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醒来，陡然发现自己竟不知身在何处。既不是在大哥家的西厢，也不是大理寺的秘牢。屋子很是空荡，不多的家具摆设倒显示主人也是个风雅恬淡之士。难道是相府？我掀开绸被，倏地跳下床，径直走到房门前，双手拉开。
“我的小姐，你可算是醒了，可把老爷和南福急坏了！”门口不停搓着手正走来走去的南福见了我一脸的欣喜之色。
“福叔……”看着这忠厚的长者眼中对我难以掩饰的关切之意，一下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快，小满这边来，快来见过咱们家小姐！”南福向院内立着的一个十二、三岁长得一团孩气的小丫头招着手，示意她赶紧到跟前来。
“小满见过小姐。”小丫头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就要跪倒。
“哎，你可别……”忙伸过手去扶她，这动不动就被人跪，我可吃不消。
“应该的！应该的！第一次见小姐是要行大礼的。小姐，老爷府上一直没有女眷，只有几个粗使婆子，做不了贴身丫鬟，这是昨儿个南福刚帮您采买的丫头，您瞅着还是个伶俐的，就使唤着，要是个不长进的，就做个粗使，支会南福一声，再去人市帮您挑个好的。”
南福絮絮说着，我已是满头黑线，献宝似的拉来的小满竟是他从人市上买的！这旧社会逼人卖儿卖女的还真是万恶不赦。
“小满，还傻愣着干嘛？快服侍小姐梳洗呀！”
“小满，你今年多大了？”木然的坐在镜前，任由手脚麻利的小满摆弄着头发，心底有些羞愧，看她年纪不大，梳头抓髻如此老练，像练过很久一样。
“回小姐的话，小满过了年就满十三了。”小满说话像嘎嘣豆，一吐一长窜。
才十二岁多一点，标准的童工，越想心中越有负罪感：“哦，家里面还有什么人吗？”
“还有个爹爹和弟弟。”
“你爹爹在，为何要将你卖掉？”
“小满七岁那年，娘生重病无钱医治，爹爹只好将小满送到王员外家做丫头，可是主家破落了，又被卖了出来，正好碰到南管家，将小满买来服侍小姐啊。”小满快速说着，从她语气中竟听不出一点报怨之意。
“你不恨你爹爹啊？”我忍不住道，再怎样也不能把亲生女儿卖了呀。
“小满为何要记恨爹爹？爹爹也是逼不得已，弟弟还小，难道要把弟弟卖掉，留下小满吗？”小满语气惊讶道。
“小满，你真是个乖女儿。”除此之外，我无言以对，穷苦人家的困难就好似多项选择题，但却只给你单选的机会，永远无法面面俱到。
早席之上，我兀自大口喝着粥，一言不发，既已选择了生路，就不该寻死觅活，一切问题，先把肚子填饱了再做打算。南靖几次看向我，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知道我没资格生他的气，他是佳木的爹，但此佳木已非彼佳木。我们心中都有难解的心结，也不知以后的生活中还会有多少磨砺与冲突？
“圣旨到！”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破空而入，听着耳熟，是熙元身边张喜的调调。
“老爷，小姐，圣旨到了，快去前厅接旨吧！”南福急匆匆跑来道。
放下碗筷，心中不禁一阵疑虑，为何还要我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氏佳木本系大严广宁长公主与驸马都尉嫡女，幼年失散，流落民间，而今天皇庇佑，辗转得归燕云宗室，此乃大幸。特恩封其为易阳郡主，诏显天家气象，皇恩浩荡。钦此。”
“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机械地念着，三跪九叩。
“郡主快起罢，巳时三刻可要记得与南相一道进宫向皇上和太后谢恩哪。”张喜满面堆笑说着，将那卷黄绫双手捧递到我手中。
巳时三刻！沈离呢？他会不会早已走远？竟连个道别的机会也不留给我吗？想到此处，心中已是大恸，站起身便向门外冲出。
“佳木，辰时已过，你这是要去哪？”南靖震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等着我，我会来！”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巳时，佳木定会如期而返。
辰时已过，大哥就快上朝了罢？驸马府离相府并不远，清晨的街道上，我再次奋力奔跑着。记挂便是记挂，纵使百转千回，一再错过，仍是不愿放手。人的情感有时便象那握在手中的荆棘之花，只因贪恋她的美丽芬芳，越是痛彻心扉，越是让人难以舍弃。
冲进驸马府甫一个不留神迎面撞上一人，对方张口便骂：“哪个张狂的东西，敢在驸马府撒野……”
定睛一看，正是大哥的贴身小厮长贵，忙上前扯住他问道：“我大哥呢？”
“啊？是阿九姑娘，小的该死，小的有眼无珠……”长贵见了我一副活见鬼的神情，连连作揖讨饶。
“我大哥可是已上朝去了？”我急急道。
“还没……”长贵连连摇头道。
“在哪？”我一把拎起长贵服领追问道。
“哎哟，我的姑奶奶！您轻点个，小心伤了您的手。”长贵直着嗓子叫道。
“快说！”松开长贵衣襟，我怒气冲冲道。这个死长贵，废话一堆，没一句说到要害。
“在凤仪轩。”长贵边揉着脖子边道。
抬脚就闪人，身后传来长贵善意的提醒：“阿九姑娘莫由得性子，公主也在呐。”
疾步行到凤仪轩，见房门开着，门口并没有值守的丫鬟，顾不上许多，我一头冲了过去，却见安庆公主正为大哥披上朝服。冷不防我突然闯入，六目相觑皆是有些尴尬，正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安庆悠悠出声道：“阿九妹妹，可是有急事要找你大哥？”
“嗯。”抛去女儿家的矜持，把心一横，走到大哥身前问道：“大哥，三哥可曾来过？”
大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将目光移向窗外，语气淡淡道：“老三他离去快半个时辰了。”
“他可是回临江了？走哪个城门走的？大哥，你告诉我啊！”心中一慌，我双手拉住大哥衣袖哀求道。
“九妹，事到如今，你怎能仍是这般任性胡为？你的身分已是易阳郡主，此时不准备进宫谢恩，竟琢磨着要出城吗？你置你爹爹于何处？置我们大家的一番苦心于何处？”大哥甩手厉声斥道。
听他言罢，我不由一呆：“大哥，你……如何得知？”
“大哥身为御前承旨，昨日奉圣命拟了那份恩旨，本还替你高兴来着，可未想到你竟如此糊涂！”
“大哥，我只想去送个别便回，你帮我啊！”我难过得弯下身，手撑着膝强站着。总觉有股不祥的预感，如梦魇般在心头萦萦缠绕，挥之不散。
“阿珩，让长贵在西门等候中书令的轿乘，替我向王大人告半日假。”大哥脱去朝服向安庆言道。
“夫君，这么做可妥当？”安庆已是蹙起眉头。
“有事待我回来再议，这丫头打小就死心眼，不陪她走一遭，万一面圣之时，神不守舍，还不知要捅出什么漏子！”大哥说着伸手拽起我一并向门外走去。
“那，我先去吩咐长贵给你们备车。”
“不用，驭马便可。”
扬鞭策马向城外疾驰而去，不多时，已追至官道。一路上，均不见沈离的身影。马速突然变慢，我侧过脸从大哥身后望去，远端，一黑一白，一人一骑，正在官道上缓缓走着。原本渐渐空落的心一下被惊喜填满，伴着大哥一声惊呼“小心”，我拧身滑下马背，向前方追去。
像是听到了纷至沓来的喘息与脚步声，前面的人立下身站定。忍不住冲过去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脊之上。
“佳木？”沈离轻拍我环着他的手。
“不是佳木，叫我阿九。”南佳木的身分已是让人心碎难言。
“阿九，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耍小孩脾性，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知不知道？”
“知道。”
“快随大哥回去罢！”
“你如何知晓是大哥带我而来？”
“若不是大哥，又有谁能知晓我在这里？”
“阿九只想说个故事与三哥听。”我缓缓说出此行目的，这是陈佳木儿时的一场梦魇，从小就在心中种下了深刻的记忆。
“有个小女孩，她打小就很喜欢小动物，一直想养只小猫。看到同伴家里有好几只猫，她很是羡慕，缠着家里人要，可她娘亲不充。一天，小女孩的小伙伴说可以送她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猫，她很开心，欢天喜地地把小猫带回家，帮小猫洗澡，喂它吃东西。没过多久，小猫身上起了很多虼蚤，小女孩的娘亲本就不喜欢养猫，见了之后坚持要把小猫扔掉。小女孩很伤心，只好把小猫又还给她的小伙伴，让小伙伴代养，希望能经常去看它。可是七日之后，等到小女孩兴冲冲去同伴家看她的小猫怎么样的时候，小伙伴告诉她小猫已经死了。小女孩哭着问同伴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感觉到沈离握着我的手骤然一紧。
“因为小女孩当时把小猫带回家时，帮小猫洗过澡，洗去了它身上与生俱来的味道。送回去后，无论同伴如何努力，那只生它的老猫都不能认出它的孩子，只是嗅嗅气味就跑到一边去，放在猫窝里就会被其它几只猫赶出来，而小伙伴家本来就有许多小猫，也不太在意这一只，没几日，便冻饿死了。”
一口气说完这个有些离奇却是真实的故事，心底有莫名的悲哀涌上来。有时好心也会带来残忍的伤害。
“阿九，你一定要好好的！”
“三哥放心，我会的。”抹去眼泪，我朝沈离粲然一笑，说完这件深藏心底多年的往事，只觉放下胸中一块大石。人身处困境，有时需要的并不是安慰，而是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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