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究竟谁怕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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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常说,我养了一儿一女。这话一讲,羡慕得肚子不按龙凤胎生产的太太们直流口水。最羡煞人的是,我太太的大儿参加了工作,幺女念了高一。这老妈还不是一只手向儿子收孝敬,一只手给女儿派活干吗?太太们又是一阵啧啧声。当妈的混到这份上,也算是出头了。可是我太太还是满脸的委屈,双手的辛劳。原来她的“大儿子”不是别人,是老公我。
太太这样讲,我没法翻案。在她眼里,我和Kate没两样:不知道维持家庭整洁,一对玩伴分不出谁大谁小,换下的衣服随地扔,家里我的办公室和Kate的小姐闺房满地是东西。进我的办公室,要沿着崎岖的“胡志明小道”,才能安全抵达办公桌旁;如果你踩到一只臭袜子或运动裤,也不算运气差,有一次Kate进办公室就被地上的一本大书绊了个筋斗。
至于我家小鬼子的房间,更糟,你没法进,连羊肠小道都没有。我进去前常说“Kate,把地上清一条路出来”。她说:“Lauren,Jackie,theirroomshavethreelayers。”(劳拉和杰奎琳的房间地上铺了三层东西)。这话不假,和其他小鬼子相比,她的房间算是“整洁”的。
就这样一个烂房间,她还不让你进去玩。从小学起,她就在门上贴了好几张主要是针对老爸的条子:“Knockthedoorbeforeyouenter。”(未经许可,不得入内),“Don’tdisturb!”(请勿打扰)。老爸我闯进了几次,门上又多了一条,“Enteratyourownrisk。”(后果自负)。
我跟Kate是谁都不谦让谁,我没老爸的风度,她没有女儿的“孝顺”。比如,起居室有把逍遥椅,老爸我在“新长征路上”前进累了,常常想躺一躺,这小鬼子抢先占着不肯让,全不顾“天大地大不如老爸的恩情大”。老爸也是调皮鬼出身,我就大叫一声,“Kate,你的电话,楼上接。”结果小鬼子被王二小领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傻兮兮地跑上去,马上又跑下来说:“对方把电话挂了。”我躺在逍遥椅上说:“真的吗?”到底嫩了点,这小鬼子哪比得上我这样初级阶段的老革命呢?
孩子长大了,在公共场合不好意思当“乖乖女”。我们一起去学校参加活动,她就不乐意听老爸的耳提面命,生怕同学看见了。有一次居然跟老爸急眼了,我感到很伤自尊心,那时她才上小学四年级。回到家中,我立刻摆出“组织上”的架子,让她写检讨,书面的,要深刻。
也怪我平时抓子女成长是一手硬,一手软,小鬼子长期缺乏思想教育,缺乏正面引导,“检讨”这种在国内普及了几十年,从中央机关到幼儿园都行之有效的思想教育方法,她居然听了半天才明白什么叫“检讨”(BehaviorReview),说在学校没写过,可不可以不写?
写!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要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
掉了一阵眼泪,磨了一下午的工夫,她才在妈妈的帮助下写成了一个英文版的检讨。我一看,这叫什么检讨!就事论事,没深挖思想根子,倒有点挖苦中国文化的意思,说什么“中国文化要求我尊重我家的老人(Chineseculturerequiresmetorespectmyelders。)”,好像我是拿岁数乞讨尊敬似的。
其实,她这错误往轻处说是资产阶级面子思想作怪,往重处讲就是目无组织,妄想摆脱上级的正确领导。当然,自家儿女我也不能计较太多,就按人民内部矛盾放她过关了。检讨贴在我的卧室墙上,太太说了几次要取下来,被我斥为“小资温情主义”,后来搬家时不知道让谁扒拉去了。
那时她小,还老实写了一份检讨,进了中学,早不吃老爸这一套了。写检讨的事一提起,抬不起头的是我,大家说我是“缺人性教育”。
有个中国老爸对付公共场合不听话的孩子另有一手:他说,不听话我就唱中文歌,小鬼子马上就投降了。老爸要真是抖起那副破锣嗓子唱起来,孩子的小脸还往哪里搁?
前年圣诞,Kate要我买个计算机给她做礼物,我痛快地答应了。记得她当时还高兴得亲了我几下。机子买回来了,我说:“放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懂计算机,义务替你作维护。”这样的好事还用想吗,她没眨眼就同意了。

第二天,我正在新机器上享受,这小鬼子一副老板样子,大摇大摆地进来了,说:“我要上机了。”
我眼皮没抬,说:“没见我正用吗?”
她大声地说:“Itismymachine。Iwantitnow。(我的机器,我现在想用)”
我说:“你绝对正确。(Youareabsolutelyright。)可你的机器住我的办公室,我没向你这个东家(owner)收租金,算是你出机器我出办公室。咱们这是战略伙伴关系(strategicpartner),分享资源。”小鬼子一想也对,出去了。这美国佬又算账,又讲理。以后她每次用机器都要经过老爸批准,因为我的办公室也是“未经许可,不得入内”。终于,小鬼子说,这机器等于老爸给自己买的。
这小鬼子好逗也不好惹。有一次,我教育她,一急嗓门就大了,小丫头也扯开了嗓门;我一拍桌子,她也拍。把我气昏了。我说,你敢对老爸拍桌子!小丫头说,你敢对我拍桌子!我一下就愣住了,还有什么话可说?自己输了理。总不能又说按中国传统,岁数大才可以拍桌子吧?更不能说我养你,该拍桌子?我要是不讲道理,干脆给小鬼子扣一个“逆子”帽子代替道理,她会觉得老爸的脑子有病。
家庭里讲道理时是人人平等,我不能拿出岁数、功劳当做公理,说些“没有天哪有地,没有我哪有你”之类的狗屁话。小鬼子面对暴力时,不是吃了亏告父母或老师,而是迎头痛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居高临下地教训她,免得把老脸丢了。
社会变了,为什么一些我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在这里被认为是不正常的?
伴孩子在美国长大,我开始理解了为什么美国人与我们有许多的不同,原来我们从小被教育成了不同类型的人。伴孩子在美国长大,我才了解了更多的美国文化的基础,知道了美国人的一些做人的底线。
现在,刚进高中的她跟老爸讲话常常端着教授的架子,口气中带着对无知的宽容。趁我坐着的时候,她会故意走过来摸摸我的头顶,说些大牌的话,“Goodboy,relax。”(好孩子,放松点。)有时她也会原形毕露。我们为莱温斯基事件争论时,她辩不过老爸的强词夺理,手里的香蕉皮就扔过来了。
小鬼子喜欢在饭桌上跟我聊天,谈历史、政治、文化。她爱读书,有不少新鲜的看法,父女俩说不上是谁受益更大。我有了困惑,也愿意跟小鬼子讲,她从不胆怯,承担起教导老爸的责任。遇到她也没主意时,她就到图书馆去查资料(literaturesearch),再作建议。
太太常常说,你该维持爸爸的体面。来不及了,我已经把小时候逃学、打架、恶作剧的故事都讲给小鬼子听了,早没体面了。这些故事小鬼子又讲给她的同学听,同学说“YourDadiscute。”(你老爸很可爱。)
小鬼子最喜欢听的是老爸认识妈妈前和女生约会的故事,不时还会调侃两句。老妈不在现场的时候,她也能做出一副感动的样子,并说些“你当时若能请教我就好了”之类的话。她这些“马后炮”让时过境迁的老爸平添一份知己的温馨。
问小鬼子今后要嫁什么样的人,她说只知道不想嫁老爸这样的人,因为爸爸不喜欢做饭,东西不知道收拾,经常躲在工作室里,缺点太多。太太安慰我说,不要难过,我当初也是不想嫁我老爸那样的人,才花了眼挑了你嘛。
跟女儿当玩伴、聊天,对我是乐趣多多,让我找回了在功名和谋生挣扎中失去的天真和童趣。一闭眼女儿蹒跚学步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一睁眼,再有三年女儿就要上大学远走高飞了。时间过得真快,老爸我得抓紧时间约小鬼子一起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写于2000年4月,2003年10月修订
后记:那台计算机在2003年突然“中风去世”,可能是因为小鬼子离家上大学而伤心过度。另外,小鬼子在收拾东西上大学时,发现了那张遗失了多年的检讨书。这份检讨书现在被爸爸收为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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