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施林又跳了起来。
“施掌柜稍安勿躁，”莫后光对施林反常的举动有些奇怪，淡淡说了一句，便转头微笑着对袁文道：“这位公子，如何说在下骂了天下读书人？若是如此，也绝非莫某本意。”
见莫后光还算礼貌，出于对历史人物的尊敬，袁文也颔首微笑，然后向众人拱了拱手：“有个问题请教大家，各位有没有考过科举的，或者家中有子弟读书的，请举手。”
士农工商的观念在中国根深蒂固，书商们家境都不错，便是自己不曾读书，也要为后代铺路，几乎所有的人都举了一下手。
“看来，大家都是读书人，”袁文笑了笑，扬起手上的书：“大家想想看，若是读书人看到范进就这样疯了，会是怎样的感觉？”
众人一怔，刚才只顾为莫后光的评书喝彩，也一直扮演着商人的角色，此刻回过神来，再经袁文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有些不舒服。
活生生一个人疯掉了，这是讽刺，而且是极其辛辣的讽刺，他们要么考过科举，这也罢了，可他们的后代还在考科举，这样的讽刺便好像胡屠夫一口啐在他们脸上，再一顿夹七夹八的乱骂。
“能看这书的，想必识字，能拿出一钱银子买书的，家境定然不错，子弟往往读书，若是范进就这么疯了，唇亡齿寒，心中岂有舒服的？”袁文凛然说道。
明末李贽等人对科举多有攻击，但在民间来说，读书求仕的传统思想依然是主流，便是有一二人不置可否，也担心售卖这样的书会砸自己的牌子。
要知道那些看书的，自然都是些读书人，或者读书人教出来的，与读书人作对，岂不就是和看书人作对？也就是和自己的生意、自己的衣食父母过不去。
更何况，要是得罪了那些读书人，特别是那些读书人出生的官员，他们的生意也不要做了。
想到这些，刚刚还急着要订书的书商，顿时出了一声冷汗。
便是莫后光也暗暗后怕，往深里一想，这则故事将一个举人活生生写疯了，真是太大胆了。敢于攻击科举、攻击读书人的，也只有那个狂妄的李贽，到底还是被人找了个由头，投入大狱。
眼看袁文几句话说得大家变得犹豫，施林有些着急：“《起点》里的范进，不也疯了？”
袁文正愁如何将话题导向《起点》，见施林如此配合，顿时笑了笑，问身旁的书商：“范进疯了？一个读书人难道就这样疯了？”
那人想了想道：“是啊，活生生一个人，就这样疯了，有些夸张。”
“这位老板可曾听见过？”袁文问另一位书商。
“也有听闻，不曾见过，”那人道。
又问了几人，大家都摇头。
“你看，大家都不曾见过，”袁文向施林摊开双手，笑了笑：“所以《起点》里的范进当然也不会疯，他只是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
“原来如此！”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不是真的疯了就好，一时迷了心窍，也很正常。
“那要如何？”有人问道。
“这个好办，找那胡屠夫来，打他一个嘴巴，再告诉他中举这回事是假的，吓他一吓，将痰吐出来，也就好了。”毛晋微微笑道。
袁文看了毛晋一眼，不知他是有意配合，还是真有这样的方法，立刻作出大喜的样子：“毛先生果然好办法，当时范进家的邻居也有这样说得，正好胡屠夫前来贺喜，便将事情与他说了，到了这时，胡屠夫却不敢出手了。”
“这却是如何？”有人疑惑地问道。
“这还不简单，都说状元郎是文曲星下凡，举人也是天上的星宿，也可做官当老爷，那胡屠夫一个卖肉的，虽是他女婿，也不敢打天上的星宿啊！”有人得意地卖弄道：“便是你家小子，小的时候天天打**，等明年乡试中了举人，你还敢打不？”
被说的那人顿时脸泛红光，好似自己儿子当真考中一般：“不能打，不能打，怎么能打呢？”
“这位掌柜说得好，那胡屠夫也是这般想的，”袁文笑着对说得热闹的几位掌柜道，那几个人纷纷捋了捋颌下的胡须，露出自得的表情。
马上有人不屑地嗤笑道：“打就打了，他都不知骂过多少回了，再说一个杀猪的，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不知害了多少性命，或者救了这天上的星宿，反而能抵这些罪过。”
“是了，当时也有人这样与胡屠夫说，”袁文不得不感慨大家的配合，接着道：“那胡屠夫受劝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才将往日的凶相拿了出来。”
一个人怎么说也比不过莫后光，那便让大家一起说，全都参与进来，这是做访谈时的技巧。
每当说到关键地方时，袁文都会顿一顿，引导大家发言，开始还是一个两个，到了后来参与者越来越多，气氛变得非常热烈。
很多话都是书商们在说，施林根本插不进嘴，一则大家说得有道理，无从反驳，再说他也不能将人都得罪了，只能干着急。
忍不住翻开《起点》扫了两眼，发现上面写的，果然和袁文在说的一样，隐隐觉得，即便莫后光说得无比精彩，恐怕还得被袁文给坏了好事。
这家伙咋就跟以前区别那样大呢？施林不知道袁文身体里已经换了一个灵魂，只是觉得和自己以前了解的不一样，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个酸腐的书生啊。
宋辕生也积极地为袁文出谋划策，热烈地参与大家的讨论，心中隐隐也有些奇怪，感觉自己这个弟弟似乎比以前更厉害了，果真是被白龙潭里的水一激，整个人都脱胎换骨。无论怎样的局面，到了他那里，都有办法应付，轻描淡写便能化解。
不知不觉便说到胡屠夫一巴掌将范进打醒，热热闹闹回府，很快有张乡绅前来结交，范进从一个穷困的书生，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举人老爷。
“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接着胡屠夫这句话，袁文结束了故事。
“好啊！”众人顿时笑逐颜开，特别是家中有子弟读书的，更感觉喝了蜜似的甜，像是看到自己的儿子中举那日的盛况。
莫后光沉默半晌，叹息道：“这样一改，故事就完整多了，虽说……讽刺的味道也淡了些。”
又转身对施林道：“施掌柜，你这故事，还要这样改了才好。”
“何、何必要改，起、起点里便有原版，”宋辕生兴奋地喊道。
书商们听了，立刻翻开手上的书，果然和袁文方才讲的一般，有人不由赞道：“哈，还是这个版本好，起码不用担心读书人砸我的店铺。”
不少书商也跟着点了点头，和气生财，他们可不想为自己带来麻烦。
施林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纸张攻击过、印刷攻击过、文字也攻击过，甚至拿出了自己的书，杀价抛售，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一张圆脸，顿时变得煞白。
别人却顾不到他，有人还在关心故事的发展，急切地问道：“那这范进，以后可会做官？”
“这还用说，没见他的宗师周进做了大官么？”有人更兴奋地说道。
还有那冷静地则问袁文：“这范进以后如何了，不会再发疯吧？”
袁文笑了笑，却不正面回答：“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下回？”那人不满了：“在下乃金陵人，下回相见，还不知何时，宋公子不如现在就说说？”
袁文摇了摇头，将一册书塞到那人手上：“刚才说的，书中都有，至于以后如何，请看下一期的《起点》，将有连载，阁下若是订阅十分以上，我让人给送到金陵。”
“连载？”书商觉得有些新奇：“你是说，这‘儒林外史’是个长篇，要分好几部分，每期刊载一点？”
“正是如此，”袁文解释了要如何连载：“因为长篇的写作需要时间，期刊的篇幅也很有限，所以采用连载的法子，既方便，也能留住读者。”
“妙啊，果然是妙，”毛晋又是第一个拍手叫好，先是期刊，后是连载，两者结合，简直是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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