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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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刚擦亮,我便爬起来去上班了。
到了洗浴中心匆匆换上工作服,白浩过来美滋滋地让我猜他昨天夜里干什么去了。我板着脸问:“干什么去了?”白浩的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我和米曦看电影来的。”看我的心情很郁闷,白浩迟疑了一下,又问,“对了……嗯……你对米曦到底有没有意思?”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昨天我还开开心心地把米曦推荐给他呢。可好心情这东西不是天天都有。于是只给了他一个略带消极的态度,“哦,我能有什么意思,她大我好几岁呢。再说……再说……我心里……有人,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真诚地看着白浩。我受小叔家的不幸和昨天跟父亲的冲突所影响,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我结束了忙忙碌碌的工作,回到家,父亲还和昨天一样,一筹莫展。但今天比昨天清醒,能看出来今天酒喝得不多。身为这个家庭的长子,父亲的压力太大了。不喝点酒解闷,也少不了用尼古丁来刺激自己的大脑。我看着父亲坐在沙发上恶狠狠地吸烟,那个狠劲,让我看了都心疼。我对自己昨天对父亲雪上加霜的态度感到内疚不已。我鼓了鼓勇气,“爸……昨天的事是我不对……小叔家的事我知道了,别想太多了。不会有大事的。”
父亲一愣,对儿子忽然间的理解和懂事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儿子……你爹我虽然是老大,但却没个老大样。以前小时候外面挨人欺负,都是你小叔帮我摆平。^^ ^^我欠他的。你看他现在摊上了这么大的官司,倾家荡产给人家治病不说,人一旦死了,你小叔他……他更愁地是你那个表弟天天上网。别的什么也不干。一年多了,几乎天天不回家,你小婶都快疯了!怎么办啊……”
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我大概最能体会那未曾见过面的表弟的内心世界。乏味地校园生活,极少数但极具杀伤力的变态的老师,似乎有一大批更年期在整治青春期。因为青春期地半生不熟,注定要犯一些错误,而这些错误,没有成为孩子们健康成长的契机,反倒成了他们背道而驰的助跑器,给了他们逃学厌学辍学离家出走甚至网游成瘾最充分的理由。
我想到此,忽然发现自己长大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透彻地想清楚这个问题。看来,表弟的事没人管得了。非我莫属了。我心里想着便脱下鞋子躺在床上。父亲坐在沙发上继续闷头抽烟,我问父亲:“你今天不去出车了吗?”
父亲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不去了。等等你小婶过来。我们得想办法把你小叔弄出来,这事有结果之前恐怕不能去干活了。”
我在床上伸了个大懒腰,痛快地把一个“啊”声拖得又长又懒散,完毕。似乎进入了梦乡。父亲在一旁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转瞬,又烟雾缭绕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婶带着表弟来了。他们一进门,我就完全醒了。但转念一想,还是躺着吧,先听听再说话。小婶年纪不大,比继母多了一些城里人的味道。我透过眼缝看见了她的模样还算好看。着装很讲究,有一种不俗的气质。我想她应该是受过不错的教育。表弟又高又瘦,看着和我一般大,可脸上一股十足地稚气,看着比我可幼稚多了。那眼神混沌迷茫,他现在的神态和举止,和来牡丹江之前的我一模一样。烦躁而无助。我发现自己有些喜欢这个表弟。这是否也因为血缘的缘故?我不知道。
小婶和父亲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先去看守所给小叔送点衣服棉被之类的生活用品。小婶用伤感而又生硬的口吻对儿子说:“你在这好好等着。好好反省反省,再上网你爸可就出不来了!”
我差点被这句严肃的警告逗笑了,他不上网了警察就放人了?要真那样就好了屋子里只剩下躺在床上装睡地我和坐在沙发上发傻的表弟。我假模假式地伸了个懒腰,起来故作惊讶地看看表弟,“你是?”
表弟有一丝慌乱,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尚鑫。”
我“哦”了一声,说:“你的名字我听过,挺好听的,咱们姓尚的名字都好听啊。”
表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你是大伯地儿子我知道,可你……咋不在北京上学呢?”我的心抖了一下,心想,你问得可真好啊。
我坐起身把表弟拉到自己身边,像老年人似的长叹一声……良久,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给表弟讲述了自己上网那些日子的前前后后……或许是血脉相连吧(尽管我们表兄弟第一次见面),我们交流起来很亲切,说到痛心处,我竟然毫无察觉地泪流满面。表弟急忙递上手巾。当说到学校和老师是如何对自己惩罚过当,自尊心如何被蹂躏,在同学面前如何抬不起头来时,表弟把脸扭向了窗外。没想到生活在北京的孩子也会有和自己相似的痛苦。表弟的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我在这个细节里发现表弟的心肠是善感而柔软地。我告诉表弟,自己很羡慕他,从小到大每天都有爸爸妈妈事无巨细地疼爱,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为自己的坦诚而吃惊。至于我为什么来牡丹江地原因,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对表弟,我竟然和盘托出。可能是本能促使我必须向表弟敞开心扉吧。如果想挽救他的话,我必须现身说法,除此,别无选择。
我们是同龄人,交流起来没一丁点代沟。最后,我说了许多大城市的生活,给表弟听得好生憧憬。说也想去北京看看。我便鼓励他,去北京很简单,你考上北京的大学就行了。表弟摇摇头,说自己这成绩。连高中都不一定考得上。还说这回考试他是年级倒数第七……我像是在打引诱战,自己必须一步一步地把表弟的心里话全套出来,但我知道自己也要格外小心。
每一个疯狂上网地人都显得格外敏感和多疑。一旦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反感。那可就前功尽弃喽。任你有千条妙计,也破不了他的一定之规。我暗下决心,应该趁表弟还没正式辍学的时候,扼制住他的网游瘾头。我现在就为当初地辍学后悔得想跳楼。现在眼看着自己的表弟竟然也要走上自己这条路,实在让我痛心不已。

一切果然不出我所料,表弟的内心世界和我地推想基本吻合。愣头愣脑的表弟告诉我说,因为他学习不好,在同学和老师之间都得不到重视。他喜欢打篮球,可打得不好,在球场上一个高个子的人打得不好会双倍丢人。一重因为喜欢打又不会玩。瞎耽误工夫;另一重就是长那么高还不会玩,傻大个。正在这时,他在网吧见着了《街头篮球》的游戏,在游戏里,只要操控好鼠标和键盘,再靠点运气,很快在游戏里就有名有姓。受人关注了。
表弟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熟练地弹出,点燃。我不禁觉得好笑,这年代的小孩,似乎谁都会夹着烟来两口。表弟按着“规矩”把过滤嘴冲里。恭敬地递给我,我摆摆手,说了句戒了。表弟便打开电视,自顾自地吸烟看电视了。我知道他的烟瘾或者说是网瘾上来了。
我和白浩曾经非常激烈地讨论过吸烟这个问题。我坐在凌晨三四点钟空荡荡的游泳池边上,声音格外清晰地讲述自己的吸烟史。^^^^白浩一笑,说你小子是不是傻了,没话找话。跟我讨论什么都行,就别跟我讨论电脑和烟,头疼。我失去了往日调侃的语锋,语气郑重地说:“抽烟是一种逃避。逃避的结果就是你永远也逃不了。因为你在逃避地同时选择的是一种被动的面对。”白浩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才把这句有点像绕口令的话想明白。带点轻蔑地说:“还被动的面对……主动面对又能怎么样呢?假如我不吸烟了,和现在会有什么不一样吗?”我低声反问:“你在上网之前知道你爸爸会因为你的网瘾而被害吗?就像你在吸烟之前不能确定自己下一秒会不会被尼古丁毒死……”我的话说得很重。我是真希望白浩把烟戒了。
我地戒网是老妈、教父、教母、夏添以及父亲这边的家,洗浴中心的苦难和多种综合社会力量加在了一起才把我从谷底拉了上来。我的吸烟因为网游生涯而起,最终,也跟着我的网游生涯地结束而结束。
我不厌其烦地劝白浩戒烟,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太太,从白浩开始吸尘,一直到他吸完整个游泳池都没停止劝说,白浩忍无可忍,保证三年内不吸烟,我这才放过他。
我知道,白浩和自己不一样。我是因为上网而顺便吸烟的。白浩却是在一个“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失去父亲的前提下,在成为孤儿还未成年就要自食其力的前提下,在忍受别人的冷言冷语每天哄着老板高兴的前提下吸烟的。吸烟这个事,往往是个心理学的问题,而不是人品和道德的问题。它有时抚慰着人们地无助和绝望,减轻着人们地痛苦。它是一种在选择了逃避现实的情况下,再去面对现实地行为。逃避从未成功,代价却无比高昂。
……我是因为逃避初恋的失败,逃避学校里同学歧视的眼光,逃避校园里透不过气来的空气,逃避来自心灵深处的孤独……渐渐染上了网瘾的,继而现在在牡丹江打工,彻底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必须提醒眼前这个管我叫哥哥的表弟,眼下的你,就是从前的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表弟的瘾劲儿也过了些。我觉得自己要加大力度对表弟推心置腹。可还没等我开口,表弟就对我斩钉截铁地说:“哥,我不想去学校,所以我只能去网吧。”
我理解地望着表弟,“……你爸爸因为你……单单为了给打坏的人治病,你们家倾家荡产恐怕也不够啊,你不觉得对不起爸妈吗?”
表弟终于羞愧地低下了头,刚才强硬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下来,“我……也不是故意的,现在怎么办啊?这事……怎么谁都知道了?以后我怎么做人啊……”说着,吧嗒吧嗒地掉下了眼泪。我知道他是在为偷他老爸的钱而感到无地自容。
网瘾就是具有这个魔力,他具有让一个少年身不由己变成小偷的魔力。我感同身受地替表弟擦去泪水……
表弟的眼泪滴到还没吸完的烟上,烟灭了一半。他把烟掐了,低着头问了句:“……我现在该怎么办呀……”他这句话似乎是在问我,但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我看着表弟,“老弟啊,你应该做的是补偿你的过错。你拿走了你爸足足一万多块钱,那么你应该还上。如果你做不到,总有一天你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表弟把大巴掌伸开,从额头一直撸到下巴,撸干了脸上的泪水后,茫然地望着我。我发现时机已到,便凝重地说:“老弟,你愿意明天跟我一起打工去吗?反正你现在也不想上学。等你挣了钱还上了你爸,你也就救了你爸,救了你们家。大家会比以前更尊重你,能改正错误的人比一个不犯错误的人,要更真实。谁也不能不犯错误,但不一定谁都能改正错误。说不定到时候你又特想上学了。我相信你,你相信你自己吗?”
我的强调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表弟。表弟也定定地望着我,大约有十几秒后,他认真地点点头。我跳下床,紧紧地抓住表弟的双手“老弟,我知道你行。好样的!”
我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并没有费太大的劲,表弟就愿意配合我的主张。看来表弟并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不可救药。
小婶很费解我用了什么手段,可以让她愁肠百结的儿子不再上网,却想着怎么挣钱还给父亲。小婶看来,做到这点难如登天。
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个中的道理很简单。表弟这么选择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又有人信任他了,理解他了,帮助他了。他又有可能过上让人正眼相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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