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浓雾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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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柘林山谷一片浓雾。密密的水粉湿润了大地的一切。人们的发梢都粘糊糊的。隔两三步远,猛然走出一个人来,像是神仙从云雾中下凡。团团雾气到处涌动,什么也看不见。用工地广播站的话说,就是能见度很低。各部门要政治挂帅,做好安全工作。快到上午10点,大雾像幕布般拉开,太阳才露出笑脸,红通通笑嘻嘻地看着这千变万化的大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也好像什么都发生过了。咳,人类就是这样,左弄右弄,随他们去吧!上日班的民兵,已经上了工地。下了深夜班的人员,正在工棚鼾睡。小分队的队员,也纷纷从各自吃饭的连队,聚拢到营部会议室,正在排练节目。这是营里特许的。只要营部不开会,这里就归小分队了。另外,就是下面空场上筑的土台子了。天气好,他们就会到那里去排。突然,廖西双手捂住胃,痛得在地上打滚。顾莲莲赶快过来扶住他,一面慌手慌脚地找药,一面说:“他这个病,有时饭后半小时发作,有时又隔三、四小时。看样子除了胃溃疡,还有十二指肠溃疡。再痛下去,就怕会穿孔——我早说过,非开刀不可。但柘林没这个条件,最好立刻送南昌。”这时,真是及时雨,行船风,老天爷派来大救星:一辆省城医院的白色救护车,悄悄开进塘山营茅竹与松枝搭成的门楼,停在营部门前。顾莲莲喜出望外。职业的本能,使她想不出这辆车除了送急救病人,还会有什么其他的任务。省城医院经常会派医疗队下乡,下基层。救护车一到,白衣天使随之从天而降,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来不及多想,她急切地迎上前去。
一位白白胖胖,身穿军便服,蓝裤子,黑皮鞋的男子,推开车门,笑眯眯地注视她,像猎人端详他的猎物。
“啊,这个该死的都昌佬!怎么是他?他怎么来了?”顾莲莲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但她还是没把急救车的到来与自己联系起来。
不等她开口,都昌佬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他从包里取出一张纸:“莲莲,快点收拾东西,我带来了你的调令。组织上很照顾,直接调你进我们医院,还特地派了车。唉,院里的北京吉普出差去井冈山了,只好临时开急救车来接你。不过,也好,这车更大,更舒服。你们领导在哪儿?我去见见,打个招呼……”
都昌佬的话,说得又快、又多、又急促,像是打莲花落(一种民间快板书)。他下面说了些什么,顾莲莲已经听不清了。但始终扶着廖西,喂他服药的熊秉刚却一句也没漏掉。这个都昌佬,他是来接顾莲莲回省城结婚的。他凭什么?顾莲莲对他恨之入骨。他居然厚颜无耻地要娶她!这种人真可恶!熊秉刚把廖西放下,怒火中烧地站起身,捏紧拳头,冲动地向那个衣冠楚楚的白胖子走去。一阵山风佛过,对面峰峦卷起松涛,尖啸声清晰地传过来,熊秉刚不觉打了个寒噤。你这是干什么?顾莲莲是你什么人?她只是和你有过一夜情,啊,连一夜也算不上,只是有过一次,一次什么??、或者再粗俗一点,是野外的苟合。自己是有妇之夫,人家顾莲莲可是经父母同意,马上要嫁人的未婚女子。现在人家的未婚夫来了,人家有本事,开着车(不管是什么车),拿着调令,来接自己的未婚妻。你跟在里面掺和什么?你是什么东西?在这件事情上,你才是无耻的偷花贼,人家可是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想到这里,熊秉刚停住了脚步,像个傻子似的戳在泥地上。
公社武装部喻部长,现在是塘山营的营长,出面接待了都昌佬。顾莲莲忙着指挥小分队的人把廖西抬上急救车。从现象上看。这辆车,似乎是专为救护廖西而来。
“熊老师。应书记找你。”电工腊根扛着一架竹楼梯,从熊秉刚身后走过,熟人熟事地说。他的技艺和服务态度,已经在公社出了名。不管到哪里大兵团作战,公社都会把他调来。他现在是营部直属工兵排的排长,和营部一个伙食单位,他老婆兰子,凭着在鲤鱼洲和顾莲莲学了点皮毛本事,就把半岁的女儿扔给朱婆子喂养,被他带到柘林,进了营部卫生室。
熊秉刚听见是应庭林书记找他,一扫刚才因都昌佬来接顾莲莲而生的不愉快,兴致勃勃地来到营部办公室。他早就听说,分部小分队要调他去搞创作。柘林这地方,说大就大,几万人的工地,人员来自五湖四海,谁也不认识谁;说小就小,就像个小县城,一个圈子里的人,走错了路也能碰到熟人。人嘛,也吃不得三天饱饭,刚刚有一点成绩,便飘飘然,不晓得自己姓甚名谁了。熊秉刚也是一样。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现在,他乐滋滋地站在应书记面前。
应庭林的态度很奇怪。他似乎是忙里抽闲地专门把熊秉刚找来谈话的。这在熊秉刚和他的交往中,绝无仅有。他热情地亲手倒了一杯水:“哎呀,熊老师来了呀!快请坐,请坐。唉,调你来柘林,是我点的将。这么长时间,你的小分队搞得好吃价。每次去分部开会,刘指挥都表扬我们。我晓得,你出了好大咯力,辛苦了。我忙,你也忙,一直冇时间好好聊聊。今日,你要走了,我特地——”
熊秉刚按捺住兴奋的情绪,问:“我要走?我走到哪里去?”
“啊,还冇通知你?我以为喻营长已经告诉了你。我们现在是军事化。按分工,应该由营长发布命令。我是教导员,负责政治思想工作,小分队归我管。所以,你临走前,我来找你谈话。熊老师啊,公社‘五•七’大军领导小组报经公社党委同意,决定调你——回去。”
应庭林说到“调你”两个字时,本想直接说出“复员”两个字的。但他脑子里转了个弯,故意不说这两个字。反正回去后有人会找他谈话的,用不着我再做一次恶人。应庭林所说的做恶人,是指运动初期,熊秉刚被打成“三类”后又平反的事。当时,在塘山小学的集训,担任工作组组长的,就是应庭林。因为他是分管文教的副书记。当然揪谁不揪谁,既取决于他,也不取决于他。因为名单最后要他拍板,但名单上的人他一个也不熟悉,都是下面的人提上来的。那时,他第一次认识了熊秉刚。晓得此人就是出身不好,其他毛病没有。以后在鱼头大队,搞“三忠于”,当工作组,上鲤鱼洲,他和熊秉刚打过多次交道,印象不错。按他的想法,将来公社要办中学,把他调去教书,是很合适的。不晓得怎么搞的,“五•七”大军领导小组竟然要他复员。他心里不免有几分惋惜。
熊秉刚原以为应书记是要告诉他让他去分部小分队的,没料到是公社要调他回去。出乎他的意外。仔细想想,也是个好消息。柘林虽然热闹。毕竟与世隔绝。蹲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和妻儿也分开得太久。他当然想回去。再说,顾莲莲也走了,自己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啊,真无耻,顾莲莲的去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还想和她在一起?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无数次?你要干什么?
“熊老师,我们认得了这么几年,对我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嘛!”
应书记的话,打断了熊秉刚乱七八糟的思绪。他赶紧回答:“没有,没有。”
“听说这次你评上了‘五好战士’。希望你回去以后,再接再厉,努力活学活用著作,在新的岗位上,做出更大的成绩。”看着熊秉刚诚恐惶恐的样子,应庭林站起身来。这是自1957年“反右”以来,他看惯了的小学老师模样。这些人,普普通通一名党员找他们谈一次话,都会战战兢兢,不要说对一位党委副书记了。这位熊老师还算见过世面的。就让他去经历更大的风雨吧!
熊秉刚从应书记办公室出来,发现急救车已经走了。顾莲莲、廖西随车离开。都一去不复返了。喻营长正在召集小分队开会,调兵遣将,重振雄风。听说,明天从郊区文化馆下放到远郊的王超,马上会调来,负责小分队。这就是说,组织上对熊秉刚的走,早有安排。真应了那句老话:“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离了谁,地球照样转。
熊秉刚突然变得心灰意懒起来。下午,他就搭三牛的拖拉机回了南昌。无独有偶,他来柘林,也是乘三牛的拖拉机。那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热得要命的日子。下午四点多钟,太阳稍微歪了一点,三牛说:“熊老师,走吧!赶到柘林七、八点钟的样子,我们正好到修河洗澡去。那里的水,比我们咯大河的水要凉快得多。”他们从鱼头大队起的程。到柘林时,天全黑了。三牛把两盏大灯打得雪亮。熊秉刚躺在车斗里,被颠得七晕八素,五脏六肺都移了位,正昏昏沉沉,忽听三牛大叫:“熊老师,熊老师,快看,快看!西洋镜,西洋镜!”熊秉刚探头一望,只见拖拉机正在转弯,车灯自左往右,成一个扇面扫过去。扇面里,如同白昼,什么都照得清清楚楚。只见一群白生生的女人,凡是见着车灯的,就像中了机关枪一样,惊叫着,一排排倒下,消失在潺潺的修河里。三牛双手扶着方向盘,把油门一踩到底,拖拉机吼叫着,往前狂奔,身后是那些在河里洗澡的女人们的不堪入耳的笑骂声。“怎么样?熊老师,好看不好看?”三牛回头调皮地对熊秉刚说,“我们也到咯里洗一下,好不好?肥皂都不用打,就站在咯些女客身边捡点子肥皂水。哈哈哈哈……”今天,三牛的拖拉机开到赣江大桥的时候,正和那天到柘林的时间差不多。不过,这里没有洗澡的女人。江面暗黑,流弋的舟船亮出点点灯光。桥上过往车辆并不多,两边栏杆路灯也很少。南昌城里华灯初上,远处八一桥灯练闪烁。赣江桥打第一根桥桩,正是熊秉刚参加工作的1958年。他是眼看着这座中间卧两根铁轨,两边还可走汽车的铁路、公路两用桥建成通车的。从那以后,南昌到九江坐火车,就不必过江去昌北牛行车站上车,而是直接在南昌火车站上车就行了。为了缓解八一桥的交通压力,市里规定,凡过境货车,拖拉机等农用车辆,都必须从赣江桥走。不准走八一桥。下了赣江桥,就是富大有堤。往东,直达鱼头大队,往西,经下沙窝进城。三牛突然大声喊:“熊老师,你是跟我回鱼头闸,还是到城里去?你要进城?是啵?应该,应该。咯多日子没跟老婆见面,是要快点子回去。现在几点钟?过了8点啵?过了我就送你,熊老师。你是晓得咯,拖拉机进城,有规定啊!”洒洒脱脱的三牛,调转车头,像开坦克一样,轰隆隆进了城。熊秉刚也钻进驾驶棚,挤在三牛的身后,指挥他从八一大道过去。他说:“那里路宽,好走。”
八一大道的路灯格外亮。特别是人民广场。四块草坪,在灯光下鲜嫩嫩,绿莹莹,万岁馆门前的雕塑,如警惕的岗哨,默默地,高度戒备地注视你。最顶端的像,身穿呢质军服,头戴军帽。领章帽徵的红,军装的绿,脸色的健康红润,笑容的灿烂,被丰富的色彩灯光点缀得栩栩如生。他老人家在对走过广场的每一个人微笑。这是景德镇烧制的特大瓷像,原版用了他老人家最后一次在城楼接见红卫兵时拍的照片。熊秉刚坐在三牛的拖拉机上,仿佛在接受的检阅。是啊,组织上不是调自己回来领受新任务的嘛!今晚乘着这如同坦克一样的拖拉机,经过人民广场,是一种预兆吧?熊秉刚禁不住,举起右手,向着像行了一个参加民兵集训时学来的军礼。心里暗暗起誓:“敬爱的,我一定不辜负你老人家的期望,不管组织分配我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我都会认真干好。如果叫我烧炭,我就做张思德;叫我继续在鱼头大队,我就做老愚公;叫我当人民教师,我就向白求恩学习,‘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拖拉机在小芸家门前停住。路灯下,人行道旁,围着一棵树干粗大的老梧桐,一位佝偻着腰的老人,牵着一个两岁的孩子,企图楼抱那棵树。孩子很壮实,执坳地要老人两手伸开,老人显然力不从心,僵硬的手指伸不开,孩子正在哭闹。熊秉刚跳下拖拉机,大声呼唤:“强强,不许胡闹。太婆怎么吃得消你这样顽皮!”

孩子毫不理会。老人倒是抬起了头:“啊,是秉刚。快,强强,你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
熊秉刚抱起孩子,搀住老人。说:“外婆,我回来了。”
“回来了好,好,好。强强,快,快上楼去,喊你妈妈下来。这位师傅,你着了累,进来歇歇脚。吃了夜饭没有。出外的人,赶路要紧,肯定冇吃。你坐一下,喝口水,等我撬开炉子,煮碗面给你垫垫肚。”外婆边说边动,手不停脚不住。说话功夫,煮面的锅已倒好水,放在冒着蓝色火苗的煤球炉子上。而且,六个鸡蛋,一筒面条也放在了簸箕里。她手里正忙着葱、姜、蒜、辣椒等作料呢。
三牛也确实是饿了。一大碗滚烫香辣的面条,三个秤砣蛋,简直是从喉咙里倒进肚子的。吃完了,他抹抹嘴巴:“婆婆,多谢你老人家。你这碗面,硬是救了我咯命。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熊老师,我走了。我老婆还在屋里望我。你也早点子休歇。是啵,熊师母?”
三楼那间房,小芸重新进行了布置。所有的床、桌、凳,都拆卸一空,靠墙放着,被褥也堆在墙角。房子显得很大,很空旷。东面的板壁,安了一面拼起来的大镜子。朝南的窗户前,做了一根长长的圆木扶手。小芸也改变了模样,穿一套练功服,腰身束得很细。人显得挺拔、高挑,当然是更漂亮了。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熊秉刚:“秉刚,我在练功。”
熊秉刚爱怜地打量着小芸。发现她举手抬足都像跳舞似的,有点怪。眼神也是直勾勾的,目不转睛。外婆说,自从那个叫宋莉的女人来过几趟后,小芸就成了这个样子。了练功。下了班,就关在楼上。最近,干脆搞了张一星期的病假条,不上班了。说是省歌舞团马上要招人,她要去考试。
“宋莉,你记得吗?那个黄毛丫头,她懂什么艺术?跳舞的时候,我一只手,一只脚去搬,她也不会跳。现在,居然从师院艺术系毕了业,到省文艺学校教舞蹈。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世界公道不公道?你说,为什么取消高考?这么多艺术院校,舞蹈学校,就不准我去考?为什么要搞什么推荐?不行,这回省歌舞团招人,我一定要去试一下。”小芸激动地倾诉着。
熊秉刚理解妻子的心。小芸从小学起,就在各种少儿文艺会演中拿奖。在市少年宫跳舞一直跳到初中毕业。省、市文艺界这些跳舞的大哥哥、大姐姐,叔叔、阿姨们,谁不晓得有个童星曲小芸!甚至于曲升平著名二胡演奏家的头衔,也是在他为小芸伴奏了一个舞蹈后,才得到的。不过,人们还冠上了一个定语——童星曲小芸的父亲。但是,小芸并不拿这当一回事,不想把跳舞当自己终身的职业。她不懂事,又太得父母溺爱,太任性。如果1965年高中毕业,她就去报考艺术院校,那么,她走的也许是另一条路。但是,她不,她要去代课。要自己去闯一条路。结果坠入熊秉刚的情网。等到发现自己原来挚爱舞蹈时,一切都改变了。现实不再给她提供机遇。而是让宋莉这类的“艺盲”们钻进了象牙之塔。她的心理无论如何没办法平衡。这种扭曲,如果她自己无法克服,旁人也无法帮她克服。悲剧就会慢慢发生。也许,这就是命!看命运把他们引向何方?
“你去考,你一定会成功的。”熊秉刚紧紧拥抱着小芸,深情地鼓励她。但是,他的**始终上不来。他知道问题出在那里。他挥去心头的倩影,可还是不行。
小芸也是一样。她找不到感觉。好像是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里,恐惧与害怕挥之不去。越是这样,她越是抱紧丈夫:“秉刚,秉刚。这是怎么了?这是你吗?是你吗?”
“是我,是我。小芸。这都怨我,我离开你太久。我,我对不起你,我,我做了……”
“啊,啊,你别说了。别说了。是我不好,我太醉心于舞蹈练功,我没有把心思收回来。这怪我。现在好了。好了。我找到感觉了。好了,唔,真舒服,真惬意。对,对,就这样。”
凌晨,浓雾竟然从窗户滚进了室内。清新、湿润的空气,把躺在地板上的一对青年男女惊醒。熊秉刚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小芸,快起来,天亮了。我要去公社,你也该练功了。”一对感情炽烈的夫妇,离别得越久,相逢的味道越浓。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们昨晚太纵欲,又太贪凉,睡过头了。
当熊秉刚骑着自行车赶到塘山公社时,浓雾终于消散。迎接他的不仅有灿烂的太阳,还有陈伟民如同太阳般灿烂的笑容:“欢迎,欢迎,熊秉刚同志。欢迎你胜利回来,欢送你光荣复员。成为我市第一批复员干部。”
面对如此热情的接待,听到他嘴里的新名词,熊秉刚不知说什么好。因为他离开省城太久了,搞不清这里的形势。不晓得复员是好是坏。但从陈伟民告诉他的复员名单里,他立刻判断出:这决不是一件好事。
陈伟民说,第一批复员的“五•七”大军有10名。鱼头大队是熊秉刚,徐家驹(就是老徐),别的大队有谌坚强,沈林生……等。熊秉刚在心里一默算,这几个人,绝大部分是在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揪斗、批判过的。虽然当时作不了什么结论,但到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要是“干部复员”是上调、提拔、评先进、涨工资之类的好事,还轮得到这批人吗?三个年头过去了,他们并没忘记你,时时刻刻等着拿你开刀。想到这里,熊秉刚心里冷到了冰点:啊!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是白费,他们还是要把你打入另册。
熊秉刚再也坐不住,他站起身,嗫嚅着,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不复员。我没犯错误。下放后,一直勤勤恳恳,在队里,评到了‘五好社员’,在柘林,我是‘五好战士’。我,我……”
一直不善言词,连说话都难以连贯,也从来搞不清他的眼睛看向何方的的陈伟民,此刻,变得口齿伶俐起来,隐在近视镜片后的眼球,仿佛也盯住了熊秉刚:“哎呀呀!老熊,熊老师!我们是老熟人了啊!对不对?我还会害你?啊?不会,不会!绝对不会!你的认识有错误,念你刚从柘林回来,不了解情况,没认清形势,组织上可以原谅你,要是别人这样说。那是要受处分的。懂不懂?要受处分!首先,干部复员,不是说干部犯了错误就复员。干部复员是一项政策。是全国学解放军的一项丰硕成果。其次,复员干部是很光荣的,不是犯了错误的干部才复员,而是所有干部都要复员;今天,我为你办理复员手续,明天,别人为我办理复员手续,这很正常。第三,复员干部是有出路的。不当干部了,可以当工人,当农民,当别的劳动者。说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当工人是很光荣的。我们的国家,是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说过,贫下中农是工人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当一个农民也是很光荣的……”
熊秉刚的头嗡嗡作响。陈伟民下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清。不晓得这个不会害他的老熟人在说些什么。终于来了,下放以后流传的小道消息,终于成了现实。不要我们了!以后,生活无着了!
嘭嘭嘭!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刚过,顾莲莲像母老虎一样,冲了进来:“陈主任,你们还管不管?为什么还不派人去?为什么?”
“啊,顾莲莲同志,不要发火嘛!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给‘五•七’大军领导小组作了指示,请他们派人去。啊,他们也忙,最近在搞干部复员——”陈伟民极力装出的领导派头,很令人恶心。
“忙,忙,忙什么?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知道吗?廖西死了,你知道吗?呜呜呜……”顾莲莲一扒在椅子上嚎啕大哭。
“什么?你说什么?廖西死了?他是怎么死的?快,快,你带我去!快,快点呀!”熊秉刚拉起顾莲莲就跑。
“熊秉刚,别忘了,到市革委组织组去报到。施子权同志在那里等你!廖西的事情,我会亲自去处理。”陈伟民在他们身后大叫。顾莲莲一听,忙停住脚步:“好,陈主任,我就在这儿等。”
“你还不相信我?等就不要等了。你先去办你的调动手续吧!听说你是双喜临门啊!”
“不,陈主任,我要等你一块儿去,去为廖西讨个公道。”顾莲莲干脆折回来,端坐在陈伟民的办公室不走了。“熊秉刚,你先去吧!那家医院你又不是不认识。廖西有一只眼睛还没有瞑目,恐怕是在等你。”
熊秉刚听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骑上车往城里飞奔。
都昌佬开一辆急救车到柘林,目的是接顾莲莲回省城,谁知拉来个病号,原来想象中应该发生在旅途中的浪漫,都一概烟消云散了。而且,顾莲莲对这个病号关怀备至,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心中便十分不高兴。廖西痛到后来,全然麻木了。顾莲莲担心他已经穿了孔。司机是个老师傅,认得顾莲莲和她父亲顾医师,虽然一路颠簸,仍小心开车,尽量平稳。车到省城医院,是下午两点,顾莲莲立即送廖西到外科手术室。并把父亲找来,要父亲亲自为廖西动手术。老顾医师已经是七十一岁高龄。说来是很幽默的巧合:1966年6月22日,正是他六十六岁寿辰。他收到的生日礼物是点名批判,扫地出门。从此,经两年批斗,一年关押,三年扫厕所,老头子虽然活了下来。但手指早已僵硬,还未恢复,根本捏不住手术刀。到了医院,都昌佬要显示他革委会副主任的权威。他发话了:“顾莲莲,我们有值班医生嘛!是最近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培养的新生力量,他们能穿上白大褂,走上手术台,拿起手术刀,是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你难道不不相信吗?”老顾一听,连忙习惯性地点头称是。顾莲莲也不好争辩,只有同意。再说,胃切除手术,也是个很常规的手术。省城医院这么好的设备,这么大的名气……最后,手术单上要家属签字,这可犯了难。廖西的老婆月儿还在乡下,就是通知了她,也来不及赶到哇!顾莲莲想不了那么多,麻着胆子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字,她立刻去打电话,要鱼头大队派人到明山庙叫月儿赶快来。
下午6点,挺着大肚子的月儿气喘吁吁到了医院。廖西在手术室还没出来。7点也没出来。7点半,一个护士表情麻木地走出来问:“谁是家属?”顾莲莲忙陪月儿过去。那护士摇摇头,离开了。
主刀的医生一身是血,神态疲惫地走出手术室,扯下口罩,靠在门框上。顾莲莲和月儿都认出来,那人是早根。月儿忙问:“早根,怎么会是你?我家老廖呢?”
早根表情怪异,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只手无力地指着里面。
廖西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
熊秉刚回家叫上小芸赶到医院,在太平间里见到了廖西的遗体。廖西的创口已经缝合,重新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本来,这些事情,是到殡仪馆才做的,但月儿坚持要换,也只好依她了。奇怪的是,廖西的左眼,是月儿为他阖上的,还有一只右眼,月儿阖了两次,都没有闭上;顾莲莲也阖了一次,还是没闭上。熊秉刚和小芸来了,小芸泣不成声,泪水掉在廖西那只睁着的右眼里,又流到地上。熊秉刚对廖西说:“廖西,熊罴和玻璃一同来看你了。我们对不住你。没有关照好你,我晓得,你是放心不下月儿肚里的孩子。你不要记挂。月儿生崽,是强强的弟弟。强强有碗粥喝,你的崽肯定吃饭!月儿生女,是强强的老婆,十八年后成婚之日,一定带他俩到坟前见你。你安息吧!”说完,熊秉刚伸出大手,为廖西阖眼,那只顽强地睁了一天一夜的大眼,安祥地闭上了。廖西的嘴角似乎也了一下,绽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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