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我第二天上班，便带上了看上去和我年龄相仿的表弟。娱乐中心又苦又累，没有多少人能坚持太久。所以，这里常年招聘新服务生。还有，一个服务员在一个地方干久了，不会卡油的也会卡了，不敢卡油的也敢卡了。不时地换换服务员，既保证了质量，又保证了安全，何乐而不为呢。这是白浩传授给我的小经验。
领班延续着第一天给我介绍的那套语气。尚鑫虽然才十五岁，但还是打过不少篮球的。虽然技术不行，可他的身子板看上去比成年人还要健美。腿上的汗毛比我的还浓。领班见他人高马大，对他的年龄也没产生什么怀疑。扔给他一套工作服，就算收下他了。
我麻利地换上工作服站到工作岗位上。表弟也被分配在澡堂工作，领班的意思是让我教教他，干不好还可以找我算账。我一样一样言传身教，俨然就是一位师傅。表弟看着这里的工作哪样都觉得新鲜，声称有重活累活一律交给他，说他既然决定不上学了，就一定要好好工作。
几天之后，我终于发现，原来改造一个人是这么艰难。我这个表弟涉世未深，比来澡堂之前的我还一无所知。什么察言观色，见机行事，什么都不懂，让碎了心。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为一个人这么操心呢，但我觉得值。我想，如果自己能从网吧**这个表弟，那我就真正成功了。这是我对自己的认可。一个能够看清别人并且帮助别人改掉错误的人，首先要做到自己看清自己并且彻底改正自己的错误。如果表弟可以被我改造成功。那我毫无疑问就可以给自己地戒网行动画上圆满的句号了。更重要的是我真的为小叔一家、父亲、爷爷奶奶分了忧。想到此，我舒心地笑了。我第一次体会到“舒心”两个字地滋味。
我吃个午饭的工夫，尚鑫就给我捅了个大窟窿。一个四方脸的客人洗澡地时候把手机交给他保管，说可能有重要电话要过来。尚鑫拿着手机大大咧咧地东张西望。扭头之际，手机被别人洗澡的喷水头喷了一下子水……尚鑫惊恐万状，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已经被客人发现了。四方脸抢过手机，耷拉着脸粗暴地按手机上的键盘，然后极为愤怒地质问尚鑫：“你这怎么回事啊？赔！键盘都不能打字了！”尚鑫带着哭腔求饶，“我不是故意的啊，对不起对不起……”他不住地道歉，四方脸无动于衷，用回荡全屋的音高嚷嚷，“不行！把你们经理叫来，怎么回事啊这，必须得赔。”尚鑫死活耗在原地不动弹。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白浩急忙跑去找我。我的饭盒刚洗一半，没等听完白浩的描述，急急忙忙冲到澡堂。穿过游泳池的时候还让地上的水给滑了一大跟头，摔得胯骨发麻，险些直不起腰来。
我忍痛跑到现场，见尚鑫只会低声下气地连声说道歉，一脸地惊慌之色。四方脸还在厉声责怪。吵吵着要找经理。这不就是我的昨日重现吗！我晕。
我露出一副绅士特有的的微笑，“先生，出什么事了？请您把委屈告诉我。”我的一个“您”字用的四方脸一下子平静了许多。他说了事情的经过，说一定要赔，否则就找经理去。我拿过手机看了看。根据我地经验，这样的情况等水干了应该就没事了。我继续温和地说：“您等一下，我拿去桑拿房烤一下，要是还不行我们肯定赔。”客人说给我二十分钟的时间。^^ ^^说先去搓澡，搓完澡还不行那就必须得赔。
尚鑫战战兢兢地望着我，“哥……万一真赔怎么办啊，我哪有钱啊？！我们家现在……已经拿不出一点钱了……”
我严厉地望着表弟，“……就是赔不起也得赔，这就是社会。”我本可以更温和些，但我的目的并不是想把自己当成他地一个同事。只是事事照顾他而已。我的目的是让表弟知难而退。让他知道打工是多么艰辛，未成年挣钱是个多么苦的事情。让他知道。没知识多么可怕。如果不继续上学提高自己的素质，将来很可能就要干这样的活一辈子。所以眼下要让他真实地体会到这种受人白眼还无能为力的无奈。
我把手机卸开，拿到桑拿房去烘烤。我在桑拿房里不敢离开半步，手机万一被人拿走了就真得赔了。玩客们都是围条浴巾进去蒸，蒸出一身臭汗，直接去搓澡，然后又去泡澡，一套下来舒服得想睡觉。可我穿的是丝绸质料的工作服，我在桑拿里烤出这么一身汗，我可没地儿去搓澡泡澡，那臭汗把衣服粘在我身上，难受极了。我无奈地摇摇头，谁叫尚鑫是我的亲人呢，没辙。小祖宗，真是上辈子欠你地了。只要最后达到目地，让你乖乖回去上学，我，苦点苦点吧。
烤了大约三十分钟，我装上手机，果然又操作正常了。我恭敬地把手机交还给四方脸客人，又说了一堆好话，此事终于平息。此刻的我发现，自己在待人接物上地确成熟了许多。真可谓烈火炼真金啊，就十几天的工夫，我就摸爬滚打出来了，竟然可以保护别人了。想到此，我心情复杂地揉着隐隐作痛的胯骨，又去洗我那还没洗完的饭盒去了。
五十一
在有毅力的人眼里，疲劳是可以藐视的。所以在我面对洗澡堂这个乏味又辛苦的工作时，我丝毫没有过惧色。也许是我在内心自己哄自己开心，我为自己能把这个苦差坚持下来而感到自豪。每天穿着拖鞋一站就十几个小时，每次都要站到腿发麻头发晕小腿肌肉发酸。脚底下的拖鞋里无时无刻都有水在浸泡。泡脚，听上去舒服极了。但如果双脚裂开几十道血淋淋的口子，持续着几十个小时地把它泡在水里。甚至十几天，简直就是一种苦刑。
面对着一些满嘴污言秽语**裸地从楼上走下来的醉鬼，我也不得不露出微笑，一种看上去很舒心但内心想吐地微笑。
每到午夜零点。在城市安详的大钟摆动了十二下以后，在满城的人都香甜睡去之时，我还要猫着似被折断了的腰。用手指头一格一格地抠擦排水槽，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干完活还得死挺着疲惫不堪地身体，笔直地站在那里值班。
这是一个十六岁少年能够承受的吗？多少成年人干了几天都因为太辛苦落荒而逃了，可我坚持下来了。
我毫无愧色地拿过领班发给我的第一个月地工资。加上奖金，一共九张的老人头，激动不已。我掏出手机，也不顾什么长途漫游的手机费了，我给老妈拨通了手机。
我哽咽地“喂”了一声，老妈那边也“喂”了一声。我一下子陷入了沉默，我的右手微微颤抖。我想说的话只有两句，“妈，我挣钱了……我要用我的钱给你治病。”但是，面对已经拨通了的手机，竟然说不出一个字……在手机通话时间到一分四十二秒的时候，我终于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妈……我拿到工资了！”
那一刻，我哭出了声。我此刻真的体会了什么叫做喜极而泣。
老妈在那边也终于抑制不住一个多月对儿子地牵挂和思念了。我只听见老妈无限欣慰地说了句“……好儿子。”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虽然看不见老妈在遥远的北京，流着和我一样的泪水，但母子连心，我们母子咸咸的泪都洒在了彼此的心上。
我们相依为命十几年的母子，就这样。在电话的两端无言地哭了好久……
我挂断电话后，便收拾好行李。按着计划，我拿到工资后就和白浩、米曦一起去开我们地发廊去。我才往背包里扔几件日用品，动作就停住了。我想：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这还有表弟呢。我得陪他再熬两天，他应该也快受不了了。前天是他第一天上班，熬到半夜一点他就躺在地上睡着了，剩下的活全是我干的。这回死活不能让他睡了，等他熬得痛苦到了极限。他就会想回学校了。我以切身的体会断言这点。我得把他熬回学校后。我再走。
那么，就让这阳光娱乐中心再剥削我们兄弟几天吧。
于是。我又把东西扔回柜子去。这时，白浩从大堂走进更衣室，看见我兴奋极了，“终于拿着工资了！我加上奖金一千多呢。那边发廊的租金我交了好几天了，走，跟着我布置发廊去吧，米曦已经在那了。”
我咧着嘴耸耸肩，“我恐怕得再遭几天罪，暂时还不能走。^^ ^^”白浩一下子明白了我地心思，“你还得等你表弟回学校了才行，对吧？你这么做没错。当兄弟的我支持你。那你自己谨慎点。”
白浩整理整理东西，叼上一颗棒棒糖说：“看，听从组织上的正确方针，现在不抽烟了，没事就叼棒棒糖……米曦辞职了，她要攒满一个月可还早着呢，所以我叫她干脆住发廊了。我们俩回去整理整理，大后天开张，到时候要放鞭炮。我第一次当老板，怎么也得庆祝庆祝。到时候你正好刚下班，您就免睡啦，必须过来啊！”我每天的工作都有白浩陪着，此刻要分开，哪怕只是一两天，心中也是万分不舍。我把白浩拉到换衣服的长凳上坐下，“米曦是个好女孩，我知道你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你要对她好，我希望你们两个谁也别对不起谁，因为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白浩默默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我一直目送白浩在经理气急败坏的骂声中，彻底离开了娱乐中心。经理鼻子都要气歪了，不时地念叨：“每次都拖半个月才开工资，就这次没拖，让这小子这么快就拿钱跑了……”
白浩一走。我竟意想不到地得到了提升。我被分到了白浩的位置。领班还语重心长地教育我，千万不要像白浩那兔崽子一样。忘恩负义，给他最高地工资，结果还是跑了。
现在澡堂就剩表弟一个人了。五六十平米地冲澡房。泡澡房，桑拿房，搓澡房。让他一个人忙里忙外，一个体力强健地成年人都不可能顶得上。
我在游泳池旁忙了一个多小后，实在是不忍心，还是跑到澡堂去，想帮帮表弟。我一看见表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他左手拿一块香皂，两个手指尖还夹着一瓶洗发水，右手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从柜台取出来地刮胡刀和一次性牙刷，别人洗澡甩出来的沫子。糊了他足足半边脸……表弟一看见我，像是看到了救世主，“哥啊，你怎么才来啊！”
我老道地指挥着表弟把活干到位。我之前就是被白浩给训出来的，这下也让我过足了瘾。
“哥，那香皂丢了一块，怎么办啊？柜台没小香皂不给换新地啊！”
“你到别处拿一块香皂。掰成两块，用手多搓搓，不就能去换新的了吗？笨。”
晚上九点多钟，这家伙终于开始耍赖了，他也不管我怎么催他了。躺在更衣室的凳子上，死活就是不起来，呼呼大睡起来。我心想再过去往火上浇浇油，就该大功告成了。
我坐在表弟旁边，拍拍他地肩膀，“老弟醒醒啊，你这样可不行啊！是你自己说你讨厌学校，不让你上学让你死你都愿意的。可是你不上学了，你家里就没理由再养着你了吧？你不工作，你喝西北风去啊？还有你爸的钱……”
表弟再也忍不住了。终于痛哭流涕起来。“哥。我现在好想上学……我好想学校，同学。老师……我从来没想过出来打工这么苦……呜呜呜……”他鼻涕和眼泪都模糊在一张脸上。我没有做出为之动容的表情，而是用冷静的口气问：“你不是说你可以挣钱吗？有我在你旁边照顾你，这已经挺舒服的了。这样你就受不了？”表弟哭得更可怜了，他滑下凳子，蹲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叨：“我想回学校……我想我爸……”表弟顺势抱着我的大腿，“哥……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的脚裂开的大口子像火烧一样疼啊！我会不会残废了呀……哥……我想回去上学……我再也不上网了……呜呜呜……”
我拿出自己地毛巾，洗干净以后让表弟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都擦干净。然后贴着表弟坐下，握起他这几天被洗澡水浸泡得走了样的双手，“老弟啊，你哥为你也算用心良苦啊。让你来体验体验，让你知道知道社会和学校哪个更难，你才知道你该回哪去。我以前和你一样，喜欢上网打游戏。但是我出来打工以后我才发现，我真是个贱B！我拿着老妈用血汗挣下来的每一分钱，肆无忌惮大手大脚地买点卡交网费……直到如今我才如梦初醒。唉，不说我了。你现在终于想通了，你千万要记住这几天的苦，这是你以后想上网的时候可以从记忆中调出来抽打自己的鞭子。如果你再没日没夜地玩，耽误了学业。那你这辈子地生活就真要这么度过了，整天像个哈巴狗似的……脚踩钢刀般钻心的疼还要装出笑脸……”表弟又一次涌出了泪水。他只顾点头，不顾擦泪了。
我把表弟送回家，一路上兄弟二人都没有说话。我真的拿他当亲兄弟看待了，虽然和他认识才几天。这是我的责任感，是老妈十几年来潜移默化培养出来地责任感。我目送着表弟走进自己的家门以后，才转身离去。
车上，我前所未有地兴奋。我在教育表弟的同时，我教育了自己。我常和老妈埋怨说：“那些上了大学的人又能怎么样？不也有的找不到工作在家蹲着吗？”我这句话对了，也错了。他们就算一时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但他们的素质已经从迈出大学校园的那一刻起奠定了。我懂得了白浩为什么那么执著地想上大学了。
我突然渴望上学了。比表弟还要渴望几百倍几千倍。我恨不得一天也不耽搁地回到那个单纯而温暖的集体……我发现，我真的变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