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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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昏迷中醒来的傅重之平躺在床上,转动着眼珠四下打量,触目所及完全陌生。
精致华丽的吊灯,绘着凸出浮雕画的天花板,周遭复古式的欧式家具,透出一股内敛而稳重的豪门气派。这是什么地方?他撑着上身坐起,身体酸软,大脑也晕眩,他不得不用手扶住头颅,却发现右手背上插着一根注射点滴用的针头。
医院?念头一转,他否定了这个想法,没有哪家医院有如此豪华的设施。就在这时,房间的大门被推开,一位妇人走进来,看见他坐起先是一楞,随即迎上前说:「你终于醒了,感觉还好吗?」
「我没事……」一开口,傅重之便感到嗓子干涩难当,咳了几声。重新抬起头时,一杯水已经递到他面前,他顾不上道谢,急不可耐地伸手接过。
「慢点喝。」妇人含笑望着他,和蔼地说,「我的名字是Elisa,是这座Giuseppe庄园的管家,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
「……庄园?」傅重之露出茫然神色。
「是的,这里就是托斯卡纳中心地区的Giuseppe庄园,是Ambrosini家族的产业。」
又一个陌生的名词,听得傅重之头大如斗:「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在这里?Ambrosini家族,又是什么意思?我并不认识……」
「你刚醒来,一下子还弄不清楚状态。」Elisa耐心说明,「你发生了一场车祸,记得吗?」
傅重之皱起眉,关于车祸的印象在脑海中浮现。「嗯,似乎是……」
「而后你昏迷了两个多礼拜,至于你说不认识Amborsini家族的人,这就不对了。车祸的时候你是和少爷在一起的,怎可能不认识?」
「少爷?」傅重之吃惊地瞪大眼,「你不会是指……许佳楼?」
「你说的是少爷的中文名字,但在这里都是叫Carlos。」果然是他!
想到车祸时的事,傅重之突然紧张起来:「那许……Carlos在哪里?他的情况怎样?」
「这件事我带你到三楼书房见老爷,你有什么想不通的,由老爷直接告诉你。」
老爷?傅重之感到气短胸闷。是许佳楼的父亲吗?为什么也在这里等着要见他?难道是许佳楼情况糟糕,所以要向他兴师问罪来的吗?
傅重之越想越心慌,他并不怕被指责被唾骂,他只知道,许佳楼绝对不可以有事……
失去重视的人,这种痛苦一生经历过一次就够了。无论如何,问出许佳楼的情况是当前最首要的事。
傅重之吃力地翻下床,异样的痛楚刹那间占领知觉,他才发现,在宽松的衣裤下,自己身上多处缠了绷带,但他仍然四肢完好,这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个奇迹。
Elisa挽住傅重之的胳膊,将他扶出门外,领着他来到一个房间前。
房门是敞开的,屋内两侧各嵌着一方书柜,占据整面墙璧,除去一些简单摆设,房中央靠窗处横有一张木桌,桌后的软椅里坐着一人,阳光从后方照射下来,产生的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面貌。Elisa说:「老爷,傅先生醒了,我带他来见您。」她对傅重之点点头,请他上前,然后就退了出去。
傅重之忍着内心的不安,仔细而谨慎地打量桌后的人。对方年纪已经不轻,不过皮肤保养很好,只是鬓角略有几缕银丝,感觉上倒不像是苍老,反而像是经历了什么莫大的变故,一夕之间白了头那样。
这个人……就是许佳楼的父亲不会有错,虽然这是一张完全西方的脸,但那相似的眼角眉鼻,真是太明显,只是气质不大相同。
和许佳楼相比,他的父亲显得更威严稳重,傲慢的感觉也敛在身体内部,不像儿子那么张扬。
打量得差不多了,傅重之才想到行为有些失礼,连忙放低视线:「抱歉,我是……」
「傅重之,我知道。」Giuseppe庄园的主人、顶尖时尚公司Macelele的总裁,Tiziano·Ambrosini,这个在业界呼风唤雨的男人,此刻只是用轻淡的口吻打断了他,浑厚的声音中透出一股疲惫。
傅重之心里一动,既是因为他的话语,也是因为他话语中藏不住的倦意。
对于许佳楼的安危,不禁越发忧心忡忡。
Tiziano指着房间右边的沙发请他坐下,说:「医生说你只是脑震荡,没有大碍,不必担心。」
「那许……」
「车祸当天晚上,你和Carlos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毫无预兆地丢出这个问题,傅重之一时间听不太懂。
「我和他?我们并没……」
「我问过Carlos。」Tiziano再次接过话头,神情凝重而莫可奈何。
「但很遗憾,他给不了我答案。所以我想问你。你们为什么会和Franco起冲突,把他弄成那样?」
傅重之又是一阵迷茫,努力想了想,总算明白过来。「你是说那个健美教练?他怎么样了吗?」
「他好得很。」Tiziano轻蔑地冷哼,「就是断了几根肋骨,准备告你们恶意伤害。」
果然……傅重之叹口气:「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
「这种话你不用说。」Tiziano大手一挥,「你也好,Carlos也好,这段时间都要待在这里。法庭那边我来处理,你要做的只是告诉我事发经过。」略嫌蛮横的独断独行,在这一点上,许佳楼倒是和父亲如出一辙。
傅重之只好把事情和盘托出,不过细节部分还是有所保留。有些事隋,在长辈面前终究不方便坦白。
听完他的话,Tiziano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沉吟着说:「我知道了。整件事是对方先挑起,我会让律师以此作为重点。」
傅重之稍作沉默,终于忍不住问:「Carlos现在怎么样?他,还好好吗?」
「他很好。」回话的时候,Tiziano有点咬牙切齿,脸上的倦意却更深,眼睛里流泻出淡淡的晦涩与叹息。
在他眼里,从小就比同龄人独立的Carlos,十几岁时已经叛逆得不像话。长大后不留在义大利,也不肯进Macelele总部帮忙,反而自创一个服装品牌出来。
直到前些日子Carlos突然回国,他本以为儿子回心转意,一切都会好转,他也终于后即有人,没想到又出了这种事。有时候他真怀疑,这究竟是老天在耍他,还是儿子有意在跟他过不去。
揉了揉隐隐作疼的太阳**说:「其实Carlos的情形不太好,恐怕今后还得麻烦你多操心了。」
傅重之听得莫名其妙:「他……到底怎么了?」
「等你见到他就会知道。」Tiziano收拾起情绪,以严峻的目光回视着他。
「坦白说,我已经查过你的资料。医院的工作我也为你辞掉了。这段时间,请你留在这儿陪着Carlos。你是医生,一旦Carlos的身体又出状况,你也能帮得上忙。」
傅重之呆然半晌,站起身来大声说:「抱歉,我不能接受您的作法,您没有权利干涉我的工作和生活,更没有权利非要我留下。」
「那么真是抱歉了,你只能留下。」Tiziano的态度不容转圜。
傅重之简直气结:「这是软禁。」
「软禁?你言重了。如果你坚持要走,我不会拦你。锡耶纳就在离这儿三十五公里的地方,我不提供任何代步。当然了,三十五公里,对你们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但请你听好了,只要你离开Giuseppe庄园一步,就别再回来,更别想见Carlos一面。」
一个名字,敲碎了傅重之满腹怒气,垂手伫在原地,脸上虽然不悦,但已经失去反驳的意志。
无论如何,至少要见许佳楼一面,确定人安好,就算见了之后立即离开,再也不见……见他的表情,Tiziano心悄复杂地皱一下眉头。
做到这种程度,其实并非Tiziano所愿,他和傅重之没仇没冤没交情,之所以硬要把人留下,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Carlos比傅重之早醒几天,受到的伤害却更严重。一开始,Tiziano认定了Carlos会出这种意外是因为傅重之,他气傅重之气得要死,哪里还想留他。
然而当他看到儿子紧抓住这个人的手不放,心疼和悲悯立时挤散了所有气,别说Carlos只是想要一个人,哪怕要太阳、要月亮,他大概也会叫人造一架通天云梯出来,爬上去采吧。
从前一心忙于事业,疏忽家庭,结果不仅失去妻子,现在儿子也变得不完整,难道真的是他做错了?
心力交瘁地长叹一声,Tiziano将候在门外的Elisa唤进来,吩咐说:「你带傅先生到少爷那儿,晚点再叫厨房准备午饭。不必准备我的,我马上回佛罗伦萨,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你们要好好照顾少爷和这位客人。」接着又对傅重之晦然一笑,说:「做好心理准备,去看Carlos吧,这段日子要有劳你了。」

傅重之跟着Elisa走出别墅大门,看到那一片将别墅包围的葡萄园和橄榄树林,才算明白为什么庄园里有这么多佣人。
Elisa领着他走到别墅后方,一望无际的草坪,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还有两只白色的躺椅。其中一只躺椅侧躺着一个人,淡蓝色的衣装与碧蓝的天空遥相呼应,看上去纯净得不似真人。傅重之呼吸一窒,他已经猜到对方是谁。忧喜交加中,他加快脚步,越走越近,直到看清对方的全貌,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睡在躺椅里的人,除了脸上的几块OK绷,以及露在右手袖口外的绷带,别的地方都完好。除此之外,那张双目闭合的面容虽然苍白,但并未流露苦痛。阳光在他脸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也令他的眼睛因为光的刺激而微微眯紧,却像是很享受,他的神情安详得像个婴孩。
显然,他睡得正熟。傅重之突然不知道该哭该笑。自己为他担惊受怕,他却只顾在这里睡大头觉!这时,Elisa小声开口:「你到这边来坐着等吧。」
傅重之走到另一面的躺椅处坐下,Elisa站在他的左侧,凝望着沉睡中的许佳楼,发出了幽幽叹息。
「以前少爷就坐在那里,太太坐在这里,他为她画像,常常一画就是整个下午。」Elisa的声音带着哽咽,傅重之不禁讶然地抬头看去。她的眼圈有些泛红,在感伤地微笑着。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Elisa说,「如今太太不在了,少爷大概也永远不能画画了,真是……」
傅重之脸色一变,抓住她话中的疑窦:「什么叫永远不能画画?」
Elisa垂下眼睫,眼中流动着悲凉与惋惜,「事实上,少爷他不止失去记忆,还……」
「失去记忆?」傅重之震惊地喊出声来,不过许佳楼并没有被吵到,仍睡得人事不醒。
「怎么可能?」
Elisa一脸紧促,摸了摸围裙下摆。「少爷的话本就不算多,现在更是少得可怜。但与其说他话少,不如说是他没有办法连贯地讲话,他的思绪捉摸不住,老爷叫我们多和他对话,可是经常对着对着就对不下去,问他以前的事情,他一脸茫然,有时候会突然蹦出几个字来,但都和主题无关,让人觉得前言不搭后语。」
听了她的话,傅重之只感到周遭的气温骤降,寒意渗入骨头里。
「为什么?」他木讷地问:「怎么会这样?他明明……」那般骄傲狂放的一个人,怎会沦落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地步?
「那场车祸损伤了他的大脑跟神经……」Elisa苦思了一会儿,才说,「哦,还有他的右手扎进了碎玻璃,医生说想重拿画笔只怕希望渺茫。唉,现在少爷就像一个患了自闭症的患者,我们想和他沟通都很困难,更别提帮上他的忙。」话到这里,她突然屏息,紧张地盯住傅重之,「傅先生,我不清楚你和少爷是什么关系,不过在你昏迷的时候,你的床边是少爷除了这里以外逗留最久的地方,所以我想,搞不好他记得你,哪怕只记得一丁点……可能的话,我想拜托你尽量陪着少爷,请不要不耐烦,因为你大概就是唯一能帮他的人了……。」
接下来的话语,傅重之已经无力也无心去听,忽冷忽热的身体,好似一下浸在冰河里,一下又被扔到火山口。
呆呆望着前方那一抹蓝色的身影,他心里阵阵抽搐,痛得几欲狂呼。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许佳楼是那样的才华横溢,上天怎能忍心夺走那只「为了创造世上最美的事物」而挥舞的右手?
他最不能接受的是,许佳楼怎可以什么都不记得?被背叛的人是他,被逼得痛不欲生的人也是他,偏偏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说失记就任性地失忆,这算什么?
直到午餐时间,许佳楼仍没有醒转。Elisa只好先叫人把食物端到草地中的桌子上,再去叫他起来。
接连叫了几声,终于,许佳楼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然后走到桌子那边坐下。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徘徊在状况外的呆滞状态。只有在路过傅重之面前时,他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就继续走他的路。
傅重之在原地楞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迈脚过去,坐进许佳楼对面的椅子里。
他们的距离如此接近,傅重之却没有勇气与他对视,只能低着头,望着桌上的美食,压根提不起胃口。
「重之。」这一声呼唤传进他的耳朵,好似石破天惊,他险些一弹而起。他飞快扬起脸向许佳楼看去,满怀的惊喜还没来得及酝酿成熟,却又听见许佳楼这样说了。
「傅重之,名字,父亲说。」声音干巴巴的,而且语意断续,要人自行衔接才能听懂。
傅重之顿时泄了气。
因为刚才那短暂的一眼,他终于看清许佳楼的眼神,果真是空洞茫然的。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不如用「有着眼睛外观的球体」来形容更加贴切。而过往曾经从眼睛里向他表露出的狂热、怜惜、痛楚,统统都没有了。
心中突然涌上莫名的不甘,他咬咬牙,将右手伸到许佳楼面前,伸起手腕上的「摘星」,说:
「认得这个吗?你看看,努力想一想。」
许佳楼看着「摘星」,习惯动作地眯起双眼。突然,轻轻哦了一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
原本戴在傅重之颈上的「摘星」,依然维持着车祸前的断裂,没有被修补。
「这个,我也有。」许佳楼说,表情并没有波动,静如死水。
傅重之沮丧地收回手,如果连「摘星」都不能唤起许佳楼的记忆,他就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行。
「好看。」许佳楼又说,「但不喜欢。」说完便手腕一甩,将那根断了弦的「摘星」扔到傅重之面前。
听见他的话,傅重之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不喜欢。由他创造的「摘星」,他亲手为他摘下的星,他竟然已经不喜欢了。大概是看他坐在那要发呆,许佳楼简短地催促:「吃。」
傅重之一震,用颤抖的手拿起刀叉,面对满桌的食物,却始终无从下手。他吃不下,一点也吃不下。
叮。一声脆响,引得他抬起视线。下一秒他就后悔了,他真的不该看,那幅画面让他觉得心痛得快要死掉。
桌对面,许佳楼看着自已空空的右手,神情迷茫。盛着蔬菜沙拉的盘子,一柄叉子横躺在上面,因为许佳楼没有被捏稳而掉落。
大概是诸如此类的情况早已发生过多次,候在餐桌不远处的Elisa当即走上前拾起叉子,用抹布擦干净,塞回许佳楼的手中。
由始至终,许佳楼没有丝毫异常表现。
叉子掉了,他发呆;叉子回来了,他就接着进食。由于太过平静,反而让旁观者的心里波涛汹涌,无法平静。
傅重之眨眨眼睛,擦去那股酸涩。他叉起一块牛肉,送到许佳楼的嘴边,怀着近乎怜悯的感情注视着他。出乎意料的是,许佳楼拒绝地偏过头:「不要。」
「佳楼……」
「佳楼,不认识。」生硬地这样说着,许佳楼拂开他的手,为了证明自己很好似的,突兀地加快进食的速度。但不久又是叮地一声,叉子再次掉落。
每一次,掉落的不只是叉子,连傅重之悬在半空的心也随之掉落。再这样下去,他会精神错乱。
「佳楼……」
「哼!」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许佳楼居然回了一声「哼」。以他这几天的表现来看,这种情绪反应简直堪称奇迹,Elisa甚至激动得脸都涨红。
可能是看出右手没法用了,许佳楼干脆改用左手,虽然笨拙,至少不会失手。
望着他不够灵活的动作,再想到他从前的意气风发,使重之喉咙里溢出浓烈的苦涩,悠悠地长叹一口气:「佳楼,你相不相信因果报应?」
许佳楼似乎没有听见,也或许是听见了,但听不懂。他照旧埋头进餐,看也不看傅重之一眼。
傅重之不由衷地笑了下,仰起头眺望蓝天,怀念地在天幕中描绘许佳楼曾经的容颜。
那一副常常似笑非笑着的嘴角。假如真的有上帝,那么他很想问问,命运这样安排,究竟是想惩罚谁,报应谁?
如果可以,他宁愿失去记忆的人是他,失去健康的人也是他,好让许佳楼反过来为他煎熬,为他心碎,如果可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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