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勿施于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在星星点点雨丝的黑夜中,我和钱龙一边坐等天亮。在老李家吃罢早饭,我们便收拾行装,与老李师傅及林场的众位乡亲握手告别。
碰上一位邻队的从前认识的老乡,正好同路,我们便一边叙话,一边向我最后一个回访点——叶井集走去。走进集口,不禁使我大失所望。因为这个离别十多年的小集中,不但没有什么多大的变化,而且居然比从前冷落,萧条了许多,再加上今日来看,集上的行人更是寥寥无几。所不同的只是街道的树旁多了几间参差不齐的青砖平房而已。大部分是泥巴垒成的土房。整个街道没有一家是楼房。邓小平同志倡导的:“改革开放,发家致富”的路线,似乎跟这个地方还无缘。
不一会儿,我们看到一家小店铺前的门框上挂着几股生锈的铁丝,知道这是一家个体经营的小型五金店。职业的本能促使我和小吴信步走了进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站在柜台边销售货品的竟是一位女性,一位从前对我有过许多牵念的女性——一位年轻的少妇。她叫张桂荣。在这个集上独一无二的五金店里,我们所呆的时间只是短短的燃烧一支烟的光景,但是眼前的这位已经发抖了的少妇,却勾起我以往的沉思和回忆。
西风凛冽的中午,磨坊里的老驴被蒙上眼布不厌其烦地绕着巨大的石磨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时不时地往磨眼里添加着浸胖了的大豆。
一位裹着花洋布棉袄,肩上担着水桶的十七八岁的姑娘正来回奔波于水井和磨坊之间。水井和磨坊的距离不下200公尺,姑娘的能耐可真是不小,一场豆腐推下来,居然要跑七八趟。谁能想象,她竟然还是一位非常漂亮的黄花闺女。
小巧玲珑的身材却又显得那样的丰满得体,雪白的瓜子脸上泛着一对梨窝,含情脉脉地杏眼中荡漾着迷人的秋波,那瘪瘪的小嘴,微微上翘的鼻子如一瓣莲心恰到好处地挂在正中,无论怎样看都足令男子尤其是未婚的男子魂不守舍。用“情人眼中出西施”这句话来较之她的长相可算是天大的冤枉了。
因为她长得确实很美。我实在搞不懂,万能的造物主为什么能造就出这样的美人却又令她穿着布丁的棉袄,挑着水桶行走在刺骨的寒风中。她应该去上学,凭她的芳容应该是位歌唱家或是一名舞蹈演员,可她却偏偏生在这出道红薯的土地上,太不公平了!林场所有的女知青演起戏来只能当她的配角。她那娇嫩的秀脸不用化妆也完全可以做美容化妆品的广告模特,即便已经死去了的章磊小姐的美貌也无法和她相比。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尽管我这样一队之长早已知道她和本地的民办教师——林场党支部书记的独生儿子自由恋爱多年了,但怜香惜玉及男人的本能,看着她肩挑重担,气喘吁吁地模样,真想把磨豆腐的工作另请人家,可又想不出其他行之有效的办法。
推豆腐这项工作是件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全队的社员谁也不敢揽,然而她的父亲张玉广却拍了拍胸脯说:“看在你小宋的份上,我来干吧!”她一家共有四口人。父母都已年过半百,家中还有一个才上二年级的小弟弟。中年得女,按常规两口子该把闺女视为掌上明珠,只因老张头终年多病,家中的积蓄总是无条件的送给了医院和药铺,所以眼下的家务及家族生活的重提便全都落在了这个大姑娘的肩上。哪里晓得,这姓张的一家甘心情愿地接受推豆腐这桩谁也不愿意干的工作,却另有一番用意。
油菜花开了,蚕豆花开了。麦苗抽了穗,杏花、梨花、桃花也竞相开放,一年之中的最佳时光——春天来到了。花开花落,淮北农村随着不可抗拒地自然规律,进入了1976年的4月下旬。那个时候,淮北地区出现了异样的燥热。我的这一段故事的主人公,随着春天的即将消逝,她的言行举止也出现了反常。
中午收工后,我没有立即做饭,而是拨着算盘算起了由我经管,张老头承包的豆腐帐(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基本结束,还不许搞个人承包,因推豆腐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担着风险搞起了这一套)。
张桂荣挑着水桶打我的门前经过进了磨坊。习惯了的我连头都没抬。不一会儿,张桂荣放下水桶走进了铁住房兼仓库对我说:“小宋,热死我了!借你的毛巾擦把汗。”
我抬头正欲说:“请随便用吧!”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嘎然止住,因为我看到了简直令我不敢相信的一幕——她,红扑扑的脸,随手摘取我那充满着劣质烟臭味的毛巾,正欲擦去她额头上、脸上、手臂上的豆大的汗珠。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短袖的确良衬衫,没穿内衣,只有一件白色的背心裹住了高耸的**(淮北的姑娘们不习惯穿内衣,似乎穿上后把**包得紧紧地,挺不舒服似的),因汗水浸透了内衣和衬衫,使她的衣衫紧贴住丰隆的双峰,突现出明显的“两点式”;她的下身只穿着一条花洋布短裤,裸露的大腿由于被烈日暴晒,雪白间泛着粉红,还打着赤脚。
我惊呆得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来。要知道淮北农村的封建意识是相当强烈地,未出嫁的大姑娘是绝对不敢穿着短裤在光天化日之下抛头露面的。
这哪是挑水累了歇歇?分明是情的挑逗!
见到眼前的情景,我像是上紧了的弹簧蹦跳欲出,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倾刻间塌瘪。急剧的心跳和紧张的思绪绝不亚于去颍上小霞家吃饭时的情形。
时下的张桂荣要远胜过于当时小霞浴后冒雨前来我伙房宿舍的景象,但见她:红红的脸蛋艳若桃花;沁沁欲滴的汗珠似珍珠闪亮;娇嫩的肌肤和裸露的大腿,被汗水绷紧了的前胸足令小伙子们神魂颠倒。我看到她拿着我的臭毛巾往脸上及身上毫无顾忌的来回擦,我看到她的樱桃小口抿嘴甜甜地笑着。
啊!简直是画中仙子——美女下凡!二十五岁的我不免想入非非:“此情此景,难道不是一个未婚男子所渴望已久地吗?”
社场、磨坊只有我和她,我真想上去抱她搂抱住来个满嘴亲吻,我真想跑上去把她扑到床上去发泄人类最原始的冲动。我估计她不会反抗,或许是求之不得。但是,瞬间产生的淫欲之后,我想起了并且看到了贴在墙上的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因为我知道她和那位乡办教师早已订下月下之盟,我生平不愿意干那种损人利己的事情。所以,经过了一阵心潮澎湃之后,我的心思又转为风平浪静了。
这天的晚上月亮正圆,张老头请我喝酒,言谈间问及我家中的境况。
第二天中午,张桂荣还是昨天的模样。继而甚之的是,她一边用我的毛巾擦汗,一边向我的“办公桌”前靠拢,煞有介事地歪头看着白纸上的阿拉伯数字。
不一会儿,她的富有弹性的左臂紧紧地贴住了我的右臂。我顿时感到了一股触电似的感觉,呼拉一下从板凳上站起,看了看满不在乎的张桂荣,又不得不相当矛盾的坐了下来。
两担水一挑回来,她又跑进我的住房,见我在做饭,便不着边际地问我上海的楼房有多高?上海的马路有多宽?说她很想和我一起去逛逛上海的大马路。人非草木,张桂荣的一举一动我哪有看不出之理?午饭后在田间,我无心干活,正思考着如何去对付张桂荣的节外生枝!突然,一个出乎常理的计划在我的头脑中产生,对!就这样办!这是一个极为理想且不伤感情的借口——看青,具体的说就是通宵看护长在地里的蚕豆。
晚上我坐在潮湿的地里,抱着新买的三节手电筒坐等天亮。白天插上门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直到黄昏。醒来后,算好豆腐帐,或是鸭蛋或是花生仁,喝上半斤白酒,算是一天的伙食。完后带上手电,像《水浒传》里的行者武松,踉跄下地去了。
天复一天,日复一日,由于时间关的关系,半个多月里,我没有见到她,她自然也没有见到我。还是在后来的一次社员大会上,才见到她仿佛大病一场的身影。当她看到我由于熬夜而消瘦的脸庞,眼睑中报以怜悯之情。然而,我竟对她不屑一顾。
当蚕豆全部收获,到我大功告成的时候,我邀来了我的义兄和张老头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酒。席间极其认真地编造了一套谎言:“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的二哥今天来信了,信中说我二嫂已经在上海给我找了个对象,过两天寄照片给我,他们说包我满意。”捕风捉影的诺言居然使张老头信以为真。
第二天清晨,我恢复了日常的工作,吹响了出工的铜哨,没见到张桂荣的身影。中午也没有见到她挑水的人影子。代替此项工作的是她病愈不久的比张老头小十一岁的母亲。接连第二、第三天也是如此。

烈日炎炎的中午,不见了张桂荣穿着短裤与短衫,打着赤脚,光着胖子的模样。出于一种习惯性的心理,我不禁下意识地朝我那块不算旧的却很龌龊的毛巾观看凝思:是她病了?为什么不请假而连续三天不干活呢?哦!也许是我的谎言在起着什么作用?
我注意到,一向对推豆腐工作兢兢业业的张老头也很少到我的住房来了。在平时,他在一天之中至少要发给我五支香烟,今天他只来过一次,点上一支烟后,没说几句话就走了。难道是他们一家真的对我有诚意?是不是我在哪个地方做错了什么?看着线条模糊的绿毛巾,我内心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深潭的感觉,多么希望她现在就在我的眼前,拿着这块毛巾,和往常一样在她的身上毫无顾忌地擦。
“唉!”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作为一队之长的我,在平时如果有人一天不请假而缺工,第二天非得让他解释清楚不可,假如他两天不下地干活,那就算是旷工(一工罚十工)了。如今张桂荣三天没下地干活,我居然拿不出“一视同仁”的勇气来。人家是个大姑娘,为此事家访,诸多不便。奇怪的是她的父母也没有跑来向我代请假,而我呢,居然连问他们一声:“为什么张桂荣不来上工”的话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在我的工作笔记上,在张桂荣的名字右边。划了三个问号???
张桂荣缺工后的第四天晚上,下了一场雷阵雨。下雨天且是晚上,无事可做,便躺在床上借着油灯看《水浒传》,因为书中的拉倒三郎——石秀这一节写得很精采,不知不觉中箱子上的小闹钟近两点了。突然听见集上传来一阵受了潮的稀稀拉拉的鞭炮鸣爆声。“谁家喜事,这么晚了还放炮?!”我嘀咕了一句,吹来灯,拉好被子睡觉了。
第二天清晨,天才蒙蒙亮,外面还在下着小雨,老张头就来敲门:“小宋!快开门,俺家出事了!”听得喊声,我赶忙起身为老张头开了门。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眼睛红红的,像是流过不少眼泪,一副沮丧的神态。我把他让进屋里,请他坐下后又递给他一支烟并帮他燃着:“老张,有什么事?看你一副伤心的样子!坐着慢慢说吧!”老张头哭哭啼啼地叙述了他家昨晚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自从那晚喝酒后,老张头一回家便把我所编造的那套谎言告诉了他的老婆和张桂荣。他老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但是他的女儿却相信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茶饭不思。
老夫妻俩知道女儿的心思,也就没去管她。为了不影响推豆腐工作,她母亲默默地硬撑着把一担担的井水挑到了豆坊,代替了女儿的业余工作。谁知就在昨天晚上,张桂荣和陈书记的儿子,就是那位乡办教师在深夜放了一串鞭炮,双双睡进了铺着麦草的防止地震所搭的小棚里,被他们老夫妻俩在大雨中赤条条地赶出了小棚。张桂荣的母亲说是伤风败俗,眼睛正躺在床上寻死觅活呢!
听完张老头断断续续的讲话,我沉默了良久,真是心照不宣哪!这哪是什么要冲破几千年的封建婚姻观念?这哪是什么自由恋爱,婚庭抗礼?分明是赌气!是在跟我赌气!可惜,那位年轻的还不到二十岁的乡村教师成了她的“牺牲品”,也许他还蒙在鼓里而自以为得计呢。
好吧,既成事实,我这个当队长的就要万全他们。本来那们教师和我的关系不错,还名正言顺的请我当了他们这个学校的校外辅导员,再说如能有办法使他们得以成全,我不就完全彻底的摆脱了张桂荣对我的相思之情吗?于是,我又递给了张老头一支烟。
虽说屋里没死人,但跟死了人办着丧事的屋子又有啥区别?三开间的泥巴草屋直通通的,站在门口便可看到这一家大小睡觉的床位,张桂荣的母亲睡在最里边靠墙的床上,原先用作挡人视线的花布就在昨晚事发后被“别出心裁”的换成了白色的被单。
张桂荣身着一件淡灰色的卡其布上装,坐在她母亲床边的长板凳上,高一声低一声地抽泣着,土制的梳妆台上点着一对将要熄灭的白蜡烛,大瓷碗中的半碗白开水挺像是清贫祭奠的象征,张桂荣的弟弟背靠墙壁,躺在床上一边哭,一边用小手左右不停地擦着眼泪,仿佛是刚死母亲的孤儿不知今后哪去再伤心。
老百姓生来爱看热闹,这一家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岂肯错过良机。老老少少的大清早起来挤在门口冒着小雨看热闹,由于我的到来,人们似乎要把我这个当队长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看个空间,居然从门口挤进了屋里。
“出去!都给我出去!这屋子还没死人,看你娘的!”我雄狮般地嚷道,怒吼声霎时把人们驱赶得无影无踪。
“张桂荣,家里还有酒吗?没有的话去想法子搞点来,我要和你爸喝两盅。”
她泪眼已干,听到我的话后好长一段时间才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美人,哭后的美人似乎显得更美。越国的西施的眼泪不是令吴王夫差倾倒吗?但见她深深的酒窝中盛着潮湿的泪,玲珑圆润的鼻子由于啼哭时不停地擦拭变得红红的,真颗熟透了的樱桃。她的表情既冷漠又哀伤,她的眼神看着我既对我充满着怨恨又显现着求救。
她从土台下面找到了酒,在擀面条的矮桌上放上两双筷子,一对酒盅,然后把瓶中的酒在一只温酒的砂壶里将酒注满,找了把蒜苗用火柴点着后温酒,一切动作都是在默默无声中进行。
趁她烫酒的当儿,我走到土桌旁将烛火吹灭,又把挂着的白被单扯下叠好,重新坐到了小桌旁原先的矮凳上。
此时,张老头已经在原板的豆腐上切下一大块来做冷拌豆腐。等张桂荣把酒热筛好,我便和张老头“饶有兴趣”地喝了起来。那光景似乎这屋子里刚才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似的,我本人呢?倒挺像张老头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有什么好说话的必要呢?还是让残渣和清凉的豆腐来回答问题或代替大家所要说的话吧!
“桂荣:如果你还认得我这个穷老头子,如果你还记着生你养你的母亲,那么你就给我跪在你母亲的面前,去向你母亲认个错,往后你和那教师(昨晚被他们从防震棚里揪出来的教师)我也就不管了。”在我喝得面红耳赤之时,张老头说了前面这段话。
这等于是认了他女儿的这门亲事,因为既然你赌气做了这件丑事,那么眼前的宋队长在姻缘方面也就跟你无关了。况且我这个老头也得顾全老脸,将错就错吧。
但是,张桂荣并没有听从她父亲万步之退的命令,还是相当顽固地站着,似乎不甘心就此失败而告终。
“张桂荣:听你爸一句话吧,再说女儿跪在母亲的面前也是情之常理,希望你和他今后好好地生活,这顿酒就算你和他结合的喜酒吧!”谁知,她听了我的话后,表情上面还是无动于衷。
“跪下!去给你娘跪下!”老头气急败坏的吼道,顺手抄起立在粮圈里的擀面杖,举棍欲打,她再也不敢违抗父亲的旨意,快步走到母亲的床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
由于昨晚的一场闹剧,加上自己在极度的伤心之后对自己的“后事”所作的“精心安排”,张桂荣的母亲她累了,她困了,以至于在她心上花了不少心思的我,进门时的作为她都无动于衷(或许她还有另外的想法)。
眼下突然听见自己的女儿在直呼亲娘,下意识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见自己的亲生闺女可怜兮兮的跪在自己的床前,她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呢?哪个女孩不嫁人,哪位女子不寻欢呢?啊!这场人世间不幸的悲剧该收场了!这位慈祥的母亲,已经哭干了泪眼中,又涌现出一串长长的泪珠。
极其自然的情,极其自然的爱。见此动人的一幕,我不禁扪心自问:“在情与爱这两个字上,由于我的出现,一贫如洗的我,在女人花丛中是否真的成了害群之马?颍上县城的小霞被我这张小白脸给气跑了。眼下,我这张小白脸又使这相依为命的家庭造成了如此难堪的局面。
唉!该死的小白脸啊!我不禁自责自遣。为了我,张老头自告奋勇地担当起任谁也不想干的推豆腐工作,为了我,张婶拖着瘦弱的身躯,顶着烈日,将井水一担担的远距离挑到豆腐坊,为了我,张桂荣不惜以娇弱的身子忍受着一步步地艰辛,不惜被世人耻笑,姑娘家大白天的穿着短裤,打着赤脚……唉!小宋啊小宋!就凭你这一点,你为何不可以违心地做一下“小三“呢?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