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痴情 斯者憔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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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那人速度极快,只跨了两步,便已在十丈之外,丘长生倾力相追,才勉强能跟上那人的步伐,心中微微感到吃惊。那人越过院墙,转而向南奔去,丘长生也不辨路况,只紧紧跟在那人身后。前面那人脚步逐渐慢了下来,依稀能看出他身材甚是高大,虎背熊腰。
眼看那人只在数步之遥,丘长生正自暗喜,忽然那人转身回头,斜下里欺进过来,其速快不可言,募地一道银光闪出,划过弧线,袭向丘长生腰间。丘长生大惊,不知对方手里拿的是甚么兵器,记起手中还拿着商夫人赠的剑,忙长吸一口气,止住脚下的步伐,上身微侧,力灌右臂,手里长剑自左往右,挑刺而出,护住腰间,只听得‘当’的一声脆响,碰撞处激起微弱的火花。那人‘咦’了一声,又袭向丘长生左胸,速度并不快,却让人非要抵挡不可。‘当’的一声,响声更是清脆,火光四射,丘长生只感到手臂发麻,心下惊奇不已:对方力道好大!
正惊奇之际,听得他又从左侧攻来,忙后撤半步,正欲举剑横挡,‘嗤’的一声,左侧衣袖已被划破,却并未伤及肌肤。那人随即又连着攻了七八招,招数看似拙迹斑斑,并无精妙之处,丘长生却是连一招也避不过,身上、四肢衣服尽皆是一道一道的小口,骇然寻思:这人是谁?怎地……怎地这般厉害,看来他并不是想要伤我,否则即便我有九条性命,也早已横尸荒野了。
那人忽然收住了攻势,随即‘哈哈’长笑,连声道:“痛快!痛快!”声音雄厚,直传遍野。丘长生看他的装束,竟像是翠鸣庄的庄仆,虽感诧异,仍是躬身拜倒,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那人停止大笑,道:“好剑,好剑!小兄弟,能否借你手中的剑一看?”丘长生微一迟疑,心道:这位前辈是豁达之人,我又何须介怀。于是双手递过长剑,那人看着他手里的剑半晌,终于缓缓接了过去,又把自己的兵刃放在丘长生手中,道:“你先帮我拿着!”
丘长生这才发现他使得是一柄月刀,刀长约是一尺二三,向外曲凸,刀背极厚,随刃而曲,两侧各有一条血槽,血槽四周布满了图纹,刃端前锋后钝,锋利段仅有一寸来存,余下的一尺来长平钝无锋,柄长大概四寸,用兽角夹制而成,缠有麻绳。丘长生心中奇道:这柄刀好是怪异,怎地刀锋并非尽是犀利?正想问那人,却见他盯着手中的长剑,脸色忽喜忽忧,然后叹道:“青水犹在,人随鹤飞!自从当年与商兄一战,便再没见过青水剑,如今屈指算来,已经有十年了!”神色黯然。丘长生问道:“前辈,它叫‘青水剑’么?”
那人微感惊愕,问道:“你不知道?”脸色又转而温柔,自言自语道:“不错,我早该想到。她是那么的怜悯、仁慈,在她眼中,剑就是凶器,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知道剑名呢?但是……但是这是他的剑,难道她也不关心?”这一番喃喃低语,大是令丘长生摸不着头脑,问道:“前辈,你识得商庄主么?”话刚出口,便暗骂自己愚蠢,他是庄仆的打扮,年纪已逾四十,想来在翠鸣庄时日也不短,又怎会不识得庄主呢?只是他的武功奇高,说出的话又如此怪诞,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仆役。想及于此,心中疑团更盛。
那人并不回答,反而问道:“小兄弟,我刚才试你武功,发现你的内功与少林派的极为相似,你是少林弟子?”丘长生道:“晚辈并非少林弟子,我师承南安南山门。”那人想了想,道:“南山门?掌门是不是叫俞青山?”丘长生道:“正是家师!”想起师傅和众位师兄,不免一阵伤感。那人点头道:“我也曾听人说起令师,为人颇具侠义,只是……小兄弟,你别怪我说太直。”丘长生道:“不敢!”那人道:“十余年前,我所听闻的南山门,不过是一个小门户,论内功和剑法,没有甚么独到之处,即便是令师俞先生,怕是也没有入一流高手之列。我白日里便看出你内功极是深厚,是以刚才我向你使第一刀之时,用了五成功力,想不到你竟能轻易抵挡地住,随后第二刀,我又加了三分内力,你才总算有些吃消不住,是不是?”
丘长生恍然道:“难怪我挥剑挡前辈第二刀之时,整条手臂都被震的发麻,差点连剑也捏拿不住。前辈内力之深,令人大是佩服!------啊!白天暗中助我地那人,就是前辈你了?”那人微微一笑,道:“内功修为,讲不得半点取巧,须得每日勤加练习,日积月累,方能见有成效。我九岁便开始学吐纳之门,到如今已有三十二年,除去这五年,我前后共修炼二十七年,方有今日成就。小兄弟,你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便有这等深厚的内功,不出三五年,就可远远超越过我。唉,我还自以为聪明绝顶,想不到天底下比我聪明的人比比皆是。咦?以你的内功推算,令师俞先生的岂不是达到了震古烁今的境界?”
丘长生黯然神伤,道:“家师……家师惨遭奸人所害,已经……过世……”说到这里,想起大师兄当日所说,忍不住声泪俱下。那人奇道:“小兄弟,这是怎么一回事?”丘长生本来心中有诸多疑问,如今难得遇到一个可倾诉的人,当下将三师兄如何误杀了百戟帮的人,萧子平如何害了师傅与众师兄,游如西如何威诱投入偏南联盟,又如何和大师兄逃离等一一说了出来。
那人静静地听完,过了良久,才道:“嘿,好阴毒的圈套!”丘长生愤恨说道:“正是,那两个女子分明是百戟帮设的圈套,好找借口对我南山门不利!”那人又嘿了一声,道:“这只不过是其一,更厉害的还是在后头。”
丘长生一怔,那人又道:“令师德行,我也略有所闻,谅一个百戟帮,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大举剿灭南山一门,背后必定还另有他人,围攻你几位师兄的人,说不定就是他派去的。”丘长生颤声问道:“前辈,他……他是谁?”那人沉吟片刻,道:“这人极是攻于心计,百戟帮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而陷害你师兄是他计划中的一环。有此大的能耐,又有理由这般做的,算来算去,也只有一人,便是端木世家的端木湖了。”
丘长生失声叫道:“果真是他!果真是他!”那人问道:“你心底也怀疑是他?”丘长生愤怒之极,道:“游如西那贼厮,我早猜想他不是好人,原来他真是跟姓萧的狼狈为奸!”声音嘶哑,放声痛哭。那人也不相劝,任由丘长生发泄心中悲愤。
过了一会儿,丘长生止住悲伤,问道:“前辈,我们南山门并没有得罪他,端木狗贼为甚么要下此毒手?”那人嘿嘿笑道:“令师说得不错,归其缘由,正是权势在弄人。虽然我潜隐多年,但中原四世家的名号,我还是知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是四家并存,他们自然是拼命积攒实力,以便盖压过其余三家。端木湖要立个偏南联盟,就是想拉拢各处豪杰,好让他们为自己卖命。你师父看穿了这一点,不肯归附依纳,所以便招来了杀身之祸!”丘长生细想当时的前因后果,深觉他说的合乎情理,必定似**不离十,直恨的咬牙切齿。

那人问道:“小兄弟,你这身内功,是如何练就出来的?”丘长生也不隐瞒,将如何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颗佛珠,佛珠中暗藏经书等说了出来。那人听完后奇道:“八脉通体经?世上竟有这样一部经书?”丘长生道:“是啊,好像是由一个叫慧能的大师创撰,后来经净虚禅师抄录,并藏在佛珠中。前辈,你看过后就知道了。”伸手入怀里,谁知掏了个空,心中一惊,想起白天听到魔音后,神智混乱、不能自拔之时,似曾捏碎了甚么东西,叫道:“糟糕,不好!佛珠让我毁了。”额头满是大汉,道出了当时的状况。
那人哈哈一笑,道:“医者难医命终之人,佛陀难渡无缘众生,既是已经毁了,那我便是与它无缘,小兄弟,你又何须自责。”丘长生听他语带佛揭,微感诧异,道:“前辈,原来你也信佛托神。”那人一呆,低语道:“她喜欢,我便喜欢。”丘长生寻思道:原来他心中痴爱着一个女子,想不到他武功如此高,于情爱这一节,却也跟常人无二。那女子喜欢诵经念佛,这一点倒和商夫人很像啊。想起他刚才说过十年前,曾与‘商兄’一战,于是问道:“前辈,你与商庄主交过手么?”
那人哈哈大笑数声,满是畅意,道:“岂止交过手而已,他是我生平仅遇的对手,那一战……哈哈,痛快,痛快啊!”顿了一顿,似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又道:“那一日我追杀两名恶贼到了洛阳,我在洛阳城中寻了他们三日,却始终找不着那两人的踪影,心中一时气闷,便进了一家酒馆喝闷酒。不一会儿,老天竟然下起雨来,到酒馆避雨的人开始增多,那些说书的见客人多了,便开始张罗活计。我当时心里感到晦气,也无心细听,只顾埋头喝酒。”
丘长生若有所想,问道:“那个说书的是不是讲的西汉赵充国的故事?”那人一抬头,奇道:“你如何得知?”丘长生于是将锦儿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遭,那人怔了许久,道:“他生平最得意的事,便是娶了她做妻子。唉,商兄,何止是你最得意,换做是我……”收住了口,道:“你想不想知道,当日他在酒馆说了一句甚么话?”丘长生点点头,问道:“商庄主说了甚么?”
那人道:“我因为找不到那两个恶贼,心情糟糕之极,加上又喝了两碗酒水,胸中尽是火气,忽然听邻桌一人低声说道‘一人刀法再好,怎能敌得过使剑的人?’我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猛地拍桌子向那人喝道‘兀那汉子,你敢小觑了使刀的人?’那人微微一笑,没有应我的话,我心下更气,猜他必定是使剑的,便嘲笑他道‘你们使剑的那个甚么第一剑客,在我手里也走不了三回合。’那人听到这话,脸色大变,踢开凳子,叫道:“那我倒要请教你这三回合,是不是真的这般厉害!”我见他向我应战,自然是不肯退却,在酒馆是不好比斗,虽然外面还在下雨,我们也顾不了这么多,奔到外面,寻到僻静之处,取出兵器,就斗在了一块。”
“从酒馆出来,我见他所使的轻身功夫极俊,便猜到这人并非庸庸之辈,待他取出了随身佩剑,我才知道他就是‘冀中第一剑客’,当时也颇有几分后悔太鲁莽,不过也有几分激动。”
丘长生奇道:“激动?这又是为何?”那人笑了笑,道:“小兄弟,你认不认得我这把刀?”丘长生又端详手中的刀,摇了摇头道:“晚辈孤陋寡闻,并未曾听说过,只是觉得它有些怪异,前辈你看,这一大段刀刃,为何是钝而无锋?”那人笑道:“这也难怪,当年我叱咤风云之时,你年纪还小,自然是没有听说过!”语气颇为自豪,却带着些许凄凉,接着又道:“小兄弟,这刀名叫‘寒月苗刀’,苗刀是说它的外观,苗疆人所用的刀,大抵都是这般模样。你听说过寒月没有?”
丘长生摇了摇头,那人道:“战国末年赵国徐夫人有一名刃,形若新月,寒气四射,故名寒月,后为燕国所有,荆柯欲刺秦王,携藏的就是寒月宝刀,据说它能斩断干将莫邪剑,嘿,着实了得!当年我刀法尚未步入臻境,只道但凡兵器,无坚不摧,无利不破,便给它取名叫寒月苗刀,企及它像寒月一般锋利。后来我刀法渐进,开始悟出钝锋之道,我每悟出一层,便要磨平一小段刀刃,到得后来,就变成这般模样了。”丘长生道:“那要恭喜前辈了,再过一些时日,这柄刀上怕是难见锋利之处了。”
那人长叹一声,道:“利与不利,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我刀法上的造诣即便再高,也难以得到她……她的心。”丘长生虽不看清他的脸色,但听察口气,知他是痴情所致。
那人沉默一会,才接着道:“我姓逸,单名一个韬字,武林朋友们识得我刀法的厉害,便将‘逸韬’两字谐念成‘一刀’,再连上我所住之处,合起来便是‘潇湘至尊一刀’。商兄是第一剑客,我是至尊一刀,我们两人互相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无缘会面。那日也是巧合之极,叫我们在酒馆遇上了,他看我取出刀之后,多半也猜到我是谁了,但我们两人都是好胜心强,心下都认定自己要高出对方,所以虽然猜出了各自的身份,却仍是默不作声,装作不识得。”
丘长生心想:原来他们是因遇到难得的对手而激动。只听他继续道:“起初我们不清楚对方的招数,所以出手时有所保留,斗了片刻便即兴起。商兄的剑法飘逸多变,我的刀法沉稳刚猛,我们倾尽所学,始终胜不出对方一招半式。从中午斗到下午,再从下午斗到黄昏,我记得当时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也不知交替了多少次,直到天色完全暗淡下来。此时我和他都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又担心黑暗之中出手没了轻重,误伤到对方,便提议第二日再行比试。”
“当晚我们回到酒馆,这才互道了名姓,两人都是开怀大笑,吩咐酒保端上酒来,放喉痛饮一番,也不知那晚喝了多少坛酒,总之是大醉如泥、伏案而睡。第二日酒保叫醒我们后,又斗了一整天,始终分不出胜负,随后连着比了数日,总是谁也不输谁。”
逸韬虽然没有过多叙述比试的详情,但丘长生想象着两大绝顶高手相斗,那是何等惊天动地,不禁热血沸腾,问道:“后来怎样了?”
他说道:“有一晚我们正在把酒畅饮,商兄听说我正在追杀两个恶贼,问了那两人的名姓、特征之后,说道‘逸兄,我看照这样比试下去,怕是没有一年半载,很难见个高下。’我答道‘不错,商兄有何高见?’他说道‘不如你我定个约定,反正你也还没查到那两恶贼的下落,这样罢,我们两人谁先取到他们的人头,便算是谁赢了。’我说道‘不行,我追踪了他们一段时日,总算对那两恶贼有几分熟悉,而商兄只是初闻这二人,如此一来,岂不是吃了大亏?我又怎会拣这种便宜。’他笑着说道‘看来逸兄是料定会比我先寻到他们了?哈哈,那我岂不是要立刻认输了?’我听他这么一说,也不便再反驳,只好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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