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觉得躺着说话不舒服，袁文好歹说服柳如是取来衣裳，折腾半天才穿上，漫步走到船边，推窗而望，只见远处的云间九峰连绵起伏，松江三泖波光粼粼，端的是一片大好风光。
“影怜，我问你，人们为何认为妓女低……贱？”袁文深深吸了一口十七世纪的新鲜空气，只觉得心旷神怡，有种指点江山的豪情在慢慢滋长。
“低贱？”柳如是俏脸轻扬，似乎对袁文使用这样的词汇有些不满：“还不是说我们不知礼义廉耻，自甘堕落？可十里秦淮，教坊司中，有几个姐妹是自愿坠入风尘的？”
“还不是那些满口道德文章的官人老爷，逼罚所致？”柳如是不屑地冷哼道：“又是谁流连风月场中？还不是那些言必圣人的才子墨客？”
“依你所说，世人对妓女的评价毫无道理，是也不是？”袁文回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柳如是道。
柳如是扬起圆润细嫩的下巴：“自然是了，你还有什么道理？”
“当然不是，便是有，也是要说青楼女子如杨影怜者，才艺精湛、风格高洁，巾帼不让须眉啊，”袁文调笑道。
见柳如是薄怒含嗔，柳眉倒竖，便要发作，连忙转了话风：“其实你说得不错，那些说妓女如何如何的，很可能便到过青楼，吃过花酒，听过小曲，甚至留过宿。”
袁文这话说得不假，特别是像柳如是、李香君这种才貌双全的“艺妓”，能请到的也只有官绅富商，一般人根本无法见到。
听袁文说得顺畅，柳如是轻啐了一口，便听袁文又接着道：“既然他们也享受过妓女的服务，若不是自己不知廉耻，便不该认为妓女自甘堕落，说到底，这还是个舆论问题。”
“舆论？”柳如是对这个词显然不太理解。
“哦，也就是社会上广泛认可的评价，”袁文转过身，双手撑在窗台上：“要改变某个人对妓女的看法，就要改变社会上大众对妓女的看法，因为个人的看法，会受到大众看法的影响。”
饶是柳如是冰雪聪明，也被袁文说迷糊了：“可要改变很多人的看法，岂不是要比改变一个人的看法更困难？”
“是，也不是，”袁文轻轻摇了摇头：“就好比你们青楼选花魁，你要挑战原本的花魁，你觉得是说服一个人容易，还是当众展示，征服一群人容易？”
柳如是歪着小脸想了一会，终于明白了袁文的意思，如果一个人心中已有某种看法，想要让他改变，是很难的，这就是成见。但如果有一群人，只要摆出充分的理由，大家相互影响，旧有的看法便容易改变。
就好像选花魁，要让某位佳人的仰慕者改变看法，这很难，但若是当众表演，只要才艺上胜了，自然能压过对方，这其实就是造势。
柳如是不懂造势，却也想通了其中关键，明亮的眼眸盯着袁文，想不到这个往日也只知圣人书的秀才，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对他承诺改变妓女形象的事，便多了几分信心。
妓女这个行业，自古便有，数千年来虽有变化，却一直被人瞧不起，就算到了后代空前繁盛时，这个名称依然带着贬义。
要改变社会对妓女的看法，袁文自觉还没有那个能力，但要改善某些人、某个人的公众形象，却有很多办法。
妓女职业也有很多种，柳如是这般与人吟诗弄赋，弹弹琴，偶尔喝酒，俗称卖艺不卖身的，在后代便不叫妓女，而是艺人，名气大了，就是明星，而且还是实力派的。
提前尝试这样的区分，利用舆论去引导民众看法，核心无非是造势，只片刻间，袁文心中已有了一套方案。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可是如何让大众信服呢？”柳如是好看地颦着额头，别有一番味道。
袁文多看了两眼，笑道：“怎么，影怜竟没有论据？”
柳如是自诩高洁，不染尘埃，但她毕竟生在这个时代，思想眼界脱不了这个时代，内心深处未尝不觉得妓女低贱，不过是洁身自好而已，当下俏脸微红，侧身向外，反问道：“哼，那些腐儒的话，便能让人信服？”
“你没有论据，我却有办法，”袁文笑着坐了下去，端起茶盏，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你有办法？是什么办法？”柳如是迅速转过身来，美目紧紧盯着袁文，今日的袁文，已连续让她吃惊，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倒似真有几分把握，柳如是的心脏急速跳动了几下。
轻轻抿了一口热茶，见拿捏得差不多，袁文才放下杯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窗外的江山：“要让众人信服……我且问你，世上的人，最信服、最佩服的是哪种人？”
看着袁文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柳如是感觉有些异样，如果说从前只是为宋辕生的痴情感动，也欣赏他的文章，这一刻的心动却是因为袁文这个人。
她颦着眉头，一连说了好几种人，却又摇了摇头：“进士？大官？富商？皇帝？”都不像，你说是哪种人，清官？”
袁文摇了摇头，只说了两个字：“英雄。”
“每个人都有英雄情结，李靖是开国英雄，韩世忠是抗金英雄，支持他们的红拂女、梁红玉就是女英雄，凛然抗倭的王翠翘也是女英雄，她们都得到了世人的认可。”袁文看着窗外山河，悠悠说道。
柳如是也看着窗外，神色飞扬：“我倒真想做女中丈夫，可哪来的机会？”
“我不是这个意思，”袁文转头看着柳如是飞扬的小脸，心想她若嫁了韩世忠那样的丈夫，也是一个梁红玉，可惜钱谦益文采斐然，适情率意，但大节始终有亏，便是如此，柳如是也曾劝说钱谦益自杀殉国，并暗中资助抗清义军。
“我是说，用话本、戏曲等多种形式，通过宣传她们的故事，树立一些光辉的形象，全方位展示青楼女子身上的积极面，让大家意识到青楼女子也不让须眉。”
“这有何用？”柳如是扬了扬小脸：“再说，她们能做到的，我也能。”
“有机会的，”袁文笑了笑，柳如是才高绝艳，又与众才子有交往，将来做事，肯定需要这样的人。
这些说起来就长了，袁文暂且不提，只是和柳如是说着改变人们对青楼女子观念的做法，第一步便是树立一些“妓女英雄”的光辉形象，潜移默化让人们意识到青楼女子也能不凡。
第二步却是展示一些普通妓女的爱情和生活。
“与女英雄相比，普通女子更容易得到同情，也更容易塑造。”袁文道。
“那些青楼女子的爱情、生活，很容易引起大家的好奇和同情，譬如钱塘名妓苏小小与书生鲍仁，汴梁名妓李师师与宋徽宗、燕青，其中曲折动人处，便是和《西厢记》、《牡丹亭》相比，也不罔多让。若能流传，必可获得更多同情和理解，青楼女子也有自己的爱情。”
袁文计划的第二步便是在树立一些让人仰视的“妓女英雄”后，再用妓女的爱情去感动大家。
柳如是转头看向袁文，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明白袁文要做的事，人们提及红拂女、梁红玉、苏小小、李师师，很少觉得她们低贱，而是会同情、理解甚至是敬佩她们。
袁文便是要大说特说这些妓女的故事，来影响人们的看法，而他说话中流露出对妓女的态度，很自然也很随意，没有歧视，也并非因为她们的才华或者美貌，而是一种发自内心，很诚恳的——平等。
是了，便是平等，柳如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打眼细细瞧着袁文，有些微微的激动，强压着笑道：“难不成你要将自己的爱情，说得惊天动地？”
“难道不是？”袁文伸手揽住柳如是香肩，柳如是侧身让开，却还是让袁文拉住了小手。
“英雄和情圣虽好，编造就落了下乘。”袁文拉着柳如是的小手，见对方并没有抽回去，心知这番表现得分不少，距离真正征服这个女子又近了一步，愈加卖力地显摆自己的计划。
“这些都是铺垫，流传得多了，人们对青楼女子的看法，会更立体一些，但要彻底改观，也不可能，毕竟……毕竟青楼女子也有很多不同。”
接着要做的，便是区分不同的青楼女子，有针对性地拔高一部分，将纯粹卖肉的，和柳如是这种卖艺的区别开来。
这也是个大工程，而袁文最重要的目标只是帮助柳如是“洗白”，这便简单多了，只要将柳如是塑造成某种积极的形象，比如心地善良、才华出众、出淤泥而不染，并且是名动天下的‘女文曲星’、‘女菩萨’。
“到了那时，人人传颂你是活菩萨，无论官府还是民间，谁还会在意你的出身？”袁文捏了捏柳如是微微颤抖的小手，知道这位女子已经心动。
听完袁文一整套系统的举措，柳如是只觉得心跳有些发紧，眼眸中骤然亮起一抹异彩，好似看到五彩的未来便在眼前。
通过宣传青楼中的女英雄改变世人对妓女的印象、用女情圣博取同情，区分卖艺与卖身的不同，再将柳如是塑造成天下闻名的“女文曲星”、“女菩萨”，她的命运或许便可改变。
早有才名的柳如是知道，在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当下，“女文曲星”名头未必有作用，但若是多行善事，配合袁文所说的“宣传”，有了“女菩萨”的名声，她的出身，反而会博取更多人的好奇与同情。
或许这样真的可以？柳如是心动莫名，只是她依然怀疑，舆论的力量真的有这样大？人们的观念真的能被几个故事改变？当然最基本的，还是这样的舆论真的能造起来？
“可是，你要怎么向人们宣传这些呢？”柳如是道。
“媒体，”袁文放开柳如是的小手，站起来看着远处的群山，这一刻他想到了更多。
他想到了自己所处的年代是明末，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华夏文明逐步落后于世界，他想改变这一切。
打仗搞政治他都不行，所以他想到了鲁迅那句话：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事，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广文艺。
明末还没有报纸、杂志，更不提广播、电视，除了口口相传的流言、易于传唱的民歌，传播较广的，只有官方的邸报，书籍、年画等印刷品，戏曲、评书等表演形式。
这些都可以灵活运用，报纸、杂志这些还没有的，也可以根据条件去创造，他本就是做媒体，搞新闻的，做这些也驾轻就熟。
袁文相信，通过各种媒体、通过文艺宣传，来影响人们的思想和精神，定然可以改变这个时代，改变历史，自然也可以改变世人对艺妓的看法，改变柳如是和宋辕文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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