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痴情 斯者憔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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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片刻,来到一个大厅前,厅内布置得极为别致,虽无彩画浓墨、华木雕玉,但是各样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桌几一尘不染,又有淡淡檀香扑鼻而来,极是清静典雅。丘长生见素服女子柔立在厅中央翘首以待,忙上前行礼,素服女子回以万福,两人按宾客坐下,有丫鬟递上茶水,丘长生虽不懂茶道,但见茶色碧绿、清澈见底,入鼻香气清高持久,香馥若兰,喝入口中,只觉沁人心脾,齿间流芳,回味无穷,不由得赞叹不已。
素服女子脸色忧虑,问道:“丘少侠,你身上的伤势要不要紧?”丘长生道:“多谢夫人关心,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素服女子眉宇渐宽少许,轻舒一口气,道:“无论如何,丘少侠总是为翠鸣庄受伤,小女子心底好是过意不去。”丘长生道:“夫人救了我性命,该是我感激不尽才对,夫人又何须客气。啊,对了,请问夫人,当日我受伤昏迷之时,是谁送我到这里来的?”这疑团在心中困扰已久,此时忍不住问道。
素服女子淡淡一笑,道:“那人是你的好朋友,待以后由她亲自告诉你,总好过从我口中说出来。”丘长生见她神色本来带着淡淡忧伤,此刻崭见笑容,显得无限的娇美动人,只是笑容仅持续须臾,又转而愁郁起来,丘长生不忍再问,只听她缓缓说道:“先夫姓商,丘少侠想必已经知道了。”丘长生听弘望春张口闭口叫她‘商家小娘子’,早已猜测到这一点,于是点了点头。
商夫人继续道:“先夫在时,也是略通拳脚,懂一些剑术之道,当时武林的朋友们给他取了个外号,是叫……锦儿,叫甚么来着?”锦儿回道:“夫人,是冀中第一剑客!”商夫人叹了口气,道:“许久不闻,我倒把它忘记了。冀中第一剑客……”喃喃低吟了数次。丘长生心道:锦儿说过,商夫人不喜好江湖之事,只怕她不是忘记了,而是根本不曾记住。原来这个庄主外号叫冀中第一剑客,既是有‘第一’两字样,看来锦儿说的没错,他剑法必定极是精妙无比。
商夫人道:“我自小便喜欢诵佛念经,爹爹成天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没有闲暇陪我,他见我有此爱好,也就随了我,找些经书给我看。谁知我看的越多,不解之处也是越多,于是就经常跑到天音寺去,向寺中的僧侣请教。那一日我正看到《大方广如来不思议境界经》,又遇到几处不明白的地方,我便去找人讲解。谁知在我快要到寺中时,路上遇着三人,那三人拦住我的去路,说我生的好看,又说要我陪他们喝几酒杯,我向来是滴酒不沾,自是不答应,要他们让开道路,让我过去。他们一个劲地摇头,还说些纠缠不清的话,我当时急地快哭出来了。幸好……幸好有一人出现,将那三人打跑了。”说到这里,本来苍白的脸上,竟忽然生出两片红晕。
丘长生不敢打扰,听她接着道:“我见他赶走那三人之后,倒像失了魂一般,眼神直愣愣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心下有些恼他无礼,匆匆向他道了谢,快步进入寺里。待我从寺中出来,刚走了两步路,一眼望见那人就在前方不远处,还在……痴痴地望着我,我心底害怕,赶快奔过他身旁,跑回家中去。随后几天,我一直躲在家中,不敢踏出家门,又过了半个月,才逐渐平静下来,随后又像往常一样,常到天音寺中去。”
“那一日我经过授弥沙阁时,听到一人在念‘观音经’这一节,那人显是初读佛语,念得字不成句、句不成段,我便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那人听到笑声,停止了朗读,走了出来。我见到那人,吓得一大跳,正是当日怔眼看着我的那人。他见到我,显得异常的开心,我看他年纪也有三十岁了,却像小孩一样手舞足蹈,兴奋地说不清话了。他‘你……你……我……我……’说了半天,就是没说清一句话,我见他也不像坏人,又帮过我一次,于是就对他笑了笑,正要离开。他赶忙从腰间取出一卷册子,询问我他刚才念的那一段是甚么意思,我知道他手里拿的是《开元释教录》,这部经书我老早就看过了,我心想:往日我遇到不懂之处,也要向人请教,佛经里常说三世因果回报,还说‘一人传十十传百,明因识果做善人’,他既是向我问起,那我该跟他解释才对。于是我就一句一句讲给他听,他在旁极是恭敬、认真,连大气也不敢喘,还不住地点头称是,像个十足的弟子。”丘长生侧眼过去,见商夫人满是甜蜜与自豪。
“他问完《观音经》,又接着问我《六祖坛经》、《金光明经》、《阿弥陀经》,我一一跟他讲解。他又待要问,我见天色已晚,便说‘我要回家了!’他先是一愣,随即满是无奈,却也只好点点头,问道‘你……你明日还来么?’我摇头说‘不知道。’当时他‘哦’了一声,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我心下一软,转口说‘可能来罢,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就会来这里求教!’他一听,喜道‘真的?那你多……多看些经书,总会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我奇道‘你这人真怪,哪有咒人看不懂书文的啊?’他急忙辨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希望能再有机会……听你讲解!’我问道‘这寺里的高僧很多,你既是有这么多不明白的地方,为何不向他们垂询?’他面色一红,说道‘不同,这不相同……我送你回去,好么?’我看四周已经开始暗下来,心底确实有几分害怕,但又转念一想:虽说他不像是坏人,但我们走在一起,总有些不方便,于是说道‘不用啦,我不……不怕!’我似是看出了我的顾虑,急忙说道‘你放心,我远远跟在你身后,不会靠近你半步!’我一听,这人倒挺细心,心想:我们也算是与佛有缘,他总不会说话不算话罢,就点头答应了。”
“他果然是个正人君子,一路上他不紧不慢,始终在我身后二三十步的距离,绝不往前靠近一步。那天我不小心踩到一个低洼,差点就摔倒,他向前跑了几步,又忙退了回去,在远处大声问道‘姑娘,你没事罢?’我心中一阵宽慰,道‘没事!’他又道‘你要小心了,再往前几步还有一个小坑,你往左侧走一些,避过那个坑!’随后我每走几步,他便指出哪里哪里须得当心,哪里哪里须得注意。我心中大奇:这段路我走了许多次,怎地他比我知道的还详细,忍不住问他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你也常走这里么?’他只是笑而不答。后来在半路上,遇到了爹爹派来找寻我的人,我想多亏他一路上的照顾,总要向他道谢一番,谁知他仍是站在远处,不敢靠近来,我又气又好笑,往回走了两步,他却也跟着退了两步,我笑道‘多谢你啦!’他在远处‘哦’了一声,并不答话。”
丘长生问道:“夫人,那人就是商庄主么?”商夫人说起往事,止不住的欢喜与幸福,笑了笑,道:“是啊,丘少侠好是聪明。”锦儿问道:“夫人,那后来怎样了?”

商夫人顿了顿,似在遥想前事,又生红霞,道:“那日回去之后,我……忽然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即便是手里拿着《大品般若经》,也看不进它讲的是甚么,恍恍忽忽过了一日。第三天一大早,我便赶去天音寺,刚从家走出数十步,又……让我看到了他,他仍是站在远处,见到我之后,大是欢喜,说道‘姑娘,你来……来啦!’我奇问道‘是啊,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道‘我在这里等……姑娘你。’我脸色一红,却也是欢喜的很,低声道‘我……我们走罢!你别……离得太远了。’他连声道‘是,是!’待我走得近了,他才起步,却也有十步之遥。”
“后来的日子,我跟商郎几乎天天在一起,我依旧给他讲解佛经妙语,从‘经’到‘律’,再到‘论’,他天资极是聪明,悟性又高,很快他的有些问题我也答不上来,只好两人一起研究。”
“终于有一天,他跑去跟我爹提亲,当时我也不知道他是翠鸣庄的庄主,不过爹爹好像识得他,对他也很客气。起初爹爹满口答应我们的婚事,后来不知怎地又变得不答应了。我多次哭着求他,爹爹总是无动于衷,还不准我们两人相见,我也生气了,偏不听他的话,偷偷跑出去跟商郎相会,谁知让我爹发现了,就把我关了起来。后来也不知商郎想出了甚么办法,终于说服了我爹,答应了我们的婚事。”丘长生心下奇道:女儿哭求尚且不管用,商庄主又如何能让岳父改变主意呢?看来他们两人之间必定有些秘密,连商夫人也不清楚。
锦儿羡慕道:“原来夫人跟庄主竟有这样一段往事,我们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啊?”商夫人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真是人老了,唠叨话说个没完,丘少侠怕是听得闷了罢。”丘长生赞道:“商庄主和夫人这段佳话,真是千古少有,我怎会感到烦闷呢?”
商夫人又叹了一口气,吩咐丫鬟捧过来一个长条方盒,放在身旁。那方盒约有三尺多长,宽度却颇窄,不到一巴掌长,盒上布满了灰尘,显是多年无人碰过它。商夫人掏出丝帕,悉心地拭去灰尘,从一侧打开方盒,丘长生见方盒里放着的是一柄长剑,剑鞘呈古铜色,上面刻有蛇行图案,剑柄青绿色,并无剑穗。商夫人怔怔地看着长剑,颜色黯然,半晌不语,过了许久,才道:“先夫在时,剑法可能的确高人一筹,唉,我是从未见过。这把剑跟随先夫,该有一二十年了,自他识得我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它,我知道商郎一直很喜欢这把剑,只可惜……”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厅内的人看她落泪,无不怜惜万分,却又不知说甚么话安慰她,唯有垂头不语,随她一起悲伤。商夫人拭去泪水,捧住长盒,站了起来,走到丘长生身前,说道:“这把长剑好与不好,我也没见过,即便是见过,也辨别不了。不论是好与不好,放在我的身边,也是无丝毫可用之处,现在我便代先夫,把这柄剑转赠给丘少侠,望你莫要嫌弃。”丘长生慌忙起身,连声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柄剑是商庄主留下来的,必定是珍贵非凡,何况它对夫人意义重大,我……我岂敢接收,请夫人把它收好!”
商夫人叹道:“这么多年来,虽然我潜心信佛,却始终看不透情这一关,唉,其实我心底知道,自从和商郎相识之后,这一生必将为情所困。我已经想过,既然我破不了情关,那又有何妨?《杂阿含经》中说过:于色染著缠绵,名曰众生;于受、想、行、识染著缠绵,名曰众生。有情即为众生,我心中有商郎,他的剑在与不在,又有何分别?”
丘长生于听得似懂非懂,但最后一句‘他的剑在与不在,又有何分别’,大是令他感悟,心道:我若再拒绝,不免是拂却她的一番好意。当下恭恭敬敬双手接过剑盒,道:“多谢夫人赐剑!”商夫人道:“剑器乃身外之外,丘少侠何须多礼。唉,何况剑本是凶器,并非吉祥之物,我把它给了你,是吉是凶,也是未知之数,更不必言谢。”丘长生道:“是。”心下却甚是感激。
门外进来一丫鬟,向商夫人行了礼,说道:“夫人,禅房已经收拾好了。”商夫人点了点头,对丘长生道:“《地藏十轮经》中说道:华言有情,又云人,佛为,有情之类,罪业深重,轮回生死,难得人身。先夫每年的祭日,我都要为他诵经七日,只盼真有轮回,好下世再与商郎结为夫妇。”丘长生大是感慨:这位夫人真是世上难得的有情有义女子,商庄主倘若在天有灵的话,也会感到安慰。知她要去禅房诵经,于是起身告退。
丘长生回到房中,久久不能平静,心道:我以前只道世上之事,其大莫过于生死,但商夫人的言语之中,从未谈及生死,却更是令人刻骨铭心,难道世间情这一物,竟能深及至于斯么?其时丘长生对情为何物,只有些蒙蒙胧胧的触感,并不实切,一时有所感慨,也是少年情性所致。
正自胡思乱想间,有人送了晚饭过来,丘长生恍然若醒,送饭那人对丘长生显得格外尊敬,多半是他白天赶走了弘望春的缘故,反倒令丘长生有些不好意思。用过晚饭,才想起夫人所赠的剑,打开剑盒,取出盒中长剑,只感到入手颇轻,看来并非是纯铁器所制。心中寻思:商庄主那‘冀中第一剑客’的称号,便是凭借这把剑得来的。念及于此,激动、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握住剑柄的手竟微微感到颤抖。待心神定了定,‘唰’的一声,抽出长剑,顿时感到一阵青绿色寒光自射出,细细端倪手中的长剑,只见剑身与剑柄一样,也是呈青绿色,与常剑大不相同的是:这柄剑剑身极是轻柔,剑分两刃,又细又薄,中间最厚处只有铜钱一般厚薄,刚才抽出之时用力太大,剑尾处兀自不住地摇晃,像是风中的垂柳一般。
丘长生顺势往前递出,只听得‘唰唰’声不绝于耳,剑尾处摇曳地更是厉害,心中大奇道:这柄剑如此轻柔,怎能用以对敌?我若要刺敌人檀中**,只怕是要刺到紫宫或是鸠尾**了?假如对方武功远低于你,倒也无关紧要,万一要是碰上个厉害的对手,一招失了先机,极有可能就会有性命之忧。难道商庄主的武功真是高出常人数倍,才敢以此剑作为伴身兵刃?不可能啊!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怎敢弄此大意。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忽然窗口‘笃笃’轻轻响了两声,以丘长生内力深厚,怎会听闻不到?问道:“谁?”窗外无人应声,丘长生打开窗户,见四周并无人影,心中大疑:莫非是我听错了。正要挪步离开,不远处又是‘笃笃’两声,却是敲打在树上,此时天色已黑,却仍是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影,丘长生喝道:“甚么人?”那人影并不做声,迅速往西北方向窜去。丘长生心道:难道是弘望春又回来了?待我追上那人问问。跃出窗户,随那人影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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