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蒙伤 翠鸣留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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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长生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日,这一日昏昏沉沉中,耳旁似乎听到女子的说话声,欲睁开双眼,胸前剧痛传来,又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梦到身在酷热沙漠里,火辣的烈日当空而照,说不出的口渴难熬,情不自禁低声道:“水……”只听一女子喜呼道:“你醒啦!”随即又呼道:“秀儿,快去禀告夫人,丘少侠醒过来了。”丘长生朦胧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间素雅的房间里,一少女立在身前,唇红齿白,极尽秀气。
那少女道:“你想要喝水么?我倒给你。”转身倒了半杯茶水,丘长生想坐起接茶杯,怎知稍一用力,牵动了伤处,‘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少女急忙止住他,叫道:“哎呀,你不要动,我喂给你喝就是了。”丘长生道:“有劳了!”那少女笑道:“甚么有劳无劳,我可担当不起。”取过一把调羹,一点一点喂给他喝。
丘长生问道:“姑娘,这里是甚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救了我么?”那少女嗔道:“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要我先回哪个好?”转瞬又笑道:“好罢,我一个一个告诉你。这儿是翠鸣庄,你当然是被人救来这里的,至于救你的那人,当然也就是你的朋友了,嘻嘻,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丘长生心下嘀咕:翠鸣庄?我怎么没听说过?那少女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道:“你心下定是说‘翠鸣庄是在哪里,怎么没听江湖朋友说起过’,是不是?”丘长生尴尬笑了笑,道:“姑娘好是聪明。”
那少女道:“我一点也不聪明,第一次听到我们庄名的人,都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听得多了,猜到也就不足为奇。我告诉你罢,这里是汝南郊外三十里处。”丘长生惊问道:“汝南?我怎么到了这儿?”那少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拍手道:“怎么到的?我看多半是长翅膀飞来的呗!”
丘长生仍是惊疑不定,须知江州在南,汝南却隶属冀一省,南北相隔,相距遥遥,怎能说到就到;又想到她刚才说‘救你的那人,当然是你的朋友’这话,思来想去,始终想不出她说的‘朋友’是谁,莫非是两位花兄?他们两人行事怪怪癫癫,多半不是了。不管怎样,那人救了我性命,总要问个清楚,以图日后回报,当下又问道:“请问姑娘……”那少女抢着道:“我不过是一个丫鬟,你不要姑娘前、姑娘后好罢,叫我锦儿好了。”
丘长生见她天真可爱,哈哈一笑,道:“好。锦儿姑娘,你刚才说,救我的那人,是我的朋友,我这位朋友是谁?”锦儿脸上满是惊讶,道:“啊,你居然不知道?你一点都记不起来么?”丘长生努力回想,只依稀记得那日正说话间,伏笑灭偷掌袭来,跟着就失去了知觉,之后发生了甚么事,却是一无所知,摇头道:“我被恶人打了一掌,然后就甚么也不知道了。锦儿姑娘,你快些告诉我罢!”
锦儿犹豫片刻,笑道:“不能说,不能说。你那位朋友是我们夫人的好朋友,她送你来这儿之后,就离开了我们山庄,你是要向她道谢?嘻嘻,恐怕很难找到她人了。”
又一少女跑了进来,也是十五六岁年纪,与锦儿一般穿束,气喘吁吁地道:“已……已经禀告了……夫人。”锦儿笑道:“秀儿,你这急性子,老劝也改不了,哪天在路上摔个跟头,你可别怨我。夫人怎么说?”那个叫秀儿的少女定了口气,道:“夫人说她知道了,要你服侍好丘少侠。还说丘少侠受的是内伤,你去向薛管家要些人参、龟甲等化气药物,替他消除脏腑中的戾气。”
锦儿道:“知道了。你快些回去罢!”转口笑道:“不对,是慢些……再慢些回去。”秀儿扮了个鬼脸,转身跑出去了。
丘长生自小到大,从没人待他这么好,虽说师傅视众弟子如几出,但平时大抵是严厉居多,有时受了些伤痛,都是自己用药酒一擦,第二日仍旧要继续练功。此刻那位夫人的寥寥片字,从秀儿口中传来,丘长生却是大感温馨,不由一阵感动,道:“你们夫人……真好。”
锦儿道:“是啊,我们夫人心地善良,平日里待我们可好了,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待。可惜……”眼圈微红,似要落下泪来。丘长生本想问‘可惜甚么’,但见她伤心模样,终于不忍再问。锦儿伤心一阵,才道:“我去找薛管家取药物,你歇息罢。”
丘长生休养了三日,得悉锦儿的照料,又因内力大进之故,伤势已无大碍。其间曾数次问起救自己的那人,锦儿只是笑而不答,令他更是迷惑不解。
这一日晚上,丘长生正欲入睡,隐隐听到一阵箫声自西北方向传来,箫音初始柔和轻快,像是一阵微风轻轻拂面而来,仿佛让人看到春天三月,花草争相绽放,一对对的蝴蝶绕着花朵飞舞,远处出现两个情人并坐在花丛间,正细述着无限的美好。箫声传入耳朵里,有数不尽的欢快舒畅。
忽然间箫声随着一声羽调,节奏逐渐加快,像是晴天里的霹雳,紧跟着就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急促的箫声中隐隐夹杂有争吵声、责骂声、痛哭声、金戈铁蹄声,丘长生情不自禁,心跳随着箫音逐渐剧增,最后竟是几乎喘不过气来。
幸好箫声又是一转,逐渐变得低沉,好似山谷中缓缓淌过的泉水,似流未流、似止未止,又像是一个女子在娓娓倾诉着心事,让人忍不住要继续停下去。过了片刻,箫声越转越低,逐渐失掉了抑扬音调,只在宫、商之间不断徘徊,宛如女子在呜呜哭泣,丘长生心中一酸,以前经历过的种种伤心事,一起涌上脑海,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凄凉。再过片刻,箫声终于低不可闻,只剩得余音在房内不断回荡盘旋。
丘长生收住心思,回过神来,兀自不住地叹息,心道:不知吹箫的那人是谁,吹出的曲子竟能如此传神,牵动倾听人的喜怒哀乐,看来这人一定有许多心事,不愿向外人透露,只好诉诸竹箫之中。这一晚心有所想,久久不能入寐。
次日上午,丘长生正在练功,耳中传来敲打念经声,此时他内力深厚,待凝耳倾听,听得分明是从东侧传来,不觉暗自奇怪:难道庄中有座寺庙?好奇心顿起,于是走出房间,循着声音走去。
一路走来,处处闻得莺啼燕语,只是庄内竟极少见到人影,偶尔遇见一两个,也是打扫庄院的老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丘长生更觉奇怪:喏大的一座山庄,怎会如此冷清?拐了三道弯,大约行了百余步,豁然看到前方好大一片场地,黑压压有两三百人之多,锦儿、秀儿、薛管家也在人群当中。众人向南侧垂首站立,最前面是一女子,缟衣素服,身姿婀娜,也是紧低着头。南侧端坐着约有二三十个僧人,手敲木鱼,口诵佛经。僧人前面摆放着灵台,灵台上有一个灵位,只是距离较远,看不清灵位上写的甚么。
丘长生心道:这些僧人像是在行超度法事,难道庄中有人过世了?念及于此,心知旁人不便相看,正欲转身离开,忽然一声长笑,一干人出现在众人身后,来人分成两行,每行有三十来人,中间却是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花轿周围有十五六余名女子,俱是打扮的花枝招展、妖姿媚眼,不时发出‘格格’笑语,浑然不当有人正做法事。

这行人缓缓穿过人群,花轿在那素服女子前落地停住,两名女子掀开轿帏,从轿中走出一人。这人三十出头,锦裘长袍,腰束金带,面目俊雅,行态飘洒,双目直直看着素服女子,微笑道:“商家小娘子,多日不见你,想煞我了!”素服女子并不抬头,后退一步,叱道:“弘望春,今天是先夫的忌日,请放尊重些!”
弘望春跟上一步,继续笑道:“你那短命丈夫死去五年多了,你还记挂他做甚么。哎呀,几日没有见,你又消瘦了许多,真是让我心疼,快些随我回去,我让人炖些燕窝给你补补。”素服女子猛然抬头,怒斥道:“休要再口出污言,翠鸣庄留不得你,你们走罢!”
丘长生见那素服女子生得极美,瓜子脸蛋,丹目晶莹透彻,樱桃小嘴,虽是脸上罩着一层霜气,却仍是掩不住的娇美动人,眉宇间流露出无尽的哀伤,更增添了几分楚楚娇怜,心中诧异道:她便是锦儿姑娘常说的‘夫人’么?怎地如此年轻,看似差不多三十年华。原来今天是她夫君的忌日,难怪请来如许多僧人,时隔五年,她仍是隆重其事,看来他们夫妻以前定是很恩爱。这位夫人救了我的性命,待会可要到她夫君灵位前磕几个头。
只听得弘望春笑道:“啧啧,小娘子,你生气的模样都这么好看,我怎么舍得走呢,不如我们找个僻静之所,坐下来促膝长谈,以解我这相思之苦。”素服女子厉声责道:“姓弘的,这儿是翠鸣庄,由不得你胡来!薛管家,请他们出去。”
薛管家早已愤怒不已,听得夫人发话,走上前来,没好气道:“走,你们出去!”弘望春摇头哈哈一笑,道:“翠鸣庄?就算是你那短命丈夫没有死,我也不放在眼里,大家心里都清楚,你爹为何把你许配给姓商的,唉,可惜,可惜……以前我看在司空妹子的脸面上,对翠鸣庄还忌惮三分,如今大小姐已经远嫁到江州,自顾尚且无暇,哈哈,你还是从了我罢。”薛管家怒道:“不得对夫人无礼!”一拳打向弘望春面门。
弘望春丝毫不以为意,待拳头距面门不过一寸来长时,左手忽然从斜下里伸出,扣住了薛管家手肘处。弘望春笑道:“小娘子,这是他先动手的,你可怨不得我。”只听得‘咯咯’声响,手骨竟被他捏断。薛管家眉头紧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虽是痛苦难耐,却愣是没吭半声。
素服女子喝道:“你快些放了他!”弘望春嘿嘿一笑,道:“要放他也不难,只要你应了我,莫说是放了他,就是天大是难事,我也帮你办到。”薛管家咬牙道:“夫……人,莫要……莫要听他胡说。”
人群中闪出二十余个家仆,向弘望春围攻过去,奔到半路,忽然弘望春身后四名女子手腕抖擞,顿见漫天的金针向众来人,只听得‘扑通扑通’声响,二十余人先后应声倒地不起。众家仆并未心惧,又有十来人跳将出来,那四名女子伸手探入囊内,又取出一把金针。素服女子见状,正要呼道‘住手’,却听得左侧一人大喝道:“住手!”。一个起落,那人已挡在冲过去的家仆身前。
素服女子看清来人,正是丘长生,急忙呼道:“丘少侠,快躲开。”话音刚落,金针已现,丘长生忙运气护住周身要害,却见百余枚金针分别打在他胸前、腹前、双臂的衣服上。锦儿惊叫道:“你小心啊!”哪知金针刚触及衣裳,便像遇到一堵铜墙一般,纷纷坠落至地,竟无半枚伤及到他。原来丘长生自从打通任督二脉之后,虽然受伤不起,但真气仍是自行运转不息,当真可谓是日进千里,刚才气走八脉,全身仿佛布满金钟罩,那四名女子的腕力,自是不能伤到他。
素服女子道:“丘少侠,你没受伤罢?”声音微颤,关切之情现于颜面。丘长生大是感动,心中一暖,说道:“多谢夫人关心,我没事。”俯身拾起一枚金针,拇指、食指捏稳,暗自运力双指上,‘嗤’的一声,弹向弘望春左手。他身旁左侧一女子斥道:“大胆!”右手伸手去接金针,哪知抓了个空,金针携着一股劲风,从她指缝电闪而过。弘望春大是惊骇,不及细想,撒手松开薛管家,左脚向后撤一步,身子侧起,那金针稳稳贴他胸前而过,射入身后一人胸腔内,又从后背穿出,打在第三人身上。
弘望春原想他一个貌不经眼的少年,能挡住金针,多半是他身上穿的衣服有古怪,但见他弹出的金针,力道大的出奇,竞穿透了人的身子,倘若刚才躲闪不及,这条左手岂不是要废掉?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向他喝道:“臭小子,你是甚么人?”
丘长生嘻嘻道:“你想知道我是谁?好罢,待我仔仔细细地跟你说了,你听好了,在下姓赖,上哈下玛。”弘望春道:“赖哈玛?没听说过。”丘长生笑道:“在下贱名,何足挂齿。不过我有个癖好,你是一定要听听。”弘望春奇道:“甚么癖好?我为何一定要听”丘长生正色道:“在下这一癖好,说起来也十分难堪,我这癖好就是喜欢吃肉。说来也奇怪了,在下虽然喜欢吃肉,但是寻常的鸡啊、鱼啊,放在我面前,我正眼也不瞧它,你可知道为甚么?”弘望春听他说的极是郑重,不禁问道:“为甚么?”
丘长生笑道:“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里遇见一位老神仙。咳咳……我告诉你罢,其实神仙跟我们凡人一样,也是一天要吃三顿饭,我遇见那老神仙的时候,他正在吃晚饭,见到我进来,就邀我一块吃。我想‘神仙吃的饭菜,我还没试过,今天说甚么也要尝上一尝’,于是也不推辞,坐下来跟他一起享用。那位老神仙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肉,我见那肉做得极是精致,待吃到嘴里,那叫一个好吃啊,哎呀……我口水要流出来了。”
弘望春听他越说越离奇,却又不像是在夸夸其谈,忍不住问道:“那是甚么肉?有这么好吃?”丘长生道:“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想法也和你一样,立刻问那老神仙‘这是甚么肉?’,他起初笑而不答,后来禁不住我再三追问,他才说了出来……好吃,太好吃了!”弘望春心底痒痒,追问道:“是甚么肉?”丘长生哈哈笑道:“天鹅肉!”弘望春笑道:“赖哈玛,原来你是想吃天……”脸色陡变,大怒道:“小畜生,你敢戏弄老子!”
众人听到这里,才察觉出丘长生拐着弯在骂弘望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顿时哄然大笑。那些跟着弘望春进来的人,想笑又不敢笑,皆是憋胀得面红耳赤,弘望春怒不可遏,大吼一声,踏前半步,正要向丘长生扑过去,忽然又退回了这半步,喝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给我收拾了这小畜生!”原来他终是不敢大意,才要人先试探丘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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