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养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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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年后,周源同姐妹两个要么一同练功,要么一同习字,又或是一同背诵唐诗,半个多月的光阴转眼即逝。
周源与燕儿千里迢迢回了趟家,双双感叹家里的饭菜香。柳玉兰见周源比一年前清瘦了许多,念着孩子才刚十岁,就要每天吃斋拜佛,心疼不已。周继业因敬重少林戒律,第一年里未敢造次。但见儿子回家时面有菜色,完全不似一年前那般红润,方记起在少林寺用过的那顿斋饭,确实没什么油水,味道更加不敢恭维,不禁也有些犹豫。
正月十九这天一早,周承业与傅风分别带着周源和燕儿去少室山与武当山回归师门。临行前,燕儿从脖颈上取下一块黄色的水晶坠子,对周源道:“这泪珠坠,你可还戴着?”
周源也从脖颈上取下一块坠子道:“我身上只戴这一件饰物。”
燕儿把两块坠子放到一起,笑道:“下次回家,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这坠子你可要小心收着,别让那些粗手粗脚的师兄弟们乱碰。”
周源点点头,收下坠子,迎着初升的太阳望去,那坠子里的几道紫芒显得极为绚丽……
周承业三上少林,与福居方丈私晤良久,才下了少室山,奔太室山去了。
这年秋天,在少林寺西北角一处偏僻的地方,起了一座三层六角砖塔。福居在方丈室对惠泽道:“你义父怕你在少林寺吃得不好,又怕你只顾练功,丢了学问,所以特地请我建了一座小塔,好让你既吃得好,又能安心习字。如今塔已建好,你这就随我去看看吧?”
惠泽躬身受命,随着师父来到一座塔前,老远便看见“养心斋”三个字。
福居道:“这养心斋之名是为师取的,字也是我亲自题上去的。这第一层最为宽阔,是个练武的场所。”说着推门进去。
惠泽跟着师父进了养心斋,只见斋的中央铺着一块极大的青色方毯,两边摆放着刀枪剑戟、棒锤鞭斧等各色兵器,正对门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字画,乃是一个行楷书就的“佛”字。
拾级而上,到了第二层,一位年过半百、教书先生模样的人向福居方丈合什行礼。福居又道:“这位杨施主,以后便是你学业上的老师。快拜见杨先生。”
惠泽一面说声“拜见老师!”一面连忙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那杨先生抚着半白的胡须点头道:“孺子可教也!快快起来!”
福居笑道:“这位杨先生与少林寺颇有渊源,他的学问与书法,在咱们嵩山一带那都是大大有名的。下面那个峻拔飘逸的‘佛’字,就是杨先生的手笔。”
杨先生连忙摆手道:“方丈大师谬赞了。周庄主能看上我,倒不是为这些,实在是因拙荆做得一手好菜。小公子以后可有口福喽!”
惠泽见这一层倒与家里的书房极为相似,特别是那茶杯茶壶,竟像是从家里拿过来的一般。他心下一阵温暖,连忙朝第三层奔去。推开窄窄的拉门,眼前一片明亮。三个长方形的小窗分别开在正南、东南、西南三个方位,除此之外,就是六面雪白的墙壁,连地上铺的毯子也是白色的。
惠泽正惊叹于这一层的白净,福居方丈道:“这一层是专供你静修先天功用的。窗子分为纱窗与木板窗两道,又有三层不同厚薄的遮幔,每扇窗都可以调出六种不同的明暗来,不论何种天气,都可以舒舒服服地修炼。还有这地上铺的毯子,四季也会有不同。如今是冬季,铺的是羊毛毯,坐在那里绝对不会嫌凉的。”
惠泽讶道:“这一切,都是为我建的吗?”
福居点头道:“不错。这些都是你义父的意思,自然是为了你好。你先随我下来,为师还有话交待。”
惠泽来到一层,福居面北而坐,正对着那个“佛”字。惠泽侧立一旁。
福居道:“我少林自跋陀于北魏太和年间开创以来,如今已有四百六十五年了。我少林禅宗自祖师菩提达摩传法以来,亦有四百一十余年了。其间历经沧桑,香火却能延续至今,放眼天下,便是那立寺九百年的白马寺,也要相形见绌。”
惠泽不知师父意欲何言,不敢接话。只听福居又道:“跋陀创寺,达摩传法,而我中原英豪却把无数武功秘技留在了少林。你义父送你到这里来,并不是要你遁入空门,参悟佛法,而是要你来学我少林寺的高深武艺。这一点,你可知道?”
惠泽道:“弟子知道。”
福居点头道:“但我少林功夫,轻易不传外人。便是本寺弟子,也会慎之又慎,以免生灵涂炭。若你能诚心礼佛,努力参禅,武道与禅法同修,我少林各门功夫乃至三十二项绝技,也没有哪一项是不可以传授的。你可明白?”
惠泽道:“弟子既入少林寺,学不成盖世武功,决不回去。但既入佛门,若不通佛法,也是没脸回去的。师父只管教我,我什么都学。”
福居喜道:“我若教你学梵语,你也肯学吗?”
惠泽道:“我听师兄们早课时都在诵读,我自然也要学的。”
福居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你义父想让我多传授你一些有用的本事,呵。其实这梵语,又岂是无用的?你既如此好学,我为你破一破戒,看来也是值得的了。”
惠泽慌道:“师父要为弟子破戒?弟子入门才一年,又无功劳,怎敢……”
福居摆手道:“不妨。其实,不是要我破戒,是要你破戒。我少林十戒,有一戒乃是戒荤腥。这一戒,在唐朝的时候,也曾经破过。如今,我为了光大少林,造福于人,再破一次戒,也未尝不可。呆会儿我传你超生咒,你每日饭前默诵一遍再食荤腥,便可无碍。”
惠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想到自己终于不用每天吃寺里那些清淡无味的斋饭时,不禁喜形于色。好在福居师父正垂首沉思,并未察觉。
福居起身道:“以后你每日早饭仍旧用寺里的斋饭,早课与其他师兄一起,不得有误。午饭与晚饭就在养心斋里用过。饭后坐修先天功必不可少。玉成道长不日会来寺里传你先天功立修之法,这样,先天功的四修**你就学会三修了。午饭后本是我寺僧人劳作之时,你也可以全免了。你若有心,可在早饭前帮你五空师弟去司水。晚上记得不要偷懒,好好在养心斋里练功也就是了。”
惠泽感觉这位师父竟像义父一般地叮嘱自己,心下感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师父!弟子一定好好练功……”他本想接着说“将来为死去的父母报仇”,却突然记起义父临行前说过的话,硬是把后半句话吞进肚里,只“呜呜”地哭着。
福居长叹道:“为师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能不能成才,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这年夏末秋初,正阳大师向方丈禀告:“惠泽修习罗汉十八手已经纯熟,可以学习罗汉拳了。”
福居笑道:“是时候了。周庄主与众位施主捐修的少林寺九殿十八堂历时三年,如今已修缮完毕。大雄宝殿佛祖开光大典须在中秋前举行。我已定下八月初八,送信的弟子此刻应该已经把信送到诸位施主手里了。届时就请周庄主与众位施主来我寺观礼。”
正阳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
福居又问道:“派出去寻访武林高手的弟子们都回来了吗?”
正阳道:“全都回来了,一共约请了中原武林十八家的好手,于中秋赴少林教习武艺。”
福居点头道:“我少林武术成名虽久,却几经沉浮。自从三十五年前,幽冥三鬼大闹少林寺以来,少林武术在武林中的地位,日渐低微。少林武僧的功夫,也大不如前了。加之中原大乱,政权更迭不断,我禅宗祖庭也为之蒙灰。”
正阳宽慰道:“方丈师兄能不守陈规,筹得善款,重修山寺,已是无量功德。如今大宋新立,宋皇对咱们少林寺礼敬有加,想来这以后的光景,虽未必胜得过李唐,但有赵宋一天,少林也不至于江河日下。”

福居笑道:“惠泽在我寺修行已近六载,是时候传他《易筋经》了。否则,周庄主恐怕也要怪罪于我了,哈哈。”
正阳亦喜道:“这孩子刻苦求学,不似一般富家子弟放荡不羁,但也不像一般好学弟子那般墨守陈规,每每会提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连我也未必全能答得上来,真不愧为方丈师兄的高足。”
福居乐道:“这哪里是我的功劳?天性如此啊。《易筋经》到了他那里,必定会演绎出一番新的气象来。我这就去看看去!”福居说着,摆摆衣袖,奔养心斋去了。
时刻刚到未时一刻,太阳依旧有些火辣。福居见养心斋斋门大开,练功房里空无一人,便轻步上了二楼。行至半路,便听见上面一个少年的声音道:“先生以为,何为‘奸’?”
一个长者的声音道:“女子执干曰奸,三女私谋曰姦。”
那少年道:“先生说的好像不是一个字,而是两个字。”
那长者道:“不错。执干操戈,狩猎打仗,这是男子之事。若有女子操持干戈,便是不司本职,越权冒犯。此为一奸。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三女相叠,必无好事,阴谋诡计,在所难免,此又为一姦。”
那少年却道:“小人难养,这话不假,怎地女子也难养?先生为解一个‘姦’字,故意引夫子的话来说的吧?杨慎斗许慎,夫子来帮腔,哈。”
那长者笑道:“真是无礼!不管怎样,我的解释,总比《说文》里的高明多了。”
“阿弥陀佛!杨施主果然好学问!”福居健步上了二楼。
那少年自是惠泽,那长者则是惠泽的业师杨慎杨公谨。
惠泽听见师父驾临,连忙上前行礼,一面又道:“杨先生给养心斋三层各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号,师父要不要听听?弟子还想请杨先生干脆把字也题上去,有室无名,其可乎?”
福居望着惠泽,许久方道:“你义父与你叔父再三嘱咐我,习字学文,关键是得其精要,而非其华丽的外表。就像我少林功夫,招招朴实无华,却威力奇大,不似有些门派的功夫,尽是些花拳绣腿。你若是不明大义,醉心于奇技淫巧,那可就是舍木逐末,得不偿失了啊。”
杨慎窘道:“我看周庄主和方丈大师的话有道理,这事儿咱们还是算了吧?”
惠泽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福居笑道:“大道行简。有室无名,其可乎?”
惠泽惊道:“师父难道同意了?”
福居摇头道:“我来帮你取三个名号吧。这下面的练功房就叫做练功房,中间这个书房还叫书房,上面这间则叫做静室。你看可好?”
惠泽一听,这三个名号哪里还用取啊?但既是师父开口,自然不敢违拗,说不定这三个名号还是叔父或者义父的意思呢。惠泽望望杨先生,杨慎一脸无奈。惠泽只好低声道:“谨遵师父法旨。”
福居笑道:“这样才好。你今年已经十四了,习字也有七八年了吧?这三处名号就由你自己来题写,字体要用正楷,写好了拿给我看,我找库房的人给你做成匾额挂上去。”
杨慎合什道:“方丈亲临,必有要事,我看我今天可以先回家了。”
福居点头道:“老衲此行,专为传授小徒《易筋经》而来。”
杨慎喜道:“果然是大事。能得大师亲传,必定受益匪浅。”
福居一面亲自送杨慎出斋,一面道:“请杨施主三日后再来授课。”
杨慎应声而去,福居关上斋门,携惠泽进了书房,脱下僧鞋,直上静室。
师徒二人对面而坐,福居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为师就说几句平日里讲不出来的话与你听。你我虽有师徒之名,但为师既未授你一技,也未传你一功。可喜你少林拳的基本功却已练得极为扎实,罗汉十八手也已纯熟,这些都是正阳大师的功劳啊!”
惠泽道:“正阳大师对弟子的教导,弟子不敢忘记。方丈师父教过弟子梵语,也并非未授一技。”
福居笑道:“这个,并不是你义父需要的。罗汉十八手,每手有十种变化,共有一百八十势,涵盖了少林拳基本功的所有技法。但临阵对敌,尚有不足。过几天,正阳大师会传你罗汉拳。这套拳共有六十四招,每招亦有十种变化,共计六百四十势。我寺的一百零八罗汉大阵,用的就是这套拳。此拳迅猛无比,讲究以快打快,以力打力,乃是我少林立寺五百年来最负盛名的一套拳。学好了这套拳,遇到任何强敌,都可以面无惧色了。”福居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三十五年前自己与本寺的一百零七位师兄弟摆下的罗汉大阵,竟为幽冥三鬼及其师父龙啸海所破,不禁心下怆然。
惠泽见方丈师父眼神有异,不敢做声,直等了好久,才听师父说道:“对了,为师今日要做一回真正的师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
惠泽见师父手里拿的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的竟是梵文。
福居瞧了瞧那本小册子,笑道:“这就是本寺内功秘笈《易筋经》。此功相传为达摩祖师所创,但依我看来,却是后辈武僧所为。其内虽有图解,但文字却是梵语,一般人即便是偷了去,也无法修炼。你随我研习梵语已有五载,这本秘笈上的文字,应该都看得懂了。”
惠泽点头称“是”。
福居又道:“《易筋经》言简意丰,博大精深,便是把这小册子完全译成汉语,若无高人指点,想修炼成高深内功,也殊非易事。为师修习此经四十余年,与玉成道长共同参研此经也有二十余载,自信这世上无第二人如我这般深通此经。今天,为师就把四十余年之所学所悟,尽数传授于你。”
惠泽一愣,连忙磕头道:“弟子……”
“无须多礼!”福居一把将惠泽扶起,叹道,“再好的功夫,总要传人。好功夫要有好的传人。天下修炼此经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真正习得此经的,又有几人?你天资聪颖,筋骨奇佳,以此经为你洗髓易筋,再加上先天功如温泉般的滋养,将来便是只会罗汉拳这一套拳法,也可以赤手空拳行走江湖了。”
惠泽再次磕头,福居再将他扶起,道:“只是你要记住,武功越高,越要心存善念,否则,不但是他人之祸,也是自身之祸呀!”惠泽再拜。
第三日深夜,福居方丈走出养心斋,望着一轮明月,长长地舒了口气道:“《易筋经》的要旨,我都已说与你听了。你先依之修炼,若有疑问,可随时到方丈室来找我。我四十余年苦心钻研之功,三日之间,便全都传给你啦!”
惠泽跪倒在地,颤声道:“师父就如当空皓月,弟子永感师父点拨之恩。”
福居轻轻将惠泽扶起,点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不可随便向人下跪,便是对师父、对父母、对佛祖,亦不可轻易屈膝,更不用说君王高官、强盗恶徒了。”
惠泽惊讶地望着师父,福居道:“这是你义父信中让我转告于你的话。”
一说起义父,惠泽立时心潮澎湃,连忙问道:“义父可好?”
福居点头道:“你义父很好。下月初八,我寺大雄宝殿要举行佛祖金像开光大典,到时你义父也会来观礼的。”
听说义父要来,惠泽百感交集,顿时泪如泉涌。
福居撒开手道:“你看看,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倒像个小丫头似的。”顿了顿又道:“想哭就哭吧,也难为你才十三四岁,却已五年不见父母亲人了。”
惠泽擦干了眼泪,沉声道:“弟子不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义父来时,弟子一定耍一套漂亮的少林拳给他看!”
福居微笑道:“这样才好。”说着,转身离去。
惠泽望着月光下渐行渐远的师父,忽然觉得,那就是义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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