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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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他说,施了个法师礼。“您在写什么?”
我冷冷地看着他,挤出几个字,“滚出去。”
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竟然径自朝我走过来。我无意识地紧紧抓住手中的纸张,他却并没有拿走它,而是微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张我丢弃的稿纸。
蓝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也许是因为太迟钝了——那东西被这个国家的国民叫做深遂,他慢慢把纸放下,微笑。“好熟悉的字体。好熟悉的眼神……”
他的笑容放大了一些,“好熟悉的说话方式……”
我一声不吭,冷冷地盯着他。“你……”他迟疑了一下,下面的话最终没说出来,他把稿纸轻柔地放下,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缓慢地转身走出去。门被轻轻关上,我无意识地紧攥着笔杆,罗西安……他是知道这个理论的,在学徒时期我曾有一阵子深迷于此,并向他提起过……
晚上的时候,弗克尔斯走了进来。最近外面的局势导致他没有每天过来送三餐,这点从他紧锁的眉头和居然有些憔悴起来的外表也看得出来。
他静默地在我身边坐下。空气中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喜欢寂静的黑夜,这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你该睡了,”他说,“已经很晚了。”实际上已经凌晨了,我对时间并不敏感,但感觉得到死灵气息的变化。
我没说话,他对声音和这样的夜色和谐得像本来就该溶为一体一样,所以很容易忽略。“费迩卡,你在干嘛?”他轻声问,倒更像在自己和自己说话,“连罗西安都说不知道。”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很像他对作风,我想,我该担心任何事,却不包括他。我猜他曾经过了复杂的思想斗争,而最后他总会找到一个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做法。很多年来,一直如此。
身侧的人缓缓吐出几个字,“有一件事。”
我转头看着弗克尔斯,听得出他语调中的慎重,他正紧皱着眉头,“你可能得离开这里一趟,陛下,外面情况不太好,流传着一些相当愚蠢的说法……”
我扬眉,他继续道,“你中毒的事不知道怎么流传了出去,我想是有人在故意散布谣言……”他烦躁地抹了把脸,“甚至有传闻——而且现在已经快变成民众相信的事实了——说你其实已经死了!”
我撇撇嘴角,凯洛斯的确早就死了。他继续说下去,“现在谣言已经四起,什么譬如你收服鬼尸骷髅后被天神召回,什么中了远古可怕的魔法散失了神力,还有什么该死的被巫妖诅咒变成了可怕的怪物!外头人心惶惶,再加上你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民众面前了,好像在呼应那些该死的传言似的!我毫不怀疑有些居心叵测的家伙知道我们的麻烦,所以在故意煽动民众!那些人的心思……不言自明……”
他盯着我,“你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谣言是多么可怕的东西!翅膀下长满耳朵和眼睛的妖魔,一旦它出现,一个国家的根基就会受到动摇,那是叛乱的先遣军!有些家伙……正在对这个本就被侵略耗得无比虚弱的国家不怀好意!”
“我要做什么?”我问。
“你必须在公众面前露面!国庆的阅兵式上,您一定得出现,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位置,包括我们的民众和别国的探子!国内的怀疑之情已经达到顶点,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这一天!”弗克尔斯说,“没有别的办法……即使,那是一个圈套!”
我静默地坐着,没错,弗卡罗的又一个圈套。
“那些家伙想诱你离开这里,并且刺杀你,但我们会给你最严密的保护!”弗克尔斯说,“他们不会因为你出了门就能占到便宜的——”
不,我想,这个房间的防卫并不像弗克尔斯以为的那么严密,我不知道是不是圣凯提卡兰的光明力量太过鼎盛了,以至于出现这样严重的衰退,这里的白魔法防御我至少可以找到三种以上的入侵方法,我不确定弗卡罗是否能发现,但以他的圣兽血统我更倾向于相信他实际上是有能力突破魔法防御的。他诱我出去,绝不只是为了寻找机会。
他是想在大厅广众之下,圣凯提卡兰居民无数双眼睛下,杀了我。
我冷笑,若我浑身流血命绝当场,对这个国家将是极为惨重的打击,这证明我不是过个会死的普通人,而不是个让那些人疯狂信仰、视之为精神支柱的神!
桌上的白纸上画着潦草的推算咒符。“离庆典还有多久?”我问。
“七天。”弗克尔斯说。
“哦,”我再次拿起笔,“够了。”
够了。我会在**被毁灭之前,找到能让它发挥最大价值的方法!
弗克尔斯皱皱眉,似乎仍在疑惑我究竟在做什么。“你该睡了,很晚了。”他说,“我不知道法师是否都是如此,但你这样会把身体搞垮,听侍从说你昨天整夜没睡。”

“没关系,”我说,“这个身体还撑得下去。”
弗克尔斯一愣,用不可置信的语调说,“你在说什么!你看上去……”他猛地抓住我的手,笔尖在白纸上划出一条墨迹,我皱皱眉头,被迫停止了动作,抬头看着他。
“你不该再继续了!你看上去……很可怕,费迩卡……”他伸出手,指尖停留在我的脸上,轻轻磨挲,“像……要熄灭的火焰,突然燃烧得那么……狂烈……”
“放手。”我说,他愣了一下,眼神突然一凛,像下了一个什么决定,“我不管你在干什么,你不能继续了,费迩卡!”他说。
我直视他的眼睛,慢慢开口。
“弗克尔斯,我因为你,弄到这个地步。”我一字一字地说,尽量不让声线显得颤抖,“你还想怎么样?”
那种痛苦和无奈、空乏和绝望,像是要冲破坚硬的堤坊奔涌而出。我就这么直视他,我不想移开眼神,因为我厌恶逃避。我曾渴望过这个人,那是一种如非魔法的试炼我甚至无法发现的微弱波动。我自认从未有过为他停留的打算,又总觉得他麻烦,我的人生有无数人试图伤害和阻止我,但我却绝想不到他也会如此对我。
他看上去有一瞬间的错愕,接着露出一种似乎是痛苦的表情,好像惘顾别人意志进行囚禁的是我一样。
我可以清楚感到覆在我手上的温度,和指尖的颤抖。
是的,这个傻瓜做不到,我对自己说,那就由我来把一切结束。
“手拿开。”我冷冷地说,覆在手上的温度终于慢慢离去,我忽略那一瞬间的凉意,握紧笔杆,继续咒语的书写。
没有时间了。
弗克尔斯静静地在我旁边坐着,只是看着我,一夜没有离开。
我记得年轻时做的数学题,最初简单的式子慢慢伸展开来,像一个巨大的王国,繁杂庞大却又各司其职,接着慢慢收紧,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一个数字。
一切原来很简单。
庆典的天气很好,天空看上去清晰又遥远,蔚蓝的色彩像是在引诱人去触摸。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空气中还残留着刚刚经过的夜的微寒,晨雾大部分已经散去,清新的空气让人心情愉快。
这次身上穿着的衣服倒是在简便宜行为主——虽然仍不失华贵——大约是因为今天的主题是阅兵吧。我信步走上青石的台阶,身后跟着一堆保镖,在我周围筑起愚蠢的防护障壁。虽然很烦人,但我今天心情不错,我几乎有些意外自己有这样好的心情。
至少我可摆脱那一看到自己的脸就想砸镜子的冲动了吧,我满意地想,停下脚步。
圣凯提卡兰,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国家,即使它在这危险的形势下飘摇,仍无法掩饰那由漫长时间积累起来的沉静与伟大。一眼望去,也许因为太多了,那些士兵看上去如此不真实,像某群原始丛林里的蚂蚁,黑压压的一望无际,虽然微小却让人不安。
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制的光亮,我不喜欢那种质感,可下面一张张战士的脸孔在看到我时变成了狂喜。窃窃私语以及快的速度转化成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升腾狂热的气氛像能直冲云霄,我不禁有些小小的惊讶,我站在这里,我不是他们的国王,我从不想拯救什么,但我只是站在这里,却能让如此之多的人得到希望,甚至拯救一个国家。
多么伟大的花瓶,我失笑着想,如果这个躯壳里不是我,那还真是皆大欢喜。
我知道每一个人都希望我留下,但我仍固执地不肯做任何动摇,我从很久以前就在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了。所以我一直被排斥,但是我不在乎。
我静静地站在高台上,下面的阅兵式已经正式开始。我对士兵的兵种毫无兴趣,不过看上去确实壮观,像一堆会自己移动的神奇拼图。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个角度观看这个场面的,我露出微笑,也好,就让我放松一下,好好欣赏一场阅兵式吧。
我并不担心。身边的魔法障壁比起在房间里时更加破绽百出,弗卡罗不会让我失望。
弗克尔斯因为是国王军总司令,所以这会儿不在身边,这让我很放松——他的身材比起那些巨人族之类的家伙可小多了,可是他一出现,总会让人呼吸困难,好像加重了大气的压强。
我就这么平静地站着,下面正在演习着一场场极为规整的热闹场面,太阳渐渐爬到中央,这种宁静让我想起当我被蝎子咬伤时的感觉,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静谧,和外界无关。
我等着死神的到来,既不期盼,也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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