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雄图江山,何为欢喜 天下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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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恺飞快转身,望见城门已开一缝,立时冲骑阵左翼狂吼一声,令其入城以攻。
两列前锋步兵疾速将撞车撤走。
随一声尖啸,左前方马阵侧翼飞速驰向巍州西城之门,一路之上火箭犹然未灭,焦黑之血粘稠不堪,马蹄染血踏火,冲向城门之速锐不可当。
将近城门那一刹,城门陡然自内大开,两架白刃数插、狰狞似兽的刀车被南岵守城之兵疾速推出。
只一顺,就见前方血溅七尺,战马遇刀而翻,士兵滚马落地,甲盔触地之声纷纷不休,打头阵欲破城而入的左翼骑兵损一折二,后面数千人马立时止步不进。
曾参商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手紧紧攥住马缰,心还未从先前亲手张弓射杀敌军的激震中平复下来,此时更见不得这种血飞人倒马哀嘶的景象。
方恺咬牙,右臂猛地竖起手中长枪,大声怒喝道:“攻!”
曾参商闻言蓦然抬头,竟不敢信。
左翼骑兵闻言皆握紧了手中槊戈,看向城门口的刀车时眼底均是血红一片,听得将令,齐齐高吼出声:“冲!”
铁甲似浪而动,人马若洪前淌。
气如风扬,士不惧死。
最前面的邰士兵们跃马而下,一列将倒一列又上,数人手持长枪聚于一处。拼命狠顶刀车无刃之处。以血肉之躯生生冲开一路。
后面人马轰然踏尸以入,拼将砍刺城门内侧南岵守兵。
曾参商看着眼前血幕战景,嘴唇都在哆嗦,手紧紧攥着身下马缰,万没料到方恺会下如此狠令,而邰士兵们竟是如此不惜己命----
只为一胜!
方恺扭头,见她神色慌茫,驱马过来。扬手冲她坐骑之前挥了一空鞭,低喝道:“早晚都得习惯这种事,莫要于战场上露出这神色!”
她心底似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猛地喘过一口气,俯身便朝马下一侧呕了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肺全都吐出来。
兵事之惨烈,人命如蝼蚁……
她呕得眼里都要滴出水来,头昏身软,手撑在马鞍上。抖得不能自持。
“才知真正地沙场与你心中所想甚远?”方恺地声音自前方传来,语气略带不屑,“久居庙堂之高。对你们而言,军中士兵们的性命不过是奏报折子上的几笔数字罢了……以为这广疆阔土都是不费任何就能得来的?!”
曾参商慢慢抬手,抹了把嘴,眼里滑出一粒水,顺甲而落。
不是泪。
只是因身子太难受才……
方恺默了一瞬,低声道:“真是没用。”转身飞鞭快马便朝前冲去,口中大喊道:“中军散开待令,右翼随我一道上!”
轰轰战声无休无止。将她耳膜震得僵痛万分。
伏在马背上动不了。
她果真是……没用。
头虽低着,心虽颤着,但城中突起冲天火光一片时,她却猛地撑起身子,抬头望去。
内城东面红光耀夜,火势凶猛无比。
一望西面城门,守兵竟是一时全撤。方恺本欲带军追攻而入。却在见了内城大火之后,急令全军留地以待。
曾参商脑中飞翻乱转。心中之前阴霾如被风扫,一时尽抛脑后,只顾急急整甲正身,而后策马冲将过去,口中大喊:“方将军!”
方恺见她人已回复常态,嘴角不由一撇,直盯着她奔驰过来,却不说话。
“内城东面……”她急喘,随后一顿。
方恺皱眉,低低“嗯”了一声,扯了扯掌中马缰,不语。
曾参商见他这神色,想见当是同她想的一样----巍州内城东面乃邵定易所居之处,从南岵宫中封桩库携至中宛的残财也尽数屯于那里,此时东面起火,莫不是邵定易又要弃城以逃,宁可烧毁大量财物,也不肯叫邺齐邰占了去!
她不禁一急,怒道:“方将军既是明白,为何还不叫大军入城救火?!”须知此次二国合军共伐,邰意在囚人,而邺齐旨在夺财,倘是邰大军眼睁睁看着封桩库被火烧毁而不入城施阻,那负责牵制南岵城西大营、以便方恺之部能顺利攻破西城的七万邺齐大军又怎会罢休,而两军之间又会成何局面!
方恺冷眉低眼,侧身对着她,压低了声音道:“休得干涉军令!西门守军全无,南北二面未破,它内城东面纵火以诱,你知我大军进城之后不会遭伏兵来袭?!”
说罢,斜睨她一眼,就要驱马回至阵前。
后颈处忽而一冰。
方恺眼眯人僵,缓缓半转过头,颈后冷硬之物亦随着他的动作而移至颈侧,他低眼去看,喉下一寸处,赫然正是他先前才给曾参商地那把弯刀。
锋刃利亮,映着远处城中越燃越熊烈的火光。
曾参商一震手腕,盯着他,飞快道:“哪怕城中伏兵不可数计,你也得率军入城救火!否则,”她顿了下,眼中光芒凌厉,“我以监军之身,将你当场军法处置!”夜晚。
英欢着一身窄袍,沿着营道上的马过之痕,在空空荡荡的大营中独自走着。
天边夕阳西移甚慢,青蓝之天半晌才见一丝灰。
自五路大军南下至今。二日二夜;自贺喜率军北上至今。二日一夜;自洪微领兵追寻至今,一日一夜。
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南面未闻有报,北面未闻有报。
她独自一人留营守待,等得都要疯了。
想都不敢想,倘是南面巍州难以攻下,北面贺喜不敌援军,该要如何是好!
靴底压着足下松软地土,眉落眸垂。

身上之尊掌中之权何人能媲。明明是天底下最不当有惧之人,却偏偏比世间所有人都要害怕。
……明明是天底下最当心想既得之人,却偏偏比世间所有人都要爱得卑微、隐忍、心抑。
纵是死生于前,人慌思忧,都不得叫旁人看出她心底分毫惶乱。
英欢停下,抬睫远眺,见东面中军大帐外幕苍黑,一派死气沉沉之象,心中不由一梗。眼角微微发酸。
肩上之责所经诸事,如万石一般压于她心她身,本以为莫论何事都撼她不动。可人到底还是心有所限。
失了狄风,如何还能再失了他。
可他手狠心狠,计令一定,便逼得她动也动不得。
两营空空,不知何向,她不能弃营以出,更没法追他而去。
只得就这般,什么都不做。干干地等。
却没法儿什么都不想。
手心一合,就忆起夜沉沉人寂寂地那一次,他牵了她的手,一路慢走回营。
他说,真想再也不放开她的手。
她又何尝不是。
可转身一刹,他便离她远去,连去了哪里都不曾告诉她。
天色渐渐黑下来。
东面有士兵快步朝她走来。借微光看去。见是邰禁军小兵。
英欢抬手飞快以袖拂过眼角,定了定心。才正身望向他,道:“着你去问的事,可是问到了?”
士兵点头,走近些行过礼,才禀道:“按陛下地话去东面营中问过了,尚留守兵同营中夥兵都说,邺齐皇帝陛下走时只命全军带了二日口粮。”
英欢眉头微动,“下去罢。”
士兵垂首而退,再无多言。
她心底恍而一动,足下蓦然转向,朝行帐西面马厩走去。
只二日口粮而已。
以他心思缜密之度,定是早有成算,若胜,则当今日入夜将归,若败,则……
英欢轻一咬牙,步子更是快了许多,头顶苍夜愈暗,月轮缓缓而上。
西面马厩前二兵,见她未使人备马却亲身而来,不由慌忙上前去迎,“陛下。”
英欢定睛以望,一抹淡笑自唇角溜过,随意道:“营中甚旷,无事可做,朕几日未动,想骑马出营转转。”
两人忙入厩将青鬃御马牵出来,手忙脚乱地套鞍挂辔,一人小心问道:“可要通传禁军护驾?”
英欢伸手去握马缰,踩蹬翻身,一跃而上,脸上笑意尽灭,眸光亦凉,看那二人道:“不须。”
帝气凛凛,二人望她策马向北疾行而去,一时无言,亦不敢去传禁军守营之兵。
营北大门守兵见她驭马直冲而来,怔愣之下不敢阻拦御驾,口中疾呼“陛下”之声被她人马之风搅得碎散,只一瞬便见她已出大营,未留一言一字。
英欢半伏于马背之上,抽鞭甚急甚猛,朝阑仓山北面行去,跃沟跨壑,直至上山小径前才减了马速,勒缰轻夹马身,令马儿攀坡而上。
人在营中是无论如何再也待不住。
山高远望,惟有此处能眺见北面平川千里,看他归来,抑或……久不见归。
马行至山腰半坡时,身后远方隐隐传来马蹄震地之声,势如大浪涌翻之猛之疾,非数千人马可造。
她顿而勒缰止马,转身回望。
半山之上,向北隐约可见苍夜之缘其下有广密黑点在动,她僵着,手微有抖意,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
风过一刻,越来越大,远处人马之形隐可辨清,看其远不见底之广袤宽阵,竟有数万之众!
她心底陡然一惊一抽,血液直冲脑门----
惟能想到的便是,中宛五万大军!
顾不得想贺喜此时如何、洪微又是如何,人急急驱马下山,意欲回营统军驻营以守。
万没想到,中宛大军竟会直扑此处!
山路陡峻,上山容易下山难,她人马将至山脚时,北面骑兵之阵已近迫眼前,马蹄齐齐踏地之声震耳欲聋,似山倒海摧,势不可挡。
英欢咬牙,停于山脚碎石之后,夜色掩了其姿其容,又过几瞬,便有骑兵前锋之阵自山北前方疾驰而过,速度飞快,人马一闪而过。
远处蹄扬之风吹得她眼痛人僵,整个人都失了神,见甲胄马辔片片自眼前飞过,人朝阵后望去,恍见其间帅旗一动而展。
……甚是熟悉。
神思未及转旋之时,就见硬盔白缨、玄甲黑马、一骑一人自前方疾行而过,掠起风土一片。
她的心瞬时提至嗓子眼间,虽知这不可能,可眼前之象却又分分明明,当下狠狠一踢马肚,便朝前方骑兵之阵冲过去----
才行数十步而已,远处那人突然吁停勒缰,白缨于夜色下缓缓一抖,人马于下一瞬飞快转向,单骑出阵,朝她奔来。
她窒住,呼吸不得,眼睁睁看他手中鞭起鞭落,风啸啸马嘶嘶,万马向西齐行,惟他一人逆阵向她独驰。
仍是不敢信自己地眼睛。
这阵中帅旗,这几万邺齐骑兵,这一人一骑……
怎会是他!
眸间凝水之时,就见他人马已在身前数步,盔缨散乱,人马俱喘,素月清辉之下,薄唇冲她微微弯起。
“过来。”他伸鞭,眼中滚亮,对她道。
声音至低,语气至弱,可她却听得真真切切。
泪水哗地涌出来。
她哽泣着,驱马上前,才近他身时,手中马缰便被他长臂一伸扯了过去,二马并头之刹,耳边传来他轻微喟叹之声----
“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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