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苦女学中文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女儿在美国学中文断断续续已经有八年了,为了教她学中文,我们是动手早,干劲大。八年前,那时中国大陆还没有专门为海外儿童学中文而编写的教科书,我们就请人从国内带来了全国小学语文统编教材。太太说我的小学语文成绩太差,自告奋勇地当了女儿的语文老师,我干上了助教。
每周一课,拼音、造句、背课文,做完课本作业还有配套的辅导书。老爸们,不容易啊!这小妞是学一课忘一课,还得帮她复习。想到愚公移山的精神,还有女儿成凤的前景,我一咬牙,当爸妈的再苦再累也认啦。
教小鬼子学中文是苦中有乐。*说:“教育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的小学课本还在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很多课文是歌颂伟大领袖和英雄的文章。我家小鬼子缺乏阶级感情,记不住英雄们,背课文时老是把人名搞错。
她学小学语文第三册时(人民教育出版社版),第二课“温暖”,讲的是周总理和清洁工人;第三课“收稻谷”,讲的是*从小就心痛穷人,下雨时帮助邻居毛四阿婆收谷子;第四课“诚实的孩子”,讲的是列宁小时候可老实啦,把姑妈家的花瓶打坏了,开始赖账,后来也承认了。
这几篇课文让她一背,张冠李戴,把周总理派去收谷子,说*是个老实头。她妈妈不乐意了,通不过。其实,小鬼子背课文只是为了学语法和词汇,人名记住了也没用,老爸我一贯就会出好主意,要她遇到课文中有记不住的人名干脆就换成“王伯庆”,省事。
第二天下午,像往常一样,Kate站在公寓楼的走廊上,朗读课文“温暖”:“天快亮了,王伯庆走出人民大会堂。他又工作了整整一夜。刚要上车,他看见远处有一位清洁工人正在清扫街道。他走过去,紧紧握住工人的手,亲切地说,‘同志,你辛苦了,人民感谢你。’清洁工人望着敬爱的王伯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楼里住了好几户中国学生家庭,大家听起来很不习惯,心想你爹跟大家一样从免费报纸上剪折扣券买东西,谁敬爱他了?小鬼子不知道群众有看法,还照读不误呢。打那以后,她的阅读是越来越进步了,只是苦了老爸我,一会儿代替朱总司令去井冈山挑粮,一会儿代替毛委员去打土豪。有一次她读到课文“刘胡兰”时,干脆把老爸的脑袋给砍了。只听她朗读道:“王伯庆挺起胸膛说,‘要杀要砍由你们,怕死不当*!’他迎着呼呼的北风,踏着烈士的鲜血,走到铡刀跟前。王伯庆光荣地牺牲了,那年他才15岁。”
如果你以为做老爸的如此牺牲、奉献,小鬼子又这么一往无前,她的中文一定不错啦,那你就错了。她是学了后面忘前面,记不住。有一次我打电话回家,请她在家里的常用电话单上找一个朋友的号码,因为是中文名字,她硬是找不到。
中文的同音字也把她给搞糊涂了。一天,我在家里找飞机票,用中文大声问:“我的机票呢?”小鬼子没弄懂,说:“Mom,whereisDad’schickenticket?”(妈妈,老爸的鸡票在哪里?)
每次看到《人民日报》海外版登有小鬼子们写的汉语文章,做妈妈的就很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够达到人家孩子的水平。娃娃是自己养的,做父母不会说她笨。Kate从小是个读书迷,她在美国的洋学堂里创下过英文阅读的学校记录,中国的古典小说《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和《西游记》都读过,还会背“黛玉葬花”——全是英文版的。
学不好中文的主要原因是她没有动机,不往脑袋里去。再说,就算记住了一些也没地方用,久了还得忘。在美国的中国小孩之间都只讲英文,在家里也喜欢讲洋话,中文读写更没有机会练啦,所以,她学的中文知识就像肩上的担子,有机会她就撂在路上了。

当年我们在中国为什么就能把英语给记住了?那是因为想出国,干劲大。再说周围的人都在学,搞个英语角什么的,没出国就可以扯两嗓,有那单词量大的主,在国内就不跟你我啰嗦汉语了。听说,在台湾说话时能捎带上洋词(日文也算),才是见过市面的人物。
我现在义务给一个美国学生指导中文学习。她在华盛顿大学修了两年中文,虽然中文口语不好,但是认得的汉字似乎比我女儿还多,下个学期还要我指导她学《论语》(英文版)呢。她想成为一名中医针灸师,所以干劲很大。而我的女儿将来想学西医儿科,又要在美国生活,中文跟她的事业关系不大。
因为小鬼子不想学中文,我们教她是越来越没劲了,有一种“竹篮打水一场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本想送她去当地中文学校,可是那学校是台湾驻美文化处赞助的,用的是台湾教材,繁体字不说啦,全是稀奇古怪的注音符号,没法学,Kate就停学了两年。待到我混进华人协会后,窃取了教育“大权”,从中国领事馆买来了专门给小鬼子们编的汉语教材,请来了美国中学教中文的北师大附中的交换老师兼职,办起了简体汉字拼音班,Kate才又恢复了中文学习。
我们也把她定期送回国内度暑假。今年从国内回来后,在家里也多讲四川话,对familytree(家谱)产生了极大兴趣。现在我们只能要求她会说中文就可以了,读写能力有一点算一点,不敢奢望太多。
这次过圣诞节,我们让她给外公写张问候卡,她在楼上憋了半天,拿下来是这样写的:“外公外婆,你妈,年好,这里的雨下得又多又大,不好玩(儿)。”她还卖弄地说:“‘儿’加括号写出来是帮助讲四川话的外公学说Mandarin(普通话)。”
虽然Kate的中文达不到阅读水平,通过阅读英文版的中国书籍,她对中国文化也有所了解。再有,家庭生活中父母言行带有的中国文化成分,会比学中文对孩子的影响更大,这是小鬼子们观察中国文化的主要窗口。
其实,她要在美国长期生活,学会中文读**的不是为了实用。要孩子学中文,是我这个第一代移民的“祖国情结”,也是希望能跟Kate用母语交流。在家里跟孩子讲四川话,感觉上是多了一份亲切。到了第二代,第三代,恐怕张口说中文都不行了。可怜老爸我的一厢情愿,熬不过岁月的风吹雨打呀。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对中国文化的眷恋,也让我止步于大国臣民顾影自怜的阴影里,使我对投身于美国政治缺乏热情,有一种做客的心态。鼓励孩子吸收中国文化的优秀成分是好事,但是父母的文化情结,不应该成为孩子在美国当家作主的认同障碍。
无论我们的愿望如何,Kate把中文学成什么样子毕竟还是她自己的事。即使小鬼子们成了“黄皮香蕉”,这也是华人后代在美国的阳关大道。美国毕竟是他们的国家,英语是他们的第一语言嘛。
斯民如土,青山处处。
写于1998年12月,2003年10月修订
后记:那本全国小学语文统编教材第三册现在家里列为一级文物。2003年小鬼子去了哈佛读大学,一开始就修大学三年级的中文课,第一堂课就听得打瞌睡。不是太难了,而是太简单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