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品朱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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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叶城最热闹的地方在含苑巷。顺着东边河堤一路往下走,那沿岸数十里的烟花地,最堂皇莫过于玉露坊。
夜初挑了华灯起,夜深仍是络绎客。这地方,卖的是金风玉露的一相逢,买的是那胜却人间的无数欢。红袖的依门,翠裙的揽笑。都说玉婵娟一支舞满地落响,小青媚一首歌绕梁三日,蒋情儿纤手落丹青,尽惹多少名门公子追捧。这地方的欢,倒也卖得雅致。
要说玉露坊里最有名气的美人,自然是红含了。红含善曲,琴瑟琵琶样样善熟。在这含苑巷,卖艺不卖身的美人也有,但是不多。在这儿守身,不亚于在官场不惹上是非,没有点身份台子可做不到。红含就是这么个卖艺不卖身的主。
红含跟那些流落花巷的姑娘不同,她是红湘倚的女儿。
当前红湘倚长袖善舞,一笑倾城,醉倒了这含苑巷五楼三坊的求欢客,赢得了江淮第一美人的名号,也成落了这邬叶第一响的玉露坊。红湘倚五年前归居深居,不再出来抛头露面了,可是留给这玉露坊一个女儿,还有女儿那不输她当年的才华和美貌。
这夜,玉露坊依旧是华灯高挑。
厅堂前的白麝香绕着一挂垂帘,帘后小案几,桐木琴,琴前依坐着美人。小婢在旁轻轻唤道:“红姑娘、红姑娘?您在看什么呢?”美人的眼眸放下,一双素手从盛着水的玉盆中抬起,接过了小婢的手中白帛拭了拭,道:“没什么,开始吧。”几声琴音清响,在满座欢客的觥筹交错中,清清渐渐地流泻而出。这依红偎翠的乐事,配了红含的琴,便应了风月。
侧窗的雅座旁,青衣小婢给独坐桌旁如玉的公子添上了酒,边道:“公子可要看看我们这的花笺册子?”那公子的视线从白纱帘那边收回,温笑道:“暂且不用,我听听曲。”说着从袖中递过了几两赏银:“你先下去吧。”挽杯浅抿一口,眼眸微拢,静静品着,好似透过一阁的莺歌燕语,专著那丝丝袅袅的琴声一般。
小厅里像这样独坐的公子不多。只听隔了几个桌子“哈哈哈,好!”传来一阵起哄,看去正聚坐着一众年轻人,身上服装统一是白底墨画,看着十分潇洒,就是玩得兴起贪杯行乐,卷袖子的,散衣襟的,实在没了那份雅观。那桌的花姑娘一边添酒,一边娇笑着拍掉了一只扣在腰上的手,佯嗔道:“喝酒就好好喝酒,你们邬叶派弟子怎么也这么不规矩!”又引来那桌上一片的笑声。
先前手脚不规矩的那个年轻人丝毫不介怀,不正不经地笑道:“怎么不规矩,我喝的这是花酒,喝花酒不就这规矩?”说着又将手搂了上去,这次那花姑娘扭捏了两下,也就没拒绝。周边几个年轻人“嘘”声四起,纷纷起哄道:“二师兄,你行啊,这一手哪里学来的啊?”“你咋瞒着师傅偷学功夫了啊?”那二师兄半醉半醒眉目里尽是得意。
另一个花姑娘丝帕捂了嘴笑了,说:“这也算功夫?那来这里的公子各各是武艺高强,可比你们厉害。”这话一说,几个气血方刚的年轻人自是不服,纷纷要那姑娘喝酒陪个说法,那花姑娘嘴儿一撇,道:“我可没瞎说,你们几位爷也就是今晚上来来,找找乐子就去了。有些公子可不同……你看那边那位宣公子,都连着来这坐了三天了,每回来只是听咱们红含姑娘弹琴,别的姑娘看也不看一眼,这功夫,你们有不?”
几人闻言朝那边看去,只见个玉面秀雅的年轻公子倚栏而坐,一壶竹叶青自斟自饮,年龄不大,气派倒是十足。那二师兄嘴微微一撇,低声笑了:“你知道什么啊?看那样子,毛都没长全呢,懂什么琴啊?怕是……那里不行吧。”
话音一落,众人哄笑起来,二师兄上了脸,再接再厉又低声调笑了一句:“别说,瞧那秀气样。没准打扮打扮出来再看,哟!也是个姑娘家……”一桌人嘻嘻哈哈地乐翻了。还没笑到一半,二师兄只觉得后头凉风一袭,笑声戛然而止。侧目只见一把横空祭出的墨剑横在了自己脖上。坐对面的一个小师弟拍着桌子就站起来了,冲他身后的人吼道:“干什么你!”
身后一个声音冷冷地说:“这狗东西嘴里不干不净的,我帮他洗洗。”说罢剑尖端突然一伸,挑起了桌上一壶酒,二师兄只觉头皮上一紧,脑袋被拽着向后着一仰,酒水顷刻就迎头盖脸地“咕嘟咕嘟”灌进嘴来。
二师兄被呛了个头晕眼花,猛咳几下反应过来,使劲一转,探手去扣那宣公子的腰眼,迫其撒手。宣公子冷哼一声,也不松手,只是手腕顺着力道一收一转,二师兄抓了个空,身子翻了一圈又摔回凳子上。同时,那宣公子出手如风,墨剑点扫开邬叶派几人袭剑而来的剑光,又挑起桌上另一壶酒,灌着二师兄的嘴巴又倒了进去。这壶好酒,陈年的二锅头!只把二师兄灌得个鼻涕眼泪齐齐流,模糊间就看着上头那年轻公子嘴角挑着冷笑的脸,不知使着什么巧劲摁着他,挣又挣不脱,真恨得牙都痒了。就在这当口,突听厅前传来一声:“这位公子,我家红含姑娘恳请公子高抬贵手。”只觉头皮上劲一松,姓宣那人放开了他。
二师兄滚到旁边的地上,卡着脖子拼命地咳了起来。宣公子冷笑一声,说:“我自不会杀他,杀他污了我的手。”二师兄本想回骂几句,憋了一憋,又咽了回去。一干师兄弟持剑欲上,却也都自知武功不敌,不禁怒瞪着这年轻公子,心中又惊这人年纪轻轻,哪来这般武艺。
便听厅前柔柔之声又道:“我代我家姑娘,谢过这位公子了。”顺声只见琴纱旁站了一位双髻小婢女,年纪不足十六七,容貌尚显稚嫩,正款款地向这边施了施礼。琴纱后人影微朦,隐约间红含一双乌眸看了过来,默默地望着那位宣公子。
宣公子嘴角轻轻一抬,上前一步道:“在下鲁莽,打扰了姑娘的琴音,不知该当如何赔罪。”
小婢女侧耳聆听了红含几句话,回头说道:“公子有心了,我家姑娘说,今晚愿与公子小阁一聚,共品琴茶。不知公子是否赏脸?”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入幕嘉宾!众人交头接耳起来,“这可是裴大侠之后的第一个啊……”要知道,红含是烟花巷里出了名的冷美人,又与众女子不同,不需卖笑迎客,除了两年前因机缘结识了邬叶派掌门裴一叶,自此两人私交甚深,还没听说过谁有这福分得美人青睐的。今天这一邀请,无疑是破了惯例,一时之间,艳羡之目纷纷投向了宣公子。
宣公子倒是受之自若地一笑,道:“甚好,在下等着姑娘。”帘纱后,美人垂下眼睛,几声丝弦再次悠然响起。宣公子目不斜视坐回栏边,自斟自饮开了。
这边,邬叶派师兄弟七手八脚地把他们二师兄扶了起来。二师兄狼狈至极,一边拍衣服一边暗骂:“娘的,老子还成便宜月老了……”一个师弟朝宣公子那边看一眼,又看了旁边略带惶恐的花姑娘一眼,凑过去悄悄问师兄:“这酒,咱们还继续喝了不?”二师兄瞅着他大闷:“喝啥?再喝就等着给他们接生了……!”说着只觉脸上凉飕飕一片,一个激灵,侧头一看宣公子面若寒霜地斜了他一了他一眼,不由立刻噤了声,一招呼,和兄弟们离了玉露坊,只在心中道:“好家伙,什么样的内力,这么尖的耳朵。”

几曲毕,红含款款谢下离了前厅,玉露坊的热闹此时却是有增无减。红含离了一会后,一个青衣小婢上前将宣公子请到了后堂。
过了西楼转了几廊,红含住的聆红阁自与别的姑娘不同,周围没了打扰,甚是幽静,小楼临着幽院,竟有几分名门闺阁的味道了。聆红阁门口另站着一贴身小婢,却不是原先在前厅见过的那个梳双髻的。小婢礼数周全地将宣公子领进了房中
宣公子抬头打量房中陈设,菱花小窗梨木案几十分秀气,窗边的环架上立了一只翠羽鹦鹉,夜烛里安静地瞌着眼栖息。宣公子一笑移开眼睛,去观赏那一幅隔开了里间和外室的山水写意屏风,屏风前几株牡丹花开得娇艳,淡淡的花香和闺阁甜甜的脂粉味充斥了空气。
“牡丹祥贵,这几株花色鲜满枝叶匀挺,也是难寻的佳品了。不知,入不入得姑娘的眼?”宣公子说道,眼睛望向屏风。只听屏风后声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公子有心了,一品朱衣是牡丹中的名品,这几株开得如此好,想来不是这江淮一带生得出的。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倒叫我不敢收了。”
宣公子眼睛微垂,缓步向屏风后迈去,一边道:“名花送美人,牡丹既可观赏又可入药,观赏时贵气华艳,入药时又别是惊人。这花,若不送给曲门当年芳华绝代,有药仙美称的一品朱衣,又该送给谁?”站定,目光落在里间的床上,眉间不由微微一蹙。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已有四十来岁的年纪,相貌却仍是十分的好,可见年轻时是怎样一个美人胚子,只是此时脸色泛黄,瘦弱不堪,竟似到了弥留之际的样子。女人看着宣公子的神色,自嘲道:“芳华绝代?药仙?可不敢当了……”宣公子微微一笑,道:“原来还有药仙前辈治不了的病,何不让在下看看。”“好。”一品朱衣答道。
她答得如此爽快,倒叫宣公子略感意外。不过也是很快反应过来,走上前去伸手搭住了她搁在被外的手腕,只觉得指尖处一片冰凉。片刻,悠然道:“前辈,你筋络疲弱不齐,似是肝胆不足之症。”一品朱衣眼睛闭上,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宣公子又道:“即便我不杀你,也活不过半年。”一品朱衣睁开眼,默默看向宣公子。只听宣公子道:“晚辈雁回宫江南无所。”一品朱衣幽幽叹道:“江南无所是梅,没想到你也是曲门的人,我听人家说你杀了金玉蟾,那手功夫,怕是许多武门的人也胜不了你吧。”
宣公子微微一笑。一品朱衣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宣公子说:“晚辈姓宣,单字玉。”一品朱衣道:“好名字……可惜,可惜了。”
宣玉毫不介怀,只道:“晚辈倒为前辈可惜,前辈身为五使之首,又有药仙之称,怎会做出这等叛宫作乱之事来?经你这一事,可想曲门又有多少年在雁回宫里抬不起头来了?”一品朱衣只看着宣玉,不说话,只听宣玉微微一笑道:“前辈自然还能弥补,不知前辈是否珍惜这机会……晚辈请教,银针白毫的血药里混了驱使鸟兽的药散,他一死,那鹦鹉自会飞到该去的地方。前辈说,是或不是?”一品朱衣道:“是又怎样?”宣玉道:“真没想到,这最该去的地方,竟然是烟花柳巷。中隐隐于市,这里消息灵通,又掩人耳目,前辈这着棋果然高明。”顿了顿,道:“只是那鹦鹉的尾羽上,有我下的凝魂追影,想必身为药仙的你,不会没有发现吧?”一品朱衣道:“自然知道。”
宣玉笑道:“好,那我要什么东西,前辈你又知道不知道呢?”
一品朱衣眼睛再次合上,“原来你说的弥补,就是由身为曲门的你把人带回去……你还以为这是给曲门增光呢?殊不知,我若应了你,才曲门之耻,雁回宫之灾……”话音落,突然只觉一股真气从宣玉指尖涌入自己的血脉。就见一品朱衣面部一阵痉挛,痛苦之色顿起。只听宣玉道:“我虽敬你是前辈,但你叛宫劫人之罪已成事实。现在你若说出少主在何处,可给你个痛快,不让你受这零碎之苦。”一品朱衣只是紧闭了眼,不答话,宣玉淡淡道:“叛宫之人,果然是大胆。”真气一凝,一品朱衣口中“啊!”地一声,竟是十分痛苦。
此时一品朱衣只觉全神经脉如同万蚁在噬,这等酷刑用在她败弱之身上,实是不堪忍受,一开口,声音打颤:“我将死之人,又何惧这些……真正大胆的,是你才对!你明知我擅药,自来药毒不分家,你也敢随便碰我?”宣玉面无表情:“为何不敢?你屋中的脂粉气里藏着涎噬香,牡丹花土下埋过散丝缠骨,窗边银针白毫的那只鹦鹉怕是早已死去多时了,也不知是什么药让它尸身持而不动栩栩如生……这么毒的一间房我都进了,碰你不碰你,又有什么差别?”
一品朱衣嘴角突然渗出一丝鲜血,惨笑道:“好,原来也是学用药的。”
宣玉淡然道:“晚辈不学这个,只是粗略皮毛……幸得晚辈师父自小调理得百毒不侵,不惧这些而已。左副宫主派得晚辈来,自有道理。”
一品朱衣紧闭的眼突然张开,死死盯着宣玉的脸,挤出声音,颤问:“你师父…是谁?”宣玉见她这样狰狞的神色,不由眉头一皱,答道:“我师父是曲门之首,‘铁画银钩’曲道云。”
只听“噗”地一声,一品朱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突然起身,抬起手就往宣玉衣襟处抓去,一边道:“是曲道云……你、你……”宣玉看着她眦目赤孔得抓过来,犹如疯癫,心中一阵恐恶,喝道:“做什么!你疯癫什么!我再问你一次,少主在哪你说是不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一品朱衣嘴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眼见着血一股一股从口中流出,勉强只听得口中发出几个字:“是你……曲…红含,不是我……”“你说什么!?”宣玉皱了眉,眼见着她一张血脸凑过来,手下不禁一用劲猛地将人一推。只听“碰”一声,一品朱衣滚下了床去,拽在宣玉身上的手往下一带,把宣玉的衣襟扯开了,宣玉怀中的东西一声脆响掉了出来。“啊!”却听一品朱衣一声高叫,眼睛直盯着这边,身子挣了两下,软软的瘫在那儿不动了。
宣玉横眉唤了几声,也不见有应,原来竟是适才危机时手中不由地加了力,一品朱衣本就残弱,经不住这内力一催,就这样被生生磨死了。“啐!”手一甩,一阵懊恼!
停了一停,再看一品朱衣致死不能瞑目的样子,瞪向自己这边,绕是之前也杀过几人,也没见过这么癫狂诡异的表情。宣玉心里不禁一阵反感,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弯下身拾起方才落在脚边的一块佩玉,揣回怀中。
转念一想一品朱衣方才说的话,心里有了些底子,转身一把推开窗子,从中跃了出去……
夜色凝重,孤月照不到消失在远处巷中的身影,只留下小楼红阁中的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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