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安庆公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父皇在我出嫁前给了我这个封号――安庆,平安吉庆的意思。几位已经出嫁的姐姐知晓后言辞中都有些艳羡之意,我好笑,一个封号能代表什么?再吉祥如意的字眼就能抵消二十年的漠不关心吗?
母亲当年只不过是燕王府上的一个侍妾,红颜薄命,在我三岁那年就得了重疾去了。我永远记得她临终前那期待的眼神,她期盼着父王能与她告别,哪怕只是一眼,可是父王一直没有来,奶娘说母亲的病极易传染,父王不便探视。是啊,自从母亲染病之后,父王就没有再来过呢,他怕是已经记不清我们母女的模样了吧?
七岁那年,父王终于登基成了父皇,我作为他众多子女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也住进了这宫门,大哥被立为太子,好些个哥哥姐姐都有了封号,没有人记得我,更没有人记得我已故去的娘亲,宫里的人都按排行称呼我六公主。
公主,在常人眼里这是个尊贵无比的字眼吧?对我而言,这只是副沉重的枷锁罢了。没有亲情、没有友情、没有爱情,任年华如水流走。远远地看着别的姐姐、妹妹们在各自母妃面前耍赖,在父皇跟前撒娇,我感到无比悲哀,这些都不属于我。我日日勤习琴棋书画,只盼能在父皇寿筵上抚上一曲,让他能够注意还有这么个女儿存在,我的一曲《潇湘水云》确实打动了他,看着父皇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有些激动,他是想起她了吗?我那个苦命的唤作云的娘亲?
“父皇,六姐姐琴弹得真好,如儿也要学。”是思宁公主的声音,父皇的宠妃张贵妃的女儿,我最小的异母妹妹。
“思宁,你还小,要练到你六姐姐那份境界,不知要下多少苦功呢,你这么贪玩,怎么学得成?”思宁从小就刁蛮调皮,张贵妃语气略带责备之意。
“不嘛,如儿偏要学。”思宁一脸的娇憨之态,任谁看了都会动容。
“好好好,思宁那么聪明,肯定能弹好,父皇就将那张万壑松琴赐与你,你可要好生练习。”父皇拍着思宁的小脑袋笑道。
“广宁,还不快跪下谢恩。”听到父皇赐琴,张贵妃已是喜出望外。
呵呵,不过如此!我脸上在笑,心中却流泪,父皇对母亲原来是薄幸至此。我不怨思宁,不怨父皇,不怨任何人,这就是命!爱上一个并不在乎自己的人,注定要有这份不甘与悲哀吧。
思宁是个被惯坏的小公主,听宫里的老宫娥说,思宁与前朝的广宁长公主生辰八字除了年份不同,其他皆是一样。有人在父王面前进言,如此巧合,思宁可能是广宁长公主的托生转世,父王不置可否,只知没过多久,襁褓之中的思宁就得了这个封号,思宁怕就是思念那香消玉殒的人儿吧。现下父皇竟将曾是长公主所有的万壑松琴赐于思宁,难怪连圣眷正隆的张贵妃也喜不自禁。
广宁长公主算来是我的姑姑,前朝仁宗皇帝和仁宗皇后的掌上明珠,显宗皇帝的嫡亲妹妹,父皇的异母妹妹。从公主到长公主,她是严朝的一个神话,一个传奇。小时候,我曾经在天坛祈雨仪式上见过她,她美得纯粹,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她温柔高贵,那是与生俱来的,就算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没有那种先天的不凡气度;她智慧胆略过人,数次出使过西域。虽然天妒红颜,不幸早逝,但她拥有过亲情、爱情,短暂的一生活得如此精彩,别人怕是活得再长久也是要钦羡的吧。
宫中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而漫长。到了二十岁,仍未有指婚的旨意下到,我心中苦笑,父皇想是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快人老珠黄的女儿了吧。
这辈子永远都会记得那天,庚戌年的上元节,御花园的晚宴上,我远远地见到了他,听闻他是前科的状元郎,父皇身边的近臣。他正在弹奏一首曲子,竟是《潇湘水云》!琴音时而轻缓寥落、时而铿锵激昂,有忧世济国之意,发志向高远之声。我一向自负琴艺不俗,此时方知他的曲中意境已是远高于我。现在想来从那琴音响起之时,他就在驻在我心上了吧。
未过几日,竟有指婚圣旨到,我木然地跪在殿中听旨,从一个尖细的嗓子中传出父皇封我为安庆公主,择吉日完婚,让我震惊地是驸马居然是他!我落泪,老天真的是怜悯我,要给我一个知音人吗?
怀渊性子沉稳如深潭中的水波澜不兴,让人难以感觉他的喜乐,新婚燕尔,他对我一直是敬重与疏离的,也许是碍于我公主的身份吧。很想对他说,公主的名号于我只是个虚名罢了,二十年了,只有在大婚的排场上才体现了一回公主的荣耀。其实我什么都不愿意做,只愿做他陆怀渊的结发妻子。
为了他,我遣退了所有不必要的侍从,免去了冗长的繁文缛节,尽力做一个平凡的妻子,期待一份简单的幸福。或许他是有些被打动了吧,我们时常也会花前月下,对饮相酌,或谈诗论曲,抚琴相和。原来他沉静的外表下也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听怀渊谈起他和一群弟弟妹妹的趣事,他的表情是那样的神采飞扬,令人心醉。他渐渐对我很好,可是我总觉他心中的那扇门似乎并未对我完全开启。已出嫁的姐妹们都很羡慕我现在的处境,她们所嫁之人都已是三妻四妾,不得不在公主的名份中找寻各自的尊严,而怀渊仅我而已,我还奢求什么呢。
快一年了,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一直与我交好的堂姐林珑也常劝我大度一些给他纳几房妻妾,堂姐是郑王世子妃,为人豁达爽利,她说以我的尊贵断无让后进门的占了先去,纵使妾室有所出,也是唤我作娘亲,唤别人作姨娘,若日后自己有了孩子,那是理所当然的嫡子,也不必担心是否为长。我旁敲侧击在他跟前提过几次,都被他干脆回绝了,我既高兴又忧心,他这是为了我吗?

昨日怀渊从西津回转,带回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穿着打扮甚是土气,只是那双灵动的眼睛一瞬间竟感觉似曾相识一般。怀渊说这是他在临江的小妹,来小住一阵。我也有些欣喜,他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啊,住在这里我会好好招待她的。阿九走过来给我行礼,走近前,我才看清她褙子袖口露出一截古香缎子的花色居然是玉兰。心头隐隐有些不安,我竟脱口问出阿九有没有许配人家,阿九一脸惊愕地望着我,怀渊也有些不悦,说阿九年龄尚小。
晚筵我命人准备了丰富的菜式,阿九有些拘谨,看不到她举箸夹菜,只是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粒。
“阿九,可是菜式不合胃口?”我轻轻问她。
“没,公主姐姐和大哥家的菜很好吃哦。”阿九忙不迭地摇头又点头。
“喜欢吃就多吃一点,长得这么瘦。”怀渊径直用手中的筷子夹了一大块贵妃鸡搁她碗里,宠溺的语气和眼神我前所未见,他也经常夹菜给我的,不过用的都是一旁丫鬟递过的专门夹菜的一双。
“阿九一直是怎么吃都不会胖来着,大哥,要是我这碗饭吃完了,可不可以再加一点呀?”阿九神色一脸的小心翼翼问向怀渊,我不禁哑然失笑,这个丫头竟担心在我这吃不饱饭吗?
“来人,再加几碗饭来,”怀渊听阿九如此说话,差点笑呛。
“九妹,你怎么说话的来着,给师父、老三他们听到了,还以为大哥虐待你。”怀渊佯装生气责备她。
“这么多碗给我啊,好像阿九多能吃似的。”小丫头见丫鬟又端了几碗米饭过来,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这的碗好小,三口就吃完了,我在家用的碗都是这么大的。”阿九用手向怀渊比划着。
“去拿个这么大的来。”怀渊扭头又吩咐道。
看她吃得大块朵颐的模样,我心想,阿九该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吧。
安排住处时,我执意将阿九安排在西厢,紧邻我的凤仪轩,还将小蝶指给她使唤。虽然于礼不合,但我觉得她在我眼前心安一些。
小蝶原是宫里的丫头,和雪梅、心竹、思菊三个都是打小就跟着我的,人长得倒也乖巧伶俐,她本不叫这名字,有一回,和怀渊在书房一道临帖习字,让她在一旁侍候,可她磨墨时不小心竟将笔山碰倒,弄得书案一片狼藉,连几卷怀渊珍爱的孤本书帖都沾了污迹。
我大怒喝斥她:“玉兰,今日才知你是个做事没分寸的!不给你顿板子,是长不了记性了!”
“算了,公主,与事无补,你打了她又有何用?”怀渊手持弄脏的书卷,难掩心疼之色,却仍是帮她开脱。
“还愣在这里?这次先饶了你,若再有下次,一道罚了去!”我挥手让她赶紧下去,玉兰跟我多年,若是真打,我也是舍不得的。
“玉兰谢公主驸马大量。”惊魂未定地玉兰叩谢离去。
“不信相逢无国色,锦棚只护玉兰春。”怀渊若有所思吟道,随即摇摇头,“这么个俗人白玷污了好名字。”
玉兰,怀渊必定是极欣赏这种皎白如雪的花罢,自那以后我便将玉兰的名字改作了小蝶。
歇了没多会,派去绸庄拿料子的雪梅就回来了。我急问:“如何?”
“张掌柜说阿九姑娘那身衣服是驸马爷亲自挑的。”
只觉心底有悲哀升起,他让阿九穿他最喜欢的花色衣服,却遮掩着不想别人知晓,他对阿九真的只是兄妹之情?我可以不在乎他多几房妾室,但要我不在乎他究竟心系何人,我,做不到!
梆子已敲过三更了,他终是回来了。
“你回来了。”看着他深潭般的眼睛,我无法控制自己沉溺其中。
“本想歇在书房的,看你屋里还亮着,就过来了。”怀渊一副随意的样子,没有旁人在时,我们已习惯互称你我,不再公主驸马地叫着生分。
“怀渊,你刚可是去长乐坊了?”我小心试探道。
“怎么了,阿珩,怪我没早些来陪你?我今日在长乐坊还碰到北平王和直敬侯了,一起多聊了两句,就晚了些。”
“你带阿九去了?”我忍不住问出,放在心底终究是个死结,夫妻之间还是开诚布公些好。
“是,白日里朝中事务繁忙得很,只有晚上有空带她出去转转,九妹从小性子就野得很,把她拘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会憋坏的。”
“阿九要是想出去走走,我可以陪她,长乐坊龙蛇混杂,要是出什么事那怎生是好?”
“阿珩,你是公主,怎么可以随意抛头露面,再说有我在,能出什么事?”
“怀渊,我也很喜欢阿九率真的性子,要是她能一辈子陪在我们身边,也定是很好的。”我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每个字吐出都是那样艰难。
怀渊欺身上前,眼睛直盯着我,我感到有冷漠正一点点席卷而来。他的语气中已没有一丝热度:“阿九,是我小妹,谁都不可以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公主,你也不可以。”
“雪梅,快侍候公主安置吧。”
望着那抹白影已是闪出门外,我的心渐渐沉落下去,人终究是夙命难敌,也许不爱,就不会有这么多痛……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