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柔软的床上，清醒着，对面的墙上有我亲手制作亲手挂上的画。疼痛总是一阵一阵地袭来，我可以全然不顾，只望着画里那微妙的世界。那是一片漩涡，蓝色的漩涡，我的眼睛直视着漩涡的中心，感觉自己要被吸引进去。
“进来吧。”开门声中夹杂着哥哥的声音。
“你家里没人吗？”一个温柔的女声，我第一次听到。
“只有我妹妹在家，这个时候她一般都在睡觉。”哥哥，你还真“了解”我啊。
“哦。那我们是不是要小声点，万一吵醒她呢？”我哥哥总算碰上一个比他有良心的女人。
“没关系，我妹妹睡觉很死。再说了，你的声音这么好听，怎么会吵醒她？”我可以想象哥哥说话时嬉皮笑脸的样子。
“你……你也是这么跟其他女孩子说话的吗？”听了你说的话，我还真想看看你的样子是不是白衣飘飘不食人间烟火，随便有点智商有点情商的女孩子，都知道我哥哥那一双桃花眼，随便一眨，就是一句不可信的甜言蜜语。
我哥哥再一次发挥了他贫嘴的功力。“其他女孩子怎么能跟你比呢？就算我对她们也说一样的话，可说完，怎么也不会像跟你说时，那样心潮澎湃。你听，我这心跳，过年的时候都不用打鼓了。”
我可以想见那个女人现在一定娇羞无比。“你……我……”她果然说不出话来，这要是换作了我，一个男人这么对我说话，早一脚踩住他的脚，还用小鹿斑比一样无辜的眼神望着他。可惜啊，现在我是谁的脚也踩不住了。
就在我认为，这个女人一定又是无数个被我哥哥带回家，随便哄哄随便玩玩又甩掉的女人中的一个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筱竹，嫁给我好吗？”哥哥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我不知道他是否单腿下跪，手持戒指，可是我知道，这是我哥哥第一次向一个女人求婚。
哥哥啊，你不会真的要浪子回头了吧？刚才的话要是被老妈听见，一定会激动得哭出来，然后在菩萨面前诵一夜的经，外加全家一起吃一个月的斋。要是被老爸听见，一定会高兴得把你的肩膀拍上一万遍啊一万遍，然后把所谓的家族产业全权转交给你，外加准你出国旅游一个月。不过幸好是被我听见了，我只会遗憾地表示，路边那么多美丽的小花，一定瞬间枯萎了。
“好。”这个女人的回答，又让我意外了一回。照我看来，像她这么害羞的人怎么会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呢？害我还以为是两个不负责任的演员，完全没有投入感情地对着台词。
接下来，是两人的欢笑声，然后是上楼梯的声音，从我房门前经过的声音，踢开我哥哥房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有人倒在床上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对我来说，真是无比地熟悉啊。曾经有多少个我不知道长相却清楚记得声音的女人，跟我哥哥做过同样的事。有时候真的会后悔，为什么我的听力这么好，这座别墅里一点的风吹草动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依然注视着那幅画，在看它的时候，我会觉得那个漩涡可以吸走这个世上的一切。
隔壁房间里的两人正进行到关键时刻，我突然起了坏心眼。“哥哥，我要喝水！”我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高声叫道。
那边忽然没有了声响。我没有得意地笑，只是觉得无聊。不知道哥哥的能力有没有受损，不过我不管。
不一会儿，穿戴整齐的哥哥推开了我的房门，手里端着一杯橙汁，那是我唯一肯喝的东西。
他的脸上带着微笑，没有一丝怨怼，没有一丝不满。“我的小妹妹醒了啊，来，大哥喂你喝水。”
他先把橙汁搁在一旁，一只手扶我坐起，另一只手在我背后垫了好几个枕头。
“今天吃药了吗？”哥哥端起杯子，送到我嘴边。
我故意嘟起嘴巴说道：“周阿姨请假了，你又不管我，人家怎么吃药？”
“是哥哥不好，拿着杯子，哥给你拿药去。”他急急忙忙冲下了楼。自从我尝试吃药自杀之后，他们就把药放到了楼下，我拿不到的地方。
哥哥很快拿了药回来，我吃了之后，困意袭来。“哥，我困了。”
“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哥给你做好吃的。”哥哥轻轻抽走枕头，替我盖好被子，走了出去，连关门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
哥哥对我很好，家里人对我都很好，没有一个嫌弃我的。可是，我却嫌弃我自己。眼皮越来越沉重，隐约还能听到哥哥轻声安抚那个女人。后来，我看见了一道阳光，我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天真烂漫。
“吃饭了。”哥哥摇醒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饿了吧？下楼去吃饭吧。哥给你介绍个人，连爸妈都还没有见过她。”哥哥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很想拒绝，不过最终还是没有扫他的兴。
哥哥轻而易举地抱起我，我突然意识到，以后这个肩膀将不会再属于我。那我还能倚靠谁呢？心中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声音叫嚣着，不要让那个女人抢走哥哥，把那个女人赶走。
到了楼下，哥哥轻轻把我放在轮椅上，又拿起一旁的毯子，盖在我的双腿上。就是这一双腿啊，害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讨厌自己，更讨厌这双动也不能动的腿。
哥哥把我推进了饭厅，一个苗条的身影正忙着摆放碗筷。见我们进来，她抬头微微一笑。虽然她尽力没有表现出惊奇，不过我还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安和讶异。
“你好，我叫傅筱竹。”她大方地走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点了点头，说道：“我叫端木赏。你长得很漂亮。”
她的笑容确实很好看，有着羞涩有着明朗，有种难以言语的魅力，怪不得哥哥会向她求婚，她的纯真显得无比珍贵。
吃饭的时候，哥哥总会动手给我夹菜，可是今天他居然先给傅筱竹夹菜，然后才轮到我，虽然心中百般不愿，我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要知道，自从我的双腿残废了以后，我只一个人的时候对着镜子笑过一次，这是第一次除我之外的人看到我的笑脸。
哥哥拿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我妹妹刚才是笑了吗？是我眼花了吗？”
傅筱竹握住他的手，说道：“你妹妹笑起来真可爱，想不到你还有一个这样乖巧的妹妹。”
哥哥还沉浸在惊喜和意外中，他的手机就响了。
听到那样的铃声，我知道，哥哥要外出了。
他走到客厅去接电话，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只听到了12号晚上9点几个字，心头失落了起来，那天是我的生日，看来哥哥不能陪我了。
一会儿，哥哥走了回来，一脸歉意。“真是对不起，公司里有急事，我现在就得走。筱竹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多陪陪我妹妹，你一来她就笑了，看来是很喜欢你啊。你们慢慢吃，不用等我。”
说话间，哥哥已穿上外套，拿起钥匙，走了出去。
我推着轮椅到了窗前，看着那辆黑色的汽车撞进夜色中去。
如果不是出了意外，那辆车是属于我的，哥哥现在的职务也是属于我的。为什么要出意外？为什么要变成残废？我恨恨地捶了一下大腿，钻心地痛了起来。
“饭菜都要凉了，我们去吃饭吧。”傅筱竹走过来，把我推到饭桌旁。
“看得出来，你跟你哥哥感情很好，不过他毕竟是个男人，以后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对我说，我比你大上几岁，你可以叫我姐姐。”傅筱竹的心思很明显，想要笼络我，让我承认她做我的嫂子。
我只要用些小小的手段，就可以让哥哥离开她，不过我觉得哥哥这次是真的动了心，我不应该破坏他的幸福，他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只是没有人知道，心中那个阴暗的我越来越强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那个我不再受控制，不知道那时，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但是，此刻，对关心我的人宽容些耐心些善良些吧。
“好的，姐姐。”我勉强笑了笑。
傅筱竹开心地笑了。
吃完了饭，周阿姨回来了，她们两个一起，把我抬到了楼上。傅筱竹一直呆在我的房间里，旁敲侧击地打听我哥哥的事。
“他今年真的三十岁了吗？我觉得他很年轻。”
“是的，他比我大十岁。”再过几天就是我二十岁生日了，却要在轮椅上渡过。
“你们的爸爸妈妈经常不在家吗？”
“他们旅游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如果他们那样也叫旅游的话。
“你哥哥经常这么忙吗？他没有时间陪你的话，你的朋友应该经常来看你吧。”
“他有时会很忙，有时会很闲。我没有朋友。”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傅筱竹很惊讶。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朋友呢？你哥哥就总跟我说他的朋友很多。”
“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自从我出了意外，就一直休学在家，起初还有几个同学来看我，后来，就没有了。”
“你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傅筱竹小心地问道。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忌讳的问题，我不愿意回答。
见我一直没有开口，她连忙转移话题。“你知道我和你哥哥是怎么认识的吗？”
“不知道。”
“那一天，我刚被上司骂了一顿，心情很不好，中午就跑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吃饭。吃完饭，准备离开时，发现桌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你，这是很不礼貌的，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请允许我在电话里向你道歉。我觉得写字条的人很奇怪，可我心情不好，就想找个人说说话，于是就拨通了那个号码。真的觉得很神奇，我不过打了那个号码，这么小的一件事却改变了以后的人生，让我遇见了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你的哥哥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有的时候又真的很会哄人开心。”傅筱竹说得声情并茂，我仿佛置身其中。
“我什么时候叫你嫂子？”我的问题很直接。
傅筱竹突然扭捏了起来。“我还没有见过你们的爸爸妈妈，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我。我……”
“我爸爸妈妈一定会喜欢你的，你是第一个让我哥哥想要安定下来的人。”
“真的吗？”傅筱竹显然很开心。
“真的。”
“你平常总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吗？我有个朋友很闲，以后你觉得无聊了，就叫他来陪你玩吧。”
“不用了，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这样啊，那我不打扰你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叫我一声。”傅筱竹伸手指了指隔壁，走了出去。
我不需要朋友，今生已经如此了，我不要再多认识一个嘲讽我的人。
我又忘记了吃药，看来今晚注定又是不眠夜了。我现在真是个废人，不吃药就不能入睡，这无涯的一场生啊，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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