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涯的一场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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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动轮椅,锁好门,回到桌前,小心翼翼地从中间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风谷》,我双腿瘫痪后最喜欢读的诗集。很简洁的封面,作者简介只有寥寥几句,并没有照片。我很好奇这个盲人作者的长相,每读完一首诗,我都会闭上眼睛,在脑海里迅速勾勒出一张他的素描。他的诗空灵得让人不忍碰触,只怕那薄如蝉翼的世界一碰就会四分五裂。他的诗也很神秘,仿佛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里面。不过他的人更神秘,据说自打这本诗集出版以后,再没有人见过他。
我想他一定去了一个如他诗中所描画得那样幽静的山谷,在那里隐居,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可是他的心一定能看得见。
轻轻摩挲着封面,身上的痛楚仿佛离我而去,心中那片越来越厚重的乌云像见了太阳一般悄悄散去。这本诗集,是我黑暗残酷内心里的最后一道救赎。
“叩叩叩。”敲门声响了起来。
我有些生气,家里人谁都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打扰我,否则后果自负。傅筱竹,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我只原谅你这一次。
把书重新放回抽屉,推着轮椅去开了门,面前满脸泪水的傅筱竹,让我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我怒气全无。
傅筱竹趴在凳子上,呜呜哭了起来。“好可怜,那么小的年纪,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明明她比我大,可此刻,我竟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到底怎么回事?别哭了,跟我说说。”
“刚刚在网上看帖子,说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她……她和同学去爬山,掉进山谷里,连……连尸体都找不到。真的好可怜,看那个小女孩生前的照片,那么可爱,那么乖巧。”傅筱竹泪眼朦胧地说道。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如果每一个你都哭一回,你能哭得过来吗?又或者你只为这一个小女孩哭,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做作吗?”她的哭声让我心烦意乱,我刚出意外的时候也没像她这样哭过,所以故意说话重了些,想让她停下来。
傅筱竹眨着泪眼望着我,脸上竟有惊喜的表情。“我一定要把那个朋友介绍给你,你们说话太像了。明天是周日,我把他叫来,我敢打赌,你们一定会成为知己。”
“我……”我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傅筱竹就像花蝴蝶一样飞了出去。
不知道她当上我嫂子以后,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不过,都不过是这无涯的一场生中的零星点缀。自从瘫痪以后,我的生命里只有永无休止的麻木,只有心中永无休止的怨恨。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周阿姨。已经11点了,我该休息了。周阿姨把我抱到了卫生间,她帮我洗澡的时候,终于可以无视我腿上那一条条一块块的伤疤。我自己数过,一共有十三条伤痕,七块伤疤。周阿姨又把我抱到了床上,换了衣服。她的力气很大,这也是我爸妈会选她当我保姆的原因。
出去的时候,周阿姨随手关了灯,房间里很黑。然而,正对着我的那幅画,我却能看得很清楚,那个漩涡仿佛在缓慢地转动。
今夜又要失眠了吧,我能听得到楼下周阿姨房间里电视的声音,隔壁傅筱竹轻轻哼歌的声音。
我努力回想生命中已经过去的二十年。小时候爸爸妈妈就经常不在家,可以说是哥哥把我带大的。我也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去上学,每当别人问我,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我都会说他们开了一家公司,实际上他们做的事直到我十五岁才彻底明白。我们是端木家族,族中的孩子从小习武,起初爸爸告诉我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我们的家族产业。

是的,家族产业。开着跑车在路上疾驰,扮成各种各样的人穿梭在不同的城市,去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十六岁,我第一次一个人完成了爸爸交给我的任务。他很满意,我是家族中目前为止第一个这么小就能单独完成一项任务的人。在以后的三年里,我又陆陆续续做成了几件事,每一件都做得很漂亮,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爸爸会将族长之位传给我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我瘫痪了。那时,我才十九岁,生命里原本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却突然变成了乌云压城,无限阴霾。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那双腿像是完全没有了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我用小刀在腿上划开一条条口子,鲜血长流,可就像我划开的是别人的腿,自己什么痛苦都没有。我又把打着的打火机放在腿上,除了留下一个个烧伤的疤痕之外,依然什么感觉也没有。我近乎绝望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小的不能再小的意外,改变了我的生活。
这样的端木赏还是端木赏吗?
有一天,趁家里没人,我吃了一瓶的药,谁知被临时有事赶回来的哥哥发现,我虽然捡了一条命回来,可是这样的一场生命,于我还有什么意义?每天躺在床上,做什么都要人照顾,而且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这场生命是无涯的痛苦。
就在半个月前,我的右腿突然疼了起来,这是不是意味着这双瘫痪的腿又恶化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周阿姨给我洗澡时,疼得更加严重,每次我都强忍着,装作依然麻木。我要静静等待这场无涯生命的终结。
这时,楼下有了声响,哥哥回来了。我闭上眼,装作已经睡着。往常,不管多晚,哥哥都会悄悄进来看看我,再去休息。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对。我闻到了血腥味。哥哥踉跄着走到我的床前,扭开了灯,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晃着:“阿赏,醒醒,快醒醒。”
在哥哥叫了三声之后,我才装作刚从梦中醒来。“哥哥?”
“我受伤了。帮我包扎伤口。”哥哥紧紧皱着眉头。
我看见他的一只手死死捂着肚子,血已流了一手。
靠着哥哥递过来的垫子,我坐了起来,一句也没有问,接过急救包,剪开他的衣服,清洗伤口,缝合,包扎,一气呵成。
“不要告诉筱竹。”哥哥的声音里满是疲倦。
“如果你真的打算娶她,就要让她知道真相。”
“现在还不是时候。筱竹住在哪个房间?”哥哥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她在你的房间,看来今晚你要睡客房了。”我反手抽掉垫子,躺了下来。
哥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道:“明天想办法帮我掩饰一下,知道吗?”
“为什么是我?你怎么不跟她解释?”
“因为你说的谎话,没有人会不信。”
“……好吧。”哥哥,看来,你还是了解我的。
哥哥慢慢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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