人,还能够看到自己吗?他冷笑,随即棋子落手,又从棋盘上捡了几个上来。
逐世看着不利的棋盘皱眉,“我既向你借了人,自会写好借据,三个月后,自会还你一个齐整的李李来!”
“你发誓!”
“朕,大幽念薇帝逐世以幽国之名起誓,若朕三月之后不能将李李安然的送回云王府,礼神娘娘天上有灵,请您拿走所有给我的赐予!”
礼礼一听不禁好笑,娘娘我天上没灵,地下有灵,正看着你呢!
浮荨这才放心,手下又松了下来。半盏茶不到,显然已走到了死路,只好扔下白子道,“我输了!”
“那么,李李,收拾好东西,等我来接你哦!”他起身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比起来时现在全身轻松了好多,他直直的伸个懒腰唤道,“泯生,我们走!”门外有人应了,他如闲云野鹤般飘然而去,不久刚才厮杀淋漓的战场只剩两个人。
“你把我送给念薇帝了?”礼礼压着厚重的袖子隔着棋案从浮荨的棋坛中捻出了枚白子。
浮荨耸耸肩道,“技不如人!”
“真的吗?”礼礼手中的子重重的按在了棋盘上,“原来我亦只不过是你盘上的一枚棋子!”她站起身来,依旧是那样冷漠高华的神色,“原来,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另一个人!”
浮荨方佛看见了她眼中闪过的一丝悲色,她又转而平静,“我猜你下句会让我在微池城内打听采薇的消息是吧?王爷这可算是一举两得呢!”
“我没有!”
然而没人在理会他的狡辩,那样一个高漠的女子眼里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她甩下了念薇帝挂在她身上的所有佩饰,受不住力的玉饰硬生生的飞溅四散,礼礼再没有回头,依旧揣着她怀中的烫金莫不声色的走了。
他又无奈的回到了座位,突然发现由于李李落下的那颗白子,竟然又在盘上造就了另一片局势,“还说不会下棋!”他摇摇头,一一将棋子放回了棋坛内,空旷的大厅,仅留有白子激落坛底的点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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