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只是慨叹乱世之间人命如蚁，却不知这蒋瓛以江湖好手身份在京城甘当捕快，原就是为了能加入锦衣卫，凭一身武功谋个一官半职。可尽管在武技考核中技压一方，却被主考的卢浣英以江湖声望低劣，背景不详为由拒用，从此对蓝玉、卢浣英怀恨在心，加上立功求官心切，故而这次追捕卢浣英奋勇争先，竭尽全力，无所不用其极。
道衍又低下头来问那少年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吗？”少年挣不开道衍，抬起头来，喘着粗气叫道：“我叫华真，家里人都死完了，你这和尚快放开我！”道衍上下打量几眼华真，见他年纪约在十五六岁，脸上鲜血淋漓，肤色虽黄，骨骼倒也健壮，心中一动，想起一事，便向蒋瓛道：“战乱之后，十室九空，这孩子家中被你杀尽，再也无人照应他了，我看也真是可怜，就向蒋捕头求个情，留他给我做个徒儿吧。”
蒋瓛寻思：“这孩子若在乡下，留也就留了，我手上的仇家没有一千，也有七八百了，原是不多这一个。可他若跟了这和尚，日后练成武功，再找我报仇可大大不妙。”口中却不敢不应，只小心翼翼地问道：“法师吩咐，怎敢不遵？只是法师打算带这孩子去哪里修行？”
道衍阴着脸打了个哈哈道：“贫僧听同门传言说皇上近日在京城要举办一个什么万僧法会，为诸位皇子选派佛僧为师，这就要去瞧瞧热闹。你们的公事就不烦扰了，只我这徒儿的家人尸身还请各位官爷妥为收殓，立个标记，以便我们日后回来祭拜。嗯，嗯，还望蒋捕头以后办起公事来能慈悲为怀，少伤无辜。”言罢，又念了一声佛号，也不再理会蒋瓛，转过身来便拉起华真向京城的大路奔去。
蒋瓛和众差役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去，可听得道衍话中有话，却又哪敢拦阻？
镇江相距南京只有百余里路程，又尽是平整的官道，此时正是江南农忙时节，路上行人稀少，道衍展开身法赶路，奔行起来极是快捷。华真背心被道衍牢牢扣定，身子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只觉得道旁田野村庄不断从身边闪过，待要挣扎，却哪里挣得动？
日过午后，前面现出一个大集镇。道衍远远望见那集镇楼高路宽，车马如织，识得已到了南京东郊的曹门镇，便脚步放慢，对华真道：“真儿，我们歇会儿，吃点东西再赶路。”把他拉到路边的河沟旁，为他洗去脸上的血污。
华真这才喘了口气，双臂挣开了道衍的手，睁圆了眼睛问道：“你这和尚，为啥不让我与那狗官拚命，又为啥非让我与你当徒弟？”道衍松开手来，转身自顾自朝镇里走去，哼了一声道：“你拚得了他么？有本事你尽可回去跟他拼命去。跟我做徒弟，学了本事还怕报不了仇么？”
华真虽在悲忿之中，却也察觉出道衍本领了的，当下倒也乖觉，便不再作声，跟在道衍身后走进了镇里，方又说道：“那你到底是谁？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教我本事报仇呢？”道衍只淡淡地道：“想明白了？你知道我是你师父就行了，别的以后自然会给你讲的。”
这曹门镇虽地处郊外，可适逢京师东出必经之地，店铺林立，客商毕集，向称东郊第一大镇，繁华热闹竟不弱于寻常州县。华真常年跟着家人在乡下居住，极少到过这等热闹地方，他终究是少年心性，虽新遭大痛，夹在人流之间东瞅西看，也看得眼花缭乱。
正在看得出神，忽听道衍冷笑数声道：“天下的和尚是不是全都来了，哼，皇子的师父是那么好当的么？”华真这才凝神朝街上行人望去，却发现一眼居然看到有十几个和尚在走来走去。这镇里行人本多，三教九流，五行十道，服色参杂不一，多出十几个和尚粗看起来原也不起眼，可须知明朝法令，严禁僧道闲游，每县只许存寺观一所，男女非年过四十不得为僧尼，平日里道上见到一个和尚已是难得，这里非寺非庵，却到处都是和尚，细思起来倒也颇有些奇怪之处。
华真问道：“这些和尚都与你一样要去京师给皇子当师父么？你要去给皇子当师父，为什么还要收我当徒弟？我可不要做小和尚。”道衍心道：“这孩子倒也真是聪明乖巧，我只随口讲了一句，就给他猜了个正着，费心调教一下没准还真成个材料。”当下也不答他，拍拍他的脑袋道：“先不忙着进京，咱们也瞧瞧热闹。”便远远地站在路边，静观这些和尚行踪。
过不多久，果然见这些和尚三三两两地全都拐进了一条小巷。道衍拉起华真，不离不即地缀在这些和尚后面，看他们要朝哪儿去。
七转八转，却见这群和尚来到了镇边的一条僻静的街道上。见这条街上几乎少有行人，道衍紧走几步跟在那些和尚背后，随着他们走到一座大院前。那院墙灰扑扑的，门楼低矮，毫不起眼，院子深处隐约有一座小楼，象是个大户人家在城外闲置的一处宅院。门前甚是幽静，只有两个家仆打扮的壮汉守着。那几个和尚打了个招呼迈步进了楼去，道衍、华真随在后面也要跟着进去，却见一个家仆拦住问道：“敢问师父是哪座宝寺的高僧？”
道衍一楞，心道：“我是个违背禁令，四处闲游生事的野和尚，哪个寺庙也不收，这次进京正要找天界寺的宗泐方丈挂单，就算是那里的吧。”就打着哈哈道：“俺是京都天界寺的。”
却不料那家仆见了道衍这付浑然不似僧人的江湖腔调，竟是满脸堆下笑容，连连点头相让：“请师父上后院二楼，寺里众位师父都在。”
道衍又是一愣，心想：“他是说‘寺里众位师父都在’？难道还真是天界寺僧在这里集会？要么是全寺人都跑到这里为那个高官大户来做水陆道场？瞧样子却也不象啊。那天界寺是与报恩寺、灵隐寺并称金陵三大寺观的佛界名寺，方丈宗泐禅师精研禅学，佛法精湛，现受皇封掌管全国僧事，为人也极是方正，与我是知交，却如何会在这儿搞什么名堂？”心里边想，手上已拉着华真顺着院中石径，上了后院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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