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怀念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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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秉刚怀着崇敬的心情,再次拥抱小芸。他觉得,自己的爱人太伟大了!这是古今中外罕见的女人,被他碰上了。这是什么机遇?这是天造地设的姻缘。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像小芸这样,几乎完美无缺的神女,怎会嫁给他这个凡夫俗子?这是万年的功德!但是,最长的人类文明史,不过五千年!他超越历史的长河,想象无垠宇宙的恩赐……
熊秉刚心中的两块石头都落了地。复员当工人,既成定局,等着去干就是了。与顾莲莲的瓜葛,已在小芸面前斩断理清。
小芸也把她与歌舞团,宋莉,黎主任三者的关系重新摆了一遍,认为只要自己心态平稳,水平出色,事情总能解决。她很庆幸,没有人能夺走她的爱人,也不会有人抢走她,分享他们的爱情。她相信,他俩相互间神圣的爱,足以支撑他们面对剩余人生。她也心定得很。
这一夜,是熊秉刚从柘林回来后,夫妻俩睡得最香甜的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温度上升,早晨就很热,小芸随手找出一件旧衬衣,旧凉鞋换上,见丈夫还没醒,想让他多睡一会儿,自己就先下了楼。外婆见她的打扮,晓得她要去厂里上班,忙给她准备饭盒,带饭带菜。她在熟睡的强强脸上印下一个吻,便匆匆出了门。天色尚早,还不到七点,她赶紧走到电信大楼门前,希望能搭上顺路的货车。过了七点,八一大道就不准货车通行了。这是她的老经验。
十分幸运,她还在孺子路上急行,一辆解放牌“嘎“地一声在她身旁停住,司机探出头来:“曲小芸!”
小芸惊讶地回头:“是你!李师傅。你去哪儿?”
“我远远望见这件红衬衫,就猜,这人可能我认识。到近边一看你这双穿黑塑料凉鞋的脚,我就想:这肯定是曲小芸!喊一声,果然是你!怎么样?去湾里呀?上来吧!”
小芸很痛快地进了驾驶棚。李师傅在市运输公司开车,常年跑湾里。他们还是在小芸拖小板车的时候认识的。李师傅五十多了,见一个和自己女儿一般大的红衣姑娘带一帮虾兵蟹将拉板车,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姑娘的一双天生美足,更令他怜香惜玉。只要在半途遇上,他总会停下来,让这帮老弱病残搭上一程车。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小芸。
李师傅开车很老到。手握方向盘,不苟言笑,一声不吭,眯着眼直视前方。小芸知道他的规矩,上车后,寒喧了几句,便不再说话。车过八一桥,要往左拐了。这几乎是一个直角的弯度。李师傅往右打了一点方向盘,企图把弯转大一点。同时也放慢了速度。左侧方有一幢三层楼的建筑,两条直角边上跑的车,转弯时如果离得很近,互相有几秒钟是看不见的。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从他要拐的方向冲出一辆重载的大黄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在李师傅的解放牌上。“轰”的一声,比黄河车吨位小得多的解放牌,被死死地压在底下,车头成了被小孩踩了一脚的火柴盒。李师傅只来得及猛然推了小芸一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小芸重重地摔出车外,脑袋撞在路旁粗大的树杆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等到交警通知熊秉刚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他正在喂强强吃饭。那位交警很有经验,首先问他吃了饭没有?叫他先吃饭,吃得饱饱的,有事找他商量。熊秉刚从来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不晓得什么来头。乖乖地吃好饭,再问警察有什么事。交警还是不肯说,和蔼悦色地对外婆交代了几句,意思是请外婆放心,请她的孙女婿出去是办好事,不会为难熊老师的,等等。出了家门,路口停着一辆警车。交警才告诉他,曲小芸出了车祸,人在省城医院抢救。他们是专门来接他的。
熊秉刚头都炸了。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到达医院的。又是这个熟悉的门口,熟悉的气味,熟悉的白大褂!顾莲莲又迎了上来!这是怎么了?不是保证不再和她见面的吗?
据交警介绍,李师傅已经身亡。如果不是他那狠劲的一推,曲小芸也肯定是同样下场。就是说,李师傅在紧急时刻救了小芸的命。幸运的是,曲小芸没有撞在水泥电线杆子上,那水泥杆子和树不过咫尺之遥。
但小芸的命仍然危在旦夕。处于昏迷中,还没有脱离危险期。经诊断,她全身多处受伤。最严重的是颅盖骨粉碎凹陷骨折。骨折片向颅腔内塌陷,颅内出血,且有血肿;脑组织受严重压迫。有一骨折片内陷较深,剌伤硬脑膜,可能引起脑脊液漏。
顾莲莲陪着熊秉刚来找她的父亲顾大夫。她焦急地问:“小芸的伤,怎么样?”
顾大夫是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早年留学美国,抗日战争爆发,和无数热血青年一样回国参加抗战,投笔从戎,授中校军衔,曾随军远征缅甸。在火线上做过数不清的各种手术。淮海战役中,和整个野战医院一起为解放军俘获,他还是做手术。这种颅盖骨粉碎凹陷骨折,他平生做过两例:一例是年轻时在美国,抢救一名因车祸受伤的美国男青年,人是救活了,直到他离开美国的时候,却还没苏醒。另一例是一位解放军军长。他在这位军长颅腔内取出大小三块弹片。手术很成功,军长的体质强壮,仅仅昏迷了五天,便醒了过来。现在除天阴下雨有些头痛外,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全国胜利后,军长在南京军区任职,他转业回了江西老家。军长常来电话问候他,也多次向省里打招呼,要他们关照顾大夫。所以,他历次政治运动安然无恙,并享受高级知识分子的待遇。只有这次文化大革命,军长和省里要关照他的人也自身难保,他自然被扫进“牛棚”……廖西的死,对他震动很大,他赶紧自编了一套训练手指的体操,天天练习,又把老伴年轻时的绣花绷子找出来,晚上绣两个小时的花。他的手指恢复得很快。几天后,他就做了一例阑尾炎。现在,他一个星期上两次手术台。
顾大夫举着小芸的X线摄片在仔细察看,并没有回头。他说:“伤员颅内骨折的凹陷深度,均已超过1,颅骨内板与硬脑膜之间血肿面积很大,出血速度快,病情变化也快。随时有生命危险。必须尽快进行手术复位,摘除碎骨片,消除血肿,解除脑受压。至于以后会有什么结果,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顾伯伯,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即使手术成功,换救了她的生命,也可能留下癫痫、肢体活动障碍、失语等后遗症。”
“植物人!?”顾莲莲自言自语地说。
顾大夫不做声。熊秉刚着急了:“植物人!什么叫植物人?”
“植物人,就是只有生命体征,常年深度昏迷,不能进食。靠静脉输液和鼻饲供给营养和水,以维持生命。像植物一样,人事不知,所以叫植物人。”顾莲莲几乎是凄惨地解释这三个字。
“不管什么人,只要还能救活她,只要她还是曲小芸!”熊秉刚疯狂了,大喊,“顾伯伯,快呀,快手术呀!”
小芸立即从急救室推进了手术室。熊秉刚在室外等候。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上苍啊!你开开眼吧!惩罚本该落在我的头上,你为什么加害小芸?这太不公道了!来吧!所有的灾难都给我吧!只要小芸活下来,能跳舞,能唱歌,你就让我去死吧!拿去,立刻把我的命拿去!我求你了。上苍啊!”
顾莲莲本想在这里陪他。但他坚决地拒绝了。顾莲莲只有讪讪地走开。
回到省城以后,她父母早已憔悴不堪的老脸,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顾莲莲本人的日子实在是苦不堪言。都昌佬急着要结婚,父母也认为女儿年龄大了,早该出嫁了。既然人家为顾家办了这么多事,我们也应该例行诺言,把婚事办了。这对曾经那么浪漫地留过洋的知识分子,变得像乡下农民那样处理女儿的婚事。但是,出了廖西的医疗事故。顾莲莲要把此事处理完再结婚,都昌佬也无奈。后来,医疗事故处理得各方比较满意,顾莲莲从中斡旋,不负岳书记重托,也在医院领导面前留下深刻印象。不晓得怎么搞的,他们全认为她嫁给都昌佬,是一段美满姻缘:两人是老同学,在学校读书时就处了朋友,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远了。现在久别重逢,那感情应该如浓浓的醇酒,越品越醉啊!
婚礼如期举行。医院的头头脑脑,各科室的中层都来参加。出了事故后的吴早根也第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他脸色苍白,萎靡不振,始终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看人。显然,这次事故对他触动很大。听说,他住的宿舍里,挂着一具白骨森森的人体骨架模型。有时他就抱着那骨架睡着了。还经常钻回医学院去上解剖课。凡是顾大夫的手术,他不请自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到最后。一句话,他是变了一个人。他晓得,顾莲莲在这件事上出了大力气,特地赶来参加婚礼,也是不请自到。没有人理他。他也不答理任何人。人家都热热闹闹地互相敬酒,他一个人喝闷酒。喝到后来,瞅准顾莲莲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他跫过来,轻轻说:“顾医师。我送给你一件礼物。”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顾莲莲接过一着,是月儿抱着孩子坐在八一公园湖边的长椅上,他悄悄站在身后的合影。
顾莲莲很诧异:“怎么?你们俩就——”
早根仍是低着头:“不,不,顾医师。不是那么一回事。这只是我那天带她们母子逛八一公园,摄影师给他们母子合影时,我偷偷站过去拍下的。这照片,月儿还没看过呢!”
“啊?那你的意思?”
“咳,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还不知人家领不领情。廖老师死了。是我杀了他。枪毙我都应该。我只想对月儿和孩子尽一份责任。这张照片,就作为一个凭证,你给我做一个证人。好不好?”
顾莲莲眼眶湿了。看来,这个纯扑的农民后代,善良得可爱。至于事情以后如何发展,顺其自然吧!她把照片揣进怀里,说:“好,我答应你。”
敬酒的人太多,都昌佬又是来者不拒,最后酩酊大醉,被人搀扶着入了洞房。这是特为这位副主任腾出的一一间前后套房。一进门,就是主卧室,里面那道门通往一个小小的书房,书房前,是一方阳台。那书房倒是有点意境。书桌、书架、台灯,还摆了一张可以折叠的担架床。顾莲莲对都昌佬说,这是为了方便他晚上工作,中午休息。厨房、厕所四家公用。这个条件,在当时来说,已经很好了。
宾客散尽,都昌佬早已倒在大床上呼呼熟睡。顾莲莲托着腮,在想心事。片刻之后,她给睡在床上的人脱了鞋和外衣,扯过一床被子,为他盖上。然后关灯。自己夹一床被子推开了书房的门,再从里面反锁。
第二天早上,新郎官醒来,发现自己洞房花烛夜独卧,恼羞成怒。但新娘已去手术室上班。她是手术室的护士长。上午有一台大手术。她本来可以歇三天婚假,但没有办法休息。新郎官是医院领导,也只好以工作为重了。
一日三餐,都在食堂吃饭,夜里回到家,新娘还没下班。新郎官发着无名火:“这那像结婚!”糊糊躺在床上又睡着了。
第三天傍晚,当顾莲莲在医院洗澡间洗完了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新房的时候,都昌佬养精蓄锐地在家等着她:“顾莲莲,我看你今天还有什么花招?”
顾莲莲轻蔑地看他一眼:“我没花招。我是你老婆。你来吧!来索取你的付出吧!”
都昌佬等急了。穷凶极恶地把顾莲莲掀倒在床上。顾莲莲闭上眼,手脚不动,屏住气息,任他摆布。顾莲莲穿着母亲为她新缝的睡衣睡裤,胸罩、三角裤也是新买的。她还是听了母亲的话,要隆重地把自己交出去。她也作了思想准备,晓得今天是再也挨不过去了。冥冥中,她存有一丝企盼,认命吧!希望这位老同学能做一个好丈夫。但她想象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都昌佬解不开睡衣的布纽扣,干脆就撕开,刹那间,新睡衣成了布条。睡裤缝了松紧带,他一捋,倒是脱得很顺利,可那性感的三角裤,有一个搭扣,他怎么也找不到,也是一把扯烂。胸罩的搭扣放在背后,他没有耐心伸手过去解开,只在胸前弄来弄去,把胸罩的带子拉断了。他就这样扑在赤身的老婆身上。可他的家伙,无论怎么摆布,就是硬不起来,只在那芳草地外面蹭来蹭去,无法进入。
顾莲莲闭着的眼睛里,顺眼角流下两行泪。她还是不动。任她的老公摸、爬、捏、滚。她老公始终没有得逞。
都昌佬累了,坐在床边喘气。顾莲莲睁开眼,看见他的丑态,忽然想调侃几句:“怎样?你行不行啊?我跟你说,今天晚上,我就交给你了。你要是进不去,你就不是男人。以后,再也不要找我了。”

可都昌佬折腾到天亮,还是不行。
第二天,两人都没上班。在家里睡了一整天。
两人的婚后生活,看起来美满幸福。个中苦楚,顾莲莲向谁诉说?现在命运又把小芸和熊秉刚推到她面前,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芸的手术是成功了。但人还在昏睡。需要特级护理。当仁不让也好,自告奋勇也罢,只有顾莲莲担此重任。这样,不可避免地要与熊秉刚经常接触。但熊秉刚总是躲她。
十九世纪中叶,世界护理学的创始人南丁格尔带领三十八名护士在克里米亚前线医院为伤病员护理。她们克服种种困难,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使伤病员的死亡率从百分之四十二下降到百分之二点二。创造了震惊整个欧洲的奇迹。后来为优秀的护士设立了“南丁格尔奖”,又有了护士节。中国人善于通俗地把道理说透:“三分治疗,七分护理”。作为有经验的外科医生顾大夫,当然不认为他的手术、药物可以解决曲小芸的全部问题。他深知术后护理的重要。他相信,把这位术后病人交给顾莲莲,会恢复得更好。顾莲莲很快进入了角色。在曲小芸的病床前,她是全职护士,别的杂念,扫得干干净净。白天,她定时为小芸测体温、脉搏、呼吸、血压,帮她翻身,吸痰,输液。天气渐热,下午下班前,她要为小芸擦身换衣。这时,熊秉刚来接班陪夜,她会详细交代晚上的注意事项,又到值班护士那里叮嘱一遍,然后,自己再回家吃晚饭。
顾莲莲发现,接连三天,熊秉刚听她讲话,都是心不在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猜透了他的心事。第四天,小芸的各项生理指标日趋正常,顾莲莲很高兴,在对熊秉刚作了简短交接后,严肃地说:“熊秉刚,你希望小芸恢复成一个正常人吗?”
熊秉刚抬起头,定定地注视顾莲莲。这是自柘林回来后,他第一次正眼看她。熊秉刚同样严肃地说:“不是希望。而是愿意拿我的生命去换她的健康。”
“那好。你听我说。”顾莲莲把她父亲前两例病人的情况说给他听。“你知道,这位军长为什么恢复得那么快,那么好?他的政委天天在他耳朵边大喊大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一些他们行军打仗的趣事。最多的是骂他:‘你个兔崽子,想丢下我一个人,到阎王面前去表功,到马克思那儿去汇报,去享清福!办不到!我告诉你,老子拖也要把你拖回来!这里还有一大摊事等着你呢!你想溜号?不行!’到第五天,军长醒了,轻轻埋怨政委:‘你个王八羔子,吵死了!老子想睡一会儿,都不得安生!’……”
熊秉刚眼睛一亮:“你是说,小芸的病——”
顾莲莲动情地:“你要天天在她耳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熊秉刚眼眶湿润:“我懂了。八姐。谢谢。难怪小芸理解你。”
“啊!她说什么?”
“她说:‘唉!可怜的女人!’”
听了这话,顾莲莲的心如遭雷击,从里往外痛。她有点支持不住,跌跌撞撞回到家里。都昌佬已把饭菜从食堂打来,等她同吃。顾莲莲倦倦地倒在床上,和衣而卧,没有理他。都昌佬破天荒第一次没有来骚扰,而是温柔地为老婆盖好被子。他也在反省:自己原来是很行的呀!这是为什么呢?
小芸的一声叹息,击中了顾莲莲的要害。是呀,她是可怜的女人!她的可怜处:就在没人爱她。关照她!只有她爱别人,关照别人。她也晓得,都昌佬的病根,是他不爱自己,只有单一的。想入非非,用过度的来满足,到真正面对的时候,就成了银样蜡枪头。他这也是不正常。唉,等他正常起来吧!也许,到他真正爱上自己的时候,会成为男子汉的。唉,谁叫自己是可怜的女人呢?
熊秉刚精神亢奋了。他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昏睡中的小芸说话:初进校师生“惊艳”,歌一曲别开生面。莽推门春光乍泄,瀑布泉玉体全陈。黑松崖永结同心,白鹤湖跪母定婚。遗像前佳期如梦,全身心奉献爱情。路漫长炼狱煎熬,舞蹁跹梦将成真。高节操宽人律己,我爱你回转乾坤!
他一遍一遍地叙说着,倾诉着,怀着热切的期望,等待着。
小芸还没有醒来。却等来了他去一家国营电机厂报到上班的通知。这厂原先设在市内的二交通路,现已迁往湾里。但在市区还有一个车间。厂里安排熊秉刚在供销科当采购员。
熊秉刚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常常坐车往返于湾里和市区之间。过去小芸拖小板车,用脚步丈量过里程的地方,现在轮到熊秉刚坐车来体验,也是一种进步吧!
湾里距南昌市区几十公里,往日杳无人烟,荒凉偏僻,一下子涌进10多万人,首先要解决的是交通。从市区坐车到湾里,经过八一桥往左拐,沿昌北、长头陵,省庄再朝右转弯,到达望城岗。这些地方都是南昌市所属的新建县辖地。路也是老公路,勉强可以使用。从望城岗再往北,还有二、三十公里,过一座小桥,就是湾里地界了。这一段,过去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路。战备迁厂后,搞了个民兵大会战,先修铁路,后来又修了公路。结果,铁路成了摆设,公路不堪重负。因为是抢修的,又是非专业施工,路面就经常坑坑洼洼,再加上来往车辆多,使用频率高,汽车就老抛锚。一天上午八点钟左右,熊秉刚坐着厂里的那辆解放牌,刚从省庄转弯,碰上一个大坑,只听咚的一声,车子陷了进去,司机下来一看:断了钢板——装得实在是太重了。没有办法,大家只好下车,司机和熊秉刚到附近找地方借个电话打一下(那时候没有手机,连公用电话也很少),通知厂里派修理工带弹簧钢板总成来修车。望城岗这地方,最大的单位是南昌陆军学院。那里头,文化大革命前,熊秉刚进去参观过,很大,绿化搞得特别好。紧挨着陆军学院的是新建县农机厂——如果要写中国的机械工业史,那是永远不可能提到它的。这两个单位摆在一起,就像是联合国里一个常任理事国与一个太平洋的小岛国偶然间坐在了紧隔壁的椅子上。谁也想不到会说些什么,或者发生些什么。汽车抛锚的地方,往前走是陆军学院,往后走,是农机厂。要打电话,只有找这两个单位。熊秉刚要向前,司机要朝后,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熊秉刚远远望见,一位矮个子的老人,正从陆军学院的方向朝农机厂走去。和熊秉刚相距大概有三十多米的样子。在和煦的阳光下,熊秉刚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位极普通、平凡的老人。身穿和任何一个普通中国人一样的淡灰色中山装,步履不紧不慢,熊秉刚看见他时,他正停下来朝四周端详。“啊,他看见我了。”熊秉刚想,忙急步上前,打算问他借电话的事,不料,他只是平和地笑了笑,又转身朝前走了。熊秉刚注意到,这老人抬头、迈步的姿态,和蔼的笑容,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最主要的,他蓄着一个平顶头,这在人人都理小分头的年月也是不常见的。熊秉刚忽然感到:这是一位与我们平时接触的芸芸众生不同类型的人。刹那间,他的脑袋瓜一激凌,好似有一道闪电,照亮了某一个角落:这,这位老人,莫非是邓小平?再仔细一看,果真是,是邓小平!熊秉刚几乎要喊出声来。但是,声音哽在嗓子眼里,憋回去了。他在想,我喊什么呢?怎么称呼老人呢?他率中央代表团赴苏联访问的时候,虽然个子比彭真矮了一个头,但风度翩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时候,都称他邓总书记。但是,1966年以后的一片打倒声,全国人民都直呼他的名字。熊秉刚在考虑:“我是不是也这么叫呢?我和他一样,都属龙,不过,他大我三轮,整整三十六岁,论年龄,做我的父辈绰绰有余,见到长辈,能直呼其名吗?再说,有必要和他打招呼吗?”当熊秉刚左思右想还没弄明白的时候,老人已经消失在围墙后面,进了农机厂的院子,看不见了。熊秉刚悔得直跳脚。司机凑上来,问他打电话的事,他把刚才的发现告诉司机,司机也兴奋起来,说:唔,是听说邓小平在这儿劳动,从来没见过。司机搔搔头皮:这好办,我们去农机厂打电话,一问,就清楚了。司机和熊秉刚兴冲冲朝农机厂走去。在农机厂打电话时。特地向农机厂办公室的人打听这事。没想到人家神秘地眨眨眼,并不正面回答问题。但是,很快,他们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那天熊秉刚看到的老人的确是邓小平。他住在陆军学院,每天到农机厂参加劳动。在当局连篇累牍的口诛笔伐中,表面上,人们提到他,都已经噤若寒蝉了。不过,他过去的讲话倒是实实在在。和当时的“革命”口号,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声音。是老百姓很想听到的一种声音。现在,他会说些什么呢?所以,后来每当熊秉刚和同事们乘车经过望城岗时,总会下意识地希望车子抛锚。想再看老人一眼。其实,不少人和熊秉刚一样,心里都在关切:邓小平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健在?可惜,车子再也没有在那个地方抛过锚。有两次,熊秉刚故意在望城岗下车,从陆军学院步行到农机厂,又从农机厂走回来,企盼奇迹再次发生。可是,那位神秘老人就像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仙人一样,消失了,不见了。到两个单位去打听,首先在门卫那里就把熊秉刚挡住了。陆军学院的解放军还用警惕的目光盯着熊秉刚看了又看,怕他是一个坏人。总之,熊秉刚再也没有见过他认为是邓小平的那位老人。
当年,就发生了在蒙古温都尔汗机毁人亡的“九•一三”事件。
还是那位司机消息灵通,他悄悄告诉熊秉刚,邓小平走了,到北京去了。不久,全国人民都看到了邓小平复出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报道。
随着揭批斗争的深入,省里天天开“三全会”(全体省委委员,省革委委员,省军区党委委员),揭批出来的材料触目惊心:程政委以及司令员一帮人都是死党。据说,江西差一点就被他们建成了反革命政变的基地:工业、农业、交通等都纳入了他们的机制。什么湾里迁厂,修铁路,兴建柘林水电站,都是为了反革命政变!而且在组织路线上作了准备,搞什么干部复员……
好家伙!这些传言把熊秉刚吓了一大跳:这些事,件件都跟他有关啊!
1972年底,市革委组织组派员找熊秉刚谈话,取消干部复员政策,收回复员证,也收回复员费,恢复他的干部身份。“以后,这一段经历在履历表中就不要填了。”来人说。
“那填什么?”熊秉刚不敢造次,老实问道。
“就填下放,当‘五•七’大军嘛!干部下放,全国一样,也不是我们江西的独创。”不知道为什么,当局要隐匿这件事。这是熊秉刚一生中遇到的千古之谜,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
当熊秉刚得知,要调他回去,在候世德当校长的学校教书时,他说什么也不肯。从此,他永远离开了他曾经干得很出色的,心爱的教育岗位,做起了经济工作。
长期以来,熊秉刚喜欢在朋友们中讲述巧遇邓小平的经历。想不到竟没一人相信。有时,他会找来当年那个司机对证,司机狡猾得很,说他没见着,熊老师见没见到,他不晓得。把熊秉刚气得赌咒发誓:“千真万确,他对我笑了一下。骗你不是人!”这时,大家才哄堂大笑。他们逗他玩呢!灾难深重的1976年,邓小平再一次被打倒。在批邓的日子里,有人把他的这次奇遇也联上了,又一次批得他灰溜溜的。
今天,当熊秉刚把当年的奇遇讲给家人听时,晚辈们的解释更为奇特:他们说他当年根本没见着邓小平,是幻觉。因为他一辈子没见过伟人,碰上一个极像邓小平的普通老人,就把他当成了邓小平来自我陶醉。对这种戏说,熊秉刚可没上当。他心里明镜似的:当年我见着的是真正的邓小平。他还对我微笑过。现在想起来,他这笑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告诉我:小芸会康复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
尽管这次奇遇无人证明,尽管邓小平本人对这件事也可能完全没印象。而且他老人家已经故去。但熊秉刚仍然深深地怀念这一时刻。
全书完。约20万2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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