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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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之后,两人回到躺椅。
女佣为许佳楼拿来一面画板,板上夹有厚厚的素描纸。
许佳楼只是捧着画板出神,什么也不做,自然也不需要帮忙,她们便离开去做各自的事。
傅重之远远望着他,本想等着看他究竟要做什么,无奈九月的微风实在和煦,头顶又是暖洋洋的太阳,傅重之不多久就撑不住,一头歪在躺椅靠背上,睡着了。
不止睡着,他还作了个梦,梦见那场车祸,夺走许佳楼的生命,他站在他的墓碑前久久发呆。
醒来时满身冷汗,他仓惶地寻找许佳楼的身影,看到人还坐在原处,他才完全从噩梦中脱离出来。只是……他叹息,不知道许佳楼是死去比较好些,还是就这样脆弱无力的活着比较好。
下午的风略微大了,一张纸被吹到他眼皮底下。他拾起来,看得出它曾被蹂躏过,纸面皱巴巴的。
而让他惊奇的是,这张纸上绘着图,并且他一看,就知道这幅图里画的人是他。虽然面孔和身体的比例都严重变形,但仍能认得,就是刚才熟睡的自己不会有错。
握纸的手不由得微微发抖,他抬头向许佳楼看去。对方仍然一动不动,似乎压根没察觉他已醒来,由于画板挡住了大半张脸,他也无法看到许佳楼脸上的表情。
他从椅中站起来,向着许佳楼慢慢走过去,每走几步,就会有一张被遗弃的素描在他脚下。他一张一张捡起来看,每张图都大同小异,因为画的都是沉睡的他,而比例失调、画面凌乱则是所有图共同点。
那时他还并不知道,这些图都是出自许佳楼的左手。以一个惯用右手的人来说,画的东西能看出原形已非常不错。
很快,他来到许佳楼身旁,当他仔细看清楚此刻覆在画板上的那张素描,他才明白,之前那些画是怎么回事。
现在暴露在他眼底的这幅图,不论是人物的表情,或是身体姿态,全都真实自然、栩栩如生。而这时候,许佳楼握笔的右手还停留在「他」的头发那里,似乎准备把发丝勾勒得更加细致。
这是一只专为创造美丽而生的右手,傅重之毫不怀疑,然而当他想到这一点,心情却再次坠入谷底,因为这只右手,已经差不多废了。
突然,他意识到不对劲。许佳楼怎能画得出这幅画来?尽管画还不完整,但也**不离十。对那只右手而言,这应当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程。
心思这样一转,他才留意到,从他过来到现在,许住楼的笔尖始终停在那一点上不曾移动。
视线上移,果然在许佳楼脸上找到了竭力忍耐的神色,眉头紧皱,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
他紧张起来,坐到许佳楼身边,握住对方已然僵化状态的右手。
「你还好吧?」他低声问,另一只手轻拍着许佳楼的后背,心情复杂地感觉到,他背上的肌肉也是绷紧的。
许佳楼直直地盯着画纸,一声不吭,就好像灵魂被画给吸走了。
傅重之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探进对方掌中,试图将那支画笔抽出来,不料许佳楼捏得很紧,他努力了几回都没有成功。
他挫败地叹气,本想放弃,但还是决定循循善诱,毕竟他是医生。
「你累了吧,应该休息一下,来,把笔和画板都给我,好不好?」
「……」许佳楼依旧不为所动。
既然无法沟通,傅重之也不顾及那么多,直接托住他的手肘抬高,正要去夺画板,许佳楼的身体突然一震,画笔从手中滑落,在纸上制造出一条瑕疵。
「疼……」许佳楼的五指扭曲,呻吟着,「好疼……」
「啊,佳楼?」傅重之的五脏六腑都被他的呻吟搅得一团乱,双手环住他的腰,「真的很痛吗?以前有这样痛过吗?」
「嗯……」
「那止痛药呢?有没有吃过?」。
「没有。」
「怎……」痛成这样,却从来不靠药物抑制?傅重之实在没办法了,再好的医生,无医疗装备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
「很疼、很疼……」许佳楼仍在受不住地无助呻吟。
傅重之听得心慌意乱,他知道,那并不光是生理上的痛楚。他托起许佳楼的右手,用自己的脸与唇反复摩挲着他伤处的绷带,好似一个虔诚的教徒。
「不疼,一会儿就不疼了,没事的,佳楼,没事……」话虽如此,再动听的言语毕竟不是药物,麻醉不了人的知觉。
许佳楼又呻吟了几声,蓦地停下来,眼神缥缈地看了看他,忽然倒进他怀里。额头抵在他的锁骨,身体忍痛忍得发颤,却真的不再喊痛。
傅重之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一言不发地抱着他,好像要把他的疼痛过继到自己身上来那样,紧紧抱住他。
除了彼此的呼吸,草地上再没有其他声音。
良久过去,傅重之终于听见许佳楼开口,声音明显地平稳了,只是因为埋在他怀里而显得闷闷的。
「重之。」
「……」
「重之,想这样叫。」
「……可以,你想怎样叫都没关系。」这样说着,傅重之宠溺般地揉揉许佳楼的肩胛骨。
「嗯。」似乎还不习惯被人以这种方式对待,许佳楼不自然地耸了耸肩,但并没有拒绝,又说,「还有我。」
傅重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弄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禁苦笑。
「佳楼。」他说,「这是你的名字。虽然这里的人都叫你Carlos,但我所认识的你,就叫佳楼,许佳楼。」
「佳楼,好。」许佳楼相当顺从,一只手顽皮地、但又像是无意识地,玩捏着傅重之的上衣钮扣。
「重之。」没有后续内容的呼唤,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确实拥有如此称呼对方的权力。
傅重之失笑了,心里有些暖暖的痒,却还有些刺刺的疼,很矛盾,但是心情特别充实,让人无法自拔。
为了留住这种感觉,他回应:「佳楼。」
「重之。」
「佳楼。」
……就像两个咿呀学语的孩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你一声、我一声,一次次练习对方的名字。
重之,佳楼。直到现在,傅重之终于有一点明白,当初许佳楼给钥匙扣刻上那两个字的时候,刻入了怎样的感情,哪怕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
晚饭的阵地,从草地搬回别墅,傅重之的动作比较慢,许佳楼先吃完,然后就安静地坐在那里望着他吃,等到他快吃完的时候,才吐出一句:「洗澡。」
傅重之楞了几秒,点头:「喔,你去吧,不用陪我吃饭。」许佳楼不作声,也不离开位子,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许佳楼抿着唇不回答,就是看他、看他、再看他。
傅重之感到如坐针毡,该不会是沙拉酱弄到脸上来了?
这时候,一直站在许佳楼身后的Elisa拼命对他挤眉弄眼,用口型不断重复:「洗、澡,少、爷、洗、澡……」傅重之眨眨眼睛,恍然明白过来。一瞬间,真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什么叫「得寸进尺」许佳楼就是最佳典范。
自己已经为他牺牲工作、牺牲时间,不计前嫌地陪他、照顾他,现在他居然还要自己为他、为他……傅重之叹出凄凉的一口气,站起身:「走吧,去洗澡。」
就当是报应吧,是他连累对方受伤受痛,虽然有部分原因是对方咎由自取,但他还是得承担应有的责任。他知道在撞车的一刹那,是许佳楼扑上来抱住他,保护了他,否则的话,后果也许就不是这样。
大得离谱的浴室,傅重之往浴缸里面放水,许佳楼就站在一边脱衣服,傅重之几乎想向他谢恩,因为他总算还舍得自己动手脱衣服。
衣物都褪尽后,傅重之看了看他的身体,除了右手,右膝盖上也绑有绷带。
不清楚那是什么伤,问本人估计也回答不清楚,谨慎起见,他让许佳楼把左脚跨进水里,坐下去之后,再将右脚搭在浴缸边上,以免沾水。
傅重之先用泡沫给许佳楼洗头,再为他擦背。许佳楼自始至终闭着眼睛,倒是很享受。傅重之在他头顶上扮个鬼脸,然后滑下去,蹲在浴缸旁边擦拭他带伤的右手。

许佳楼忽然睁开眼,视线笔直地朝傅重之射去,目光竟然相当明亮。
傅重之以为自己弄痛他了,连忙停下动作:「怎么了?」
许佳楼不言不语,专注的视线在他身上慢慢滑动,从他的脸庞来到手臂。高高拉起的袖子,将他手臂上的绷带尽数暴露出来。他带的碎伤要比许佳楼更多,但是没有一处能比许佳楼更严重……
许佳楼伸出手,修长的指尖将每块绷带都一一抚过,最后摸上他的面颊。「痛?」许佳楼说,蓝眸中亮闪闪的光芒,令傅重之有些迷惘。
是怜惜吗?他的眼神,这样的他,还能懂得去怜惜别人?傅重之哀怨地如此质疑。
「不痛。」最痛的不是这里,是看不到的地方。听见他的回答,许佳楼又安静了,牵起他的手拉到唇边,就像他下午做过的那样,吻上他的伤处。
他是这么小心翼翼,傅重之没法拒绝,直到这个吻跨越界限,徘徊到他颈上,并表露出上升的趋势,才反射性地抵抗一下。
可是看着许佳楼被推开之后黯然的眼光,抿着嘴巴可怜兮兮的,他便软化了,闭起双眼自我鄙视地选择了纵容。
得到他的默许,许佳楼再次凑上前去。
微凉的唇覆盖而来,轻柔地噬咬边缘过后,舌尖进入了,厮磨着牙龈在口中流连一遍,最后,双唇终于深深重合。
傅重之蹙紧眉,感到心如刀绞。他竟然没有忘,明明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但是这样的接吻方式,许佳楼却没有忘。
这是身体的本能,还是施舍给他的记的记忆的残留?为了纪念他们曾有的短暂爱情。
然而,许佳楼毕竟已不是从前的许佳楼,他要的只有一个吻,不求更多。他松手放开傅重之,坐回原本的位置,眼帘微垂,看上去有种满足,还有些微的困惑。
他似乎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傅重之痴痴望着他,脑海里猛然掠过一个念头。
希望他永远维持这副模样,由自己来照料他的一切,他不懂感激,但也不懂使坏,只懂得对自己赖皮耍脾气,同时又是无条件地信赖自己。
只是,这对他本人而言,未免残酷。他本是天之骄子,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何况还要失去一辈子。
傅重之摇摇头,甩去这种恶劣的想法,专心地为他继续擦身然后冲水。
洗澡的工作基本完成,但是看样子许佳楼还意犹未尽,傅重之便坐到浴池上方,为他随手按按颈和肩。
虽然不是专业按摩师,不过从许佳楼享受的表情来看,他的手法还算不错。
背部按完了便轮到前面,可惜他完全不晓得胸腹该怎么按摩,索性偷懒跳过这一步,直接按到腿上去。
指尖刚一触及许佳楼大腿,许佳楼忽然瞪大眼睛,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傅重之狐疑地转过脸,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好一会儿,终于,许佳楼有了动作,牵引着他的手按进水底,压在自己的两腿中间。
傅重之瞬间僵在当场,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竟还对他露出无辜的眼神,说:「硬了。」
「你、你……」真是色性不改!
「你摸的。」理直气壮地,把责任推卸在傅重之身上。
「我……」傅重之有口难言,因为他知道无论说什么,许佳楼多半都不会花心思去理解。
「对不起!」忿忿地道完歉,他把手用力一抽,才脱出一点,又被许佳楼抓住放回原位。
「难受。」许佳楼皱眉说,随后神色苦楚地垂下脸,再也不作声。
傅重之咬紧牙,挣扎又挣扎,还是让步了。手指逐渐从僵硬中放松,再以适当的力度收紧,蓦地想到第一次在许佳楼的别墅里,他也曾这样地爱抚自己;也是在那天夜晚,他首次让自己看到了「摘星」的可能……「你也难受?」许佳楼伸出食指,戳了戳傅重之眉心中间的皱褶。
听他问得如此天真,傅重之有点啼笑皆非。尤其是拿他此刻的样子与从前一对比,实在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个用舌尖舔净手背,眼角上挑地品论着「动物的气味」的许佳楼……突然,他停下动作,目光纠结地凝视对方。
因为他的停顿而回视过来的眼眸里,流动着不加掩饰的不满与**。
他微笑,站起来跨进浴缸,在许佳楼面前坐下。手在水底摸索着,拔起软塞,让水慢慢顺流出去。
「没有。」许佳楼喃喃低语。遗憾的是,这一回傅重之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不确定他是想说水会没有,或是想说澡还没有洗完,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傅重之浅笑着向他靠近,「水没有了没关系,总不能让我被溺死吧。」说完,俯低下去,吻上许佳楼的肩榜、胸膛、小腹,持续向下。
也想尝试一次,所谓动物的气味。
帮别人洗澡,远比给自己洗澡累得多。四肢酸软的傅重之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脑子里似乎有许多东西飞来飞去,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今天之内,一切都来得太突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怎能心平静气地到现在,但他就是做到了,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选择留在许佳楼身边,这个决定是否愚蠢,他已经不想去研究。他只希望,老天能够高抬贵手,别再**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等到陪许佳楼度过了这一段最艰辛的时期,往后又该作什么,他暂时还无心也无力去想。就目前来看,要如何应付那个仿佛是陌生人、偏偏又并不陌生的许佳楼,已足够他伤透脑筋。
准备睡觉,他脱下外衣,撩开被子钻进被窝,对自己一连说了十次「船到桥头自然直」,将手伸向台灯的开关,准备关灯。
门却被毫无预警地敲响,他吓一跳,迅速坐起身。「哪位?」
「……」门把的转动声就是给他的回答。
很显然,那两下敲门并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而只是为了告诉他,我要进来了。
门很快被打开,穿着睡衣的许佳楼是从没有见过的。何况此时许佳楼手里还拖着一块枕头。
「佳楼,你怎么来了?」他干笑,下意识地抓紧被角。
那张脸,可以让他想起很多很多往事。而许佳楼是个危险份子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可算根深蒂固。
虽然最亲密的事他们也早已做过,但是如今的环境、身份、关系,毕竟都截然不同。
许佳楼拖着枕头走到床边,爬上来,「佳楼?」他暗暗向后挪,「呃,你不会是打算……」
许佳楼抿唇不语,推着他躺下去,并把被褥拉高盖住他的身体,幽幽地说:「你睡,我看。」
傅重之愕然:「你……」
「我要看。」音量很轻,但语气十分坚持。即使没有记忆,却还是一如既住的脾气。
傅重之只好别过脸,避开对方的视线,闭上眼睛,逼自己赶快入睡。可毕竟有一个大活人躺在身边,并且虎视眈眈,要入睡恐不那么容易。又是为什么,他这么坚持要看自己睡觉的样子?
傅重之思来想去,不知不觉中,竟然也就慢慢睡着。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傅重之睁开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睡颜。
如此近距离端详许佳楼安睡的样子,联想到过去他最常露出的嘲弄表情,此刻的这张脸就显得毫无攻击性,甚至因为太过宁静,让人觉得他会永远地沉眠不再醒来。
傅重之摇摇头,这才发现枕在自己颈下的是许佳楼的胳膊,他掀开被面,放心地看到许佳楼的右手正安好地搁在胸前,压着那块昨晚拖过来的枕头。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他搂着枕头睡觉的样子,好像一只大浣熊。
傅重之低低的笑最后化为一声叹息。什么叫世事难料?他们俩的处境就是最佳写照。
这个出卖过他的男人,如今就在他身边毫无防备地睡着;而本该满心怨恨的他,却对着这个人熟睡的脸傻笑出声。
不恨,并非因为宽容,他只是无法认同,既然喜欢,为什么还要去恨?喜欢一个人已经很辛苦,何必让自己苦上加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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