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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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风顺水,加之舟子们倾力摆划,舟行甚速,这一日穿过绵绵数里的杨柳河堤,早入了开封境内。
鳌三思带着众人弃船登岸,折朝东行去,丘长生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穿过四五条街巷,来到一座大院门口,门前守卫向鳌三思恭敬行了礼,随后便引着他们进到里头。
丘长生这可犯了难,自己不能跟着他们进去,焦急地往四下里察看,并无其它偏门,于是绕到后面墙角处,竖耳倾听院内动静,并无声响,这才轻轻越过围墙,见落脚处是一片花园。当下也不辨方向,胡乱走了一段路,突然听到前方步伐声响起,忙跃上身旁一株大树,凝目望去,正好看见鳌三思、范无为和一个矮矮胖胖模样的人往这厢走来,三人转过一道弯,进了左侧一间堂房。
丘长生暗吸一口气,几个起落,已到了那堂房的屋顶之上,趁下面的人尚未坐定之际,悄悄揭去一角瓦砾,伏身静观。
鳌三思坐了主位,范无为陪在下首,矮胖模样的人侧立在旁,并没就座,只见他朝前一揖,恭谨说道:“属下段大贤,拜见鳌堂主、范副堂主。”丘长生心道:原来他就是段大贤,司空姑娘在开封的消息,就是从他这里传出去的。
只听得鳌三思说道:“段大贤,近来庄中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罢。”段大贤恭谨道:“属下愚昧,不知鳌堂主所指的是哪一样?”鳌三思‘哼’了一声,道:“你这个舵主是怎么当的?本庄破除故旧、推陈出新,弘长老将在本月十八接任新庄主之位,我问你的,自然是这头等大事。”手指屈曲,使劲敲着桌面,若不是段大贤离得有几步远,早就一巴掌拍了过去。
段大贤微一瑟缩,稍稍推了半步,回道:“属下日前接到了庄中传信,已得知此事,现下准备好了十二颗夜明珠,到时呈送给弘长老……啊,不是,应该是弘庄主才对,恭贺他老人家荣任之喜。属下相信,在弘庄主的统率之下,必可将本庄发扬光大、威震四海。”
鳌三思神情微动,道:“十二颗?段大贤,你这孝敬心,真是不小啊。嘿嘿,在开封这块宝地上,一定捞了不少油水,是不是?”敲打桌子的手抬起,又摸了摸着下巴,咳嗽两声。
段大贤微微一笑,说道:“弘庄主为本庄劳心劳力、日夜费神,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应该要时刻想着敬奉他老人家。”顿了顿又道:“好比鳌堂主你老,执掌司罪堂一职,其实极为的不容易,若非有踔绝之能,决难胜任。这一点旁人不知,属下心中却明白的很。”
鳌三思面露喜色,问道:“哦?你明白些甚么,都说出来听听。”段大贤正色道:“司罪一堂,跟其它堂司大为不同。常言说得好:赏功容易罚罪难,如果有人立了功劳,那容易办的很,赏他一些钱银,或是升他级别,这人定是会感激万分。论罪行罚就全然不一样了,一个人若是犯了过错,重则要丢了性命,轻则要受鞭笞之苦,一人受了刑罚,自然就不可能像得了奖赏那般欢天喜地。但自从鳌堂主接管了司罪堂以来,属下从未听人说过有抱怨的言语,提到司罪堂,哪个不翘起拇指,称赞鳌堂主执法严明、大公无私。所以属下常常私底跟人说,魏子春跟鳌堂主相比,那可差的远了。”
丘长生见他说的振振有辞、面不改色,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叹:这人拍马不留痕,吹捧人的本事高的离谱,他心知司功堂的魏子春已死,才说出这样一番话,既赞颂了鳌三思,又跟魏子春划清了界线,可谓是一语双关,其意难穷。
鳌三思喜不自禁,哈哈大笑,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论功行赏虽然容易,也不是随随便便甚么人都能做的好,一定要选德才兼备的人才行。”
段大贤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高声道:“不错,不错,就好像鳌堂主一样……为表属下的钦佩钦佩之心,我特地备了一份薄礼,请你老一定要笑纳。”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往前走了几步,双手递了过去。
鳌三思双目发光,又是一笑,左手连连摇摆,右手却顺势接过,道:“段舵主何须客气,大家都是自己人,这样就见外了――咦,是一樽玉马,好,好!哈哈!”
丘长生见他手中的玉马呈雪白色,马腹处有几缕红丝,状若血渍,马首高昂,尾巴翘起,四蹄翻腾,作奔跑样势,端地栩栩如生,心道:这个段大贤出手好是阔绰,看来他真是捞了不少油水。
陡听得外头有人说道:“甚么玉马?我也来瞧瞧。”语气阴柔,令人发颤,话音甫落,徐徐走进来一人。
丘长生侧目看去,见那人眉清目秀、面色白皙,正是那晚见到的丁游魂。一沉思间,已猜到他的来意,定然是和鳌三思一样。段大贤慌忙弯腰,朗声道:“属下段大贤,见过丁堂主。属下未曾远迎,请丁堂主恕罪。”
丁游魂也不应他,看着鳌三思手中的玉马,啧啧称赏,说道:“好玉,好马。段大贤,你出手慷慨大方,难得难得……可惜可惜!”段大贤听他说‘难得’,知道他是在赞玉马,但他连说‘可惜’,却不明所以,不禁问道:“可惜甚么?”丁游魂笑道:“可惜了一樽好马,落入了不识货的人手里。”
丁游魂在外头说话是,鳌三思便认出了他,想起他曾阻挡了自己砍向魏子春的那一刀,无名之火早起,又听他挖苦的话,哪里还能忍得出,右手举起,欲一巴掌拍过去,想想又是不妥,放下右手,大声喝道:“丁游魂,出去比划比划!”
段大贤见状,忙出来打圆场,陪笑道:“两位堂主,刀剑无眼,大家何必伤了和气。”丁游魂素知鳌三思刀法刚猛,若真要相斗,虽然未必会输给他,但总归是一场恶斗,就算是赢了他,也得不到甚么好处,大是不划算,当下‘嘿’了一声,转过身去,只当没听见。鳌三思心中想的,也是跟他差不多,又见他先妥了气,多少挣回些脸面,也就不再说甚么。
丁游魂方才之所以跟鳌三思过不去,皆因看他得了一樽玉马,要知丁游魂的确是识货之人,他见那玉马的质地均匀纯净、色泽通透柔和,绝对是上好的玉质,更难得的是玉中那几缕血丝,极为罕见,他在前人的记载当中,也曾看到过此类玉的描述,想不到今日给自己撞见了,哪能不眼红心热,闷了一会,又将郁气撒到段大贤身上,对他道:“段大贤,我听到一些言语,说你对司空见惯仍是念念不忘,成日想着帮他复辟,夺回权位,有没有这回事?”
丘长生看他每说一句,便看一眼鳌三思手中的玉马,已猜到他心中的算盘。鳌三思也不笨,故意举起手中的玉马,哈哈笑道:“好玉,好马!”其实他也不懂鉴赏,只顾故意借用丁游魂的话,激怒于他。
段大贤却不一样,听到丁游魂的话,脸色大变,慌忙道:“决……决无此事,属下怎敢犯此大逆不道的罪,一定是有人恶意中伤属下,请丁堂主明鉴!”丁游魂冷笑道:“我明鉴有甚么用,改日我将此事向各位长老禀报,是不是有人造谣生事,他们一查便清楚了。”

段大贤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立刻双膝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止,颤声道:“丁……堂主……饶命,丁堂主饶命,属下……属下纵是有天……天大的胆子,也不……不敢犯上作乱。”心中叫苦道:你要是禀告了长老,他们必然会对我生出嫌隙,那时就算我跳到黄河中,也洗脱不了干系。
丁游魂道:“你口中这么说,我怎知是真是假,你有甚么……咳咳,尽管拿出来,看能不能证实你的清白。”目光再次射向鳌三思手中的玉马,又转回头道:“起来,你先起来说话。”
段大贤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有,有!”从身后的柜中取出一个长形盒子,必恭必敬递送到丁游魂跟前,高声道:“请你老一过目,便知属下这片赤心,实在是可昭日月。”丁游魂面色微动,却又装作漫不经心道:“是么?”拿过长形条盒。
丘长生奇道:他手中拿的是甚么东西,居然可以表明他有昭日月的赤心,我可要看看。只见丁游魂打开盒盖,盒底锦缎上端放着一株淡黄色人参,参段已是干瘪,却仍显得颇为粗大,参须簇簇相缠、盘根交错、长短不一,长的有将近两尺,短的也有三四寸,整株看去,竟有三分似人形状,手足俱全。
丁游魂尚未说话,鳌三思早惊呼道:“这人参……足有……有一千年,已……已经**形了,是……是千年人参!”嘴巴大开,双目泛出红光,贪婪地盯着参盒,再也移不开半寸,喉咙处‘咕噜’一声,分明是在吞咽口水。
要知道人参一物,实属大滋大补药草,加之它性喜阴寒,并非随处可见,生长又缓慢,是以极是珍贵。长白山一带,采参客颇多,这些人为图得眼前便宜,往往只待人参稍微长成,便迫不及待地将它挖掘出来,卖与商贾。所以大都只有四五十年、六七十年,那些上了百年的,也并不是很常见,至于说千年人参,当真是少之又少。鳌三思的祖上便是在辽东采参为生,他自小也见过不少年日已久的参货,但是都不及丁游魂手中的那株,心下哪能不痒痒。
丘长生哑然暗笑道:鳌三思得到玉马之时,也没见他如何激动,想不到他见了这株人参之后,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看来真是人各有好。这个段大贤也是糊涂透顶,丁游魂明显是对玉马兴趣极大,而鳌三思眼馋人参,更是不消多言,他居然将这两样东西弄反了。
丁游魂斜了鳌三思一眼,淡淡道:“千年?我看百八十年还差不多。”鳌三思涨红了脸,大声说道:“你眼睛瞎了,这……这何止百八十年,你看这参须……”豁然起身站起,大步走了过去,右手紧指着方盒。
未等他走到近前,丁游魂收起盒盖,得意地‘嘿’了一声,道:“年数有多少,劳不到你来费心――哈,段舵主,你果然是一片赤心。”段大贤连声道‘是’。
鳌三思僵在当场,进退不是,正待发怒,外面传来一阵囔囔声,并排抢将进来三人。丘长生认出他们,正是另外三个堂主,依稀记得脸上有刀疤的那人姓史,缺了左臂的那人姓廖,还有个青面人,不知道他姓甚么。
他们三人中,脸上有刀疤的叫史春秋,是司义堂堂主,独臂的那人叫廖望天,掌职司礼堂,青面那人叫沙侯,管辖司库堂。他们进来之后,不理睬段大贤的行礼,兀自喋喋不休,争吵得厉害。只听沙侯道:“廖独臂,上次你踢了我一脚,这笔帐还没跟你算。”廖望天叫道:“好哇,今日就把话说清楚。史大头,你刺了我三银钩,要不是老子闪的快,我这条右臂也被你夺去了,这又该如何算?”史春秋怒道:“妈的,沙绿皮,那晚你攻了我七斧头,我都牢记在心里。”
丘长生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厌恶,按耐住跳下去、扇他们每人一个大耳光的冲动,只见他们三人忽然住了口,看了看鳌三思手中的玉马,又瞄了瞄丁游魂手中的长盒,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沙侯盯着段大贤良久,忽然喝道:“段大贤,据说你对弘长老接任新庄主一事,心生不满,颇有微词,是不是?”廖望天跟着道:“不错,我也有所耳闻,段大贤,我看你该换个名字,叫段大胆才对。”史春秋也道:“换个名字有甚么稀奇,就算是脑袋掉了,十八年后照样又是一条汉子,没甚么大不了的,段大贤,对不对?”
段大贤很是识趣,又有丁游魂威吓在先,早明白了三人所想,也不像刚才那般惊慌,道:“弘长老有经天纬地的才能,他老人家接任庄主,属下唯有心悦诚服,不敢生半分异议。”顿了顿又道:“属下不止对弘长老敬仰有加,对五位堂主也是万二分仰慕,今日能同时得见众位堂主,实在是属下得荣幸。”说完又取出两样物件,一件卷成长筒,另一件放在托盘上,盖了一层红布。段大贤将卷轴送到沙侯手上,捧着托盘递到廖望天身前。
忽听得史春秋大叫道:“好香!”立刻又补充道:“是酒香,甚么酒?”鼻子努力地吸气长嗅,目光牢牢锁住廖望天的托盘。
廖望天单手托紧,生怕他会抢去,身子向前倾斜,护住托盘,仍是不放心,又向右侧挪了一步,募地双眼呆滞,直呼大气,失声道:“五……五……圣图!是……吴道子……真迹!”眼睛再也离不开沙侯手中的画卷。
原来沙侯对酒没甚么喜好,当史春秋道出廖望天手中的酒坛时,丝毫不以为意,打开手中的卷轴,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画了七八人,此外再无他物,正感到失望之时,陡听得廖望天的叫声,才知他是在说自己手上的画卷。沙侯不通丹青之道,但他见廖望天如此紧张激动,心道:我可不能便宜了他。忙卷起画轴,四下随意观望。
廖望天怒道:“沙绿皮,你……你……”面色涨紫,说不出下话。沙侯冷笑道:“我怎么了?画在我手中,我爱看就看,不爱看一把火烧了它,关你屁事?”廖望天气得哇哇直叫,酒坛倾斜,眼看就要滚落下来,史春秋尖声道:“小心……”跨前一步,伸手去抓托盘。
廖望天应变也是迅速,左肩微耸,借机托稳酒坛,顺势踢出一脚,逼开史春秋,怒道:“史大头,你做甚么!”史春秋跳后一步,说道:“不要打碎了酒坛。”廖望天似是没听见他的话,低头冥思,努力回想刚才画中的人物,自言自语道:“‘画手看前辈,吴生独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旗尽飞扬’,杜少陵的这番话,说得真是一点不错,嘿,好,好……”盯着画卷,一连道了七八个‘好’字。史春秋怕他又失神,每当他说一个‘好’字时,便回应道‘是’,也连说了七八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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