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十四)水库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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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文革小组会后,王红兵带领一群红卫兵开小会批判陈杰。在高三(3)教室,中间摆着一圈课桌椅,红卫兵们围坐着,令陈杰站在中间,弯着腰,低着头,接受批判。教室里挂着一副大字书写的醒目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
王红兵指着墙上的这副对联喝问:“陈杰,你对这幅对联有什么看法?”
陈杰扫了一眼对联,沉声说道:“这副对联不是真理,是绝对地错误!一个人的成长,社会影响远远超过家庭影响。如思想的灌输,党的教导,学校的教育,报纸、书籍、文学、艺术的宣传影响,习俗的熏染,工作的陶冶等等,都会给一个人不可磨灭的影响。这些社会影响,都是家庭影响无法抗衡的。因此,人是能够选择自己的前进方向的,他的政治观点和态度,娘胎里决定不了。这幅对联的观点是违背党的‘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的!”
“住嘴!胡说八道!”
“打倒富农黑狗崽子!”
“不许陈杰恶毒歪曲党的政策!”
几个红卫兵气势汹汹地大声叫喊。
陈杰沉着平静地辩论:“胡说八道的不是我,而是这幅对联!如果依照这幅对联的观点,‘老子反动,儿子就混蛋’,一代一代混蛋下去,人类永远不能解放,**永远不能成功。这幅对联,和封建地主阶级所提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的口号有什么两样!农民起义领袖陈胜早就批判过这种荒谬的观点,发出了‘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质疑——”
“陈杰恶毒攻击**的阶级路线罪该万死!”
“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陈杰!”……
“**的阶级路线万岁!”
一阵口号打断了陈杰的话。王红兵摆摆手,口号声立即停止。他逼视着陈杰,咬牙切齿地说:“陈杰,你这样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陈杰针锋相对,朗声说:“我不是顽抗,我说的是真理!”
王红兵一摆头,几个虎背熊腰的红卫兵气势汹汹地跳到陈杰面前,一阵拳打脚踢,把陈杰打翻在地……
王红兵向文革领导小组赵组长(教导处赵主任)汇报了批判陈杰的情况。赵组长满脸杀气、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陈杰这是恶毒攻击党的阶级路线,是右派言论。要整理他的右派材料,准备给他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看他老实不老实!”他指示:“必须打掉陈杰的嚣张气焰,把他批倒斗臭!后天开大会批判他,要做好准备。”
批斗大会是在学校大礼堂(学生大饭厅)召开的,舞台上拉起了横幅,上面贴着红纸黑字:“批斗牛鬼蛇神大会”。台上端坐着工作组刘组长、赵主任、文革小组成员,红梅也在其中。大会由王红兵主持。大会开始,全体肃立,歌唱《东方红》。
首先由赵主任讲话。他高举“红宝书”喊道:“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并敬祝**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全体手举《语录》同声相和。)
接着,赵主任朗读一段“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然后讲了这次批斗大会的重大意义,号召革命师生踊跃发言,猛烈向“牛鬼蛇神”开火!
批斗开始,王红兵高声喊道:“把地主分子、反革命分子董恩瑞揪上来示众!”只见董老师胸前挂着一块表明黑身份的大牌子,被两个红卫兵拧着手臂、掐着脖子,押上台来;就这样,一大串“牛鬼蛇神”被依次揪到了台上“示众”。最后被揪上台的就是陈杰,胸前的牌子写着:“地主阶级孝子贤孙、修正主义苗子陈杰”。
台下一阵骚动:怎么还斗争学生?怎么不斗“走资派”?……
王红兵高喊:“要安静!批斗开始!”只见一个个事先训练好的批判者先后跳到台上,横眉立目、义愤填膺、唾沫飞溅、连吼带叫地发言揭发批判。发言中间插喊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打倒某某某!”“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批斗大会结束,没有把陈杰关进“牛棚”。工作组找他谈话,要他必须深刻检查“攻击阶级路线的罪行”,彻底坦白交待“反动思想言行”,全面检举揭发“董恩瑞是怎样把你培养成修正主义苗子的”。并严厉警告他:“如果不老实检查、交待、揭发,就给你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关进‘牛棚’!”
法律何在?人权何在?天理何在?陈杰满腹的冤屈要倾诉,但是到哪里去说?到哪里去诉?
他想到了残酷的现实,感到眼前是一片黑暗,偌大的祖国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回家?家乡也在搞文化大革命,他的家也一定被红卫兵抄了,他的爸爸妈妈也一定正在被红卫兵批斗,特别是爸爸,红卫兵怎能轻饶了“老右派”!他是有家难回呀!可是,在学校,大会小会的批斗,遭受人格侮辱和毒打……,这难以忍受的非人生活何时是尽头啊!
他想到了红梅。红梅是工人成份,是工人阶级的女儿,是响当当的“红五类”,是学校文革小组的成员,是红卫兵的领导人;而自己呢,是富农成份,是右派的儿子,是任人欺侮的“黑五类”,是被批斗的“右派学生”,是就要被关进“牛棚”的“小牛鬼蛇神”。他俩的关系根本不可能维持。眼看着红梅整天忙着革命,根本没有理过他,过去的恩爱之情早已荡然无存!
他想到了将来,恐怖的将来令他不寒而栗。“右派”的帽子正在等待着他,“牛棚”已经向他开了大门。一个富农崽子,一个小“牛鬼蛇神”,在“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光里,他哪还会有美好的将来?他是被人割掉了尾鳍的鱼,大海虽宽阔他也不能跃起;他是被人剪了翅膀的鸟,天空虽高远,他也无法高飞!他只是条案板上的鱼,是只竹笼中的鸟。……
各种红卫兵小报、传单传递着名人自杀的消息:北京市委主管文教的书记、《燕山夜话》的作者邓拓自杀了,的秘书、党内才子田家英自杀了,著名作家老舍自杀了……。啊!在走投无路的境况下,自杀是解脱,是抗争,是用生命来维护人格尊严!

陈杰没有亲身经历过各种政治运动的锻炼,抗挫折能力很差,一次比一次严重的棒打,使他想到了自杀。他想在自杀前和红梅谈谈,问问红梅,他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办法,她的心里是否还想着他。
晚饭后,他来找红梅,见红梅正在教室里写着什么。他看到教室里没有旁人,就悄悄地走了进去,怯怯地叫了一声:“红梅。”红梅一抬头,见是陈杰,吃了一惊,回顾教室没有旁人,就急忙站起身来,问道:“有事吗?”眼泪随即就滴落下来。
“我想跟你谈谈。”陈杰回答。
“我现在实在是忙,过两天谈吧。”红梅擦着眼睛、歉疚地说。
“我就两句话,我想问问你……”陈杰惶惶地说。
红梅正想听下去,忽然一个红卫兵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喊道:“李司令!赶快去文革小组办公室开紧急会议!赵主任让你赶快去!”
红梅看了一眼陈杰,说:“我先走了。”低着头跟着那红卫兵急忙走出去。
陈杰从教室出来,他知道自己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并不怨她,他理解她。在这样革命的风暴中,她还怎么敢和他往来、表示爱他?他不能再让她为难了。她爱过他,而且是深深地爱过他,这就足够了。他回忆起和她的一见钟情,误会,热恋、河畔定情,水库漫步,亲昵地接吻,畅谈着爱情、理想,编织着未来彩虹般的美梦……,这一切的一切都像肥皂泡般破灭了。这人间,这黑暗冷酷的人间,还有什么可让他留恋的呢?眼泪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走出学校,向北面的水库走去。他走上大坝,又沿着大坝的斜坡走到水边,天已经黑下来。湖水在黑暗中发着幽光,水面上时时有鱼击打水面的声音。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回想着许许多多的往事,想着恋人红梅,想着在苦难中挣扎的父母和可怜的小弟弟们。他那多灾多难的童年、少年时代,他的勤奋苦读,他那当作家的理想,他和红梅的热恋,都一幕幕地在脑子里浮现出来。他看到了岸边的小草、树木和黑黝黝的远山。他就要和这美丽的大自然分开了。他想念他的亲人,留恋这水库美景,割舍不下曾经热恋的姑娘,但是,他已经被逼得不得不离开这一切了。大颗的泪珠滴落下来。
世界是这么静,人们都睡了。然而,他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只有他一个人就要死了。明天,所有的人都有明天,然而在他的面前却横着一片黑暗,那一片、一片接连到无穷的黑暗,在那里是没有明天的。明天,当朝霞映红了东方,当草叶上的露珠晶莹闪光,当小鸟在碧绿的杨柳枝上跳跃、歌唱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
来到这个世界不到二十年,他一直热爱**、听**的话,**教导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就一直好好学习,从小学到高中,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号召“学雷锋”,他就一直做好事,学雷锋,打扫卫生,他没有嫌过脏,参加集体劳动,他没有喊过累,捡到一分钱也要交给警察叔叔;他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一直小心谨慎地活着,向往着幸福的**。
他悲愤地想:我和别人相比,例如和王宏斌比,我比他学习好,比他爱劳动,比他热爱集体,比他团结同学,比他艰苦朴素,比他勤奋努力,比他健康英俊,比他多才多艺。可为什么他就在这个世界上享有特权,颐指气使,可以肆意地侮辱我、批斗我?我为什么就是任人欺侮、宰割的“贱民”呢?苍天啊!这公平吗?还有天理吗?
要我检查错误,我有什么错误?难道我不同意“血统论”的观点就是“错误”?要我坦白交代“罪行”,我有什么“罪行”?我努力学习、成绩优异,怎么就是“走白专道路”?怎么就成了“修正主义苗子”?怎么就是“罪行”?让我检举揭发我敬爱的董老师,我检举什么?揭发什么?难道他精心教诲学生努力学习、好好做人,鼓励学生树立远大理想、将来为国家民族效力,这也是“罪行”?
他想象老舍投身太平湖的情景,想象屈原投身汨罗江的情景。在这个世界上,他这样的“黑狗崽子”生何欢、死何惧!他要追随屈原、老舍这样的先哲前辈,把自己的清白之躯投进这清澈的湖水之中,他决不让自己的清白之躯再受侮辱、蹂躏,他要以死抗争!他要让赵主任、王宏斌之流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陈杰是个宁死不屈的人!
他忽然又想到了红梅,幽怨之情油然而生。他刚刚找到了自己的爱,刚刚品尝到甜蜜的爱情,一根无情棒就狠狠向他们打来,硬生生打得她俩劳燕分飞,各奔前程。她,继续当她的“司令”,轰轰烈烈搞革命;而他,就要投入湖水之中。苍天啊!我为什么没有爱的权利?为什么硬是拆散了我们?这不怨红梅,面对这样的现实,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心里呼唤:梅,我理解你!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不再为难你了。他发出了声音:“梅!永别了!祝你幸福!”泪水再一次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向前迈了两步,猛醒到:是否应该写封遗书?他从口袋里掏出纸笔,思谋良久,写下了两行大字:“伟大领袖**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他不能给父母写,更不能给红梅写,以免他们受到株连。他把“遗书”用石头压在水边。
人到死时越想活。陈杰在湖边徘徊很久,哭着、想着……。是啊,他来到这个世界不到二十个春秋,怎么愿意走呢?但是,想来想去又不得不走!
他终于站住了,深情地看了看大坝、远山和湖水,看看这曾经是他和她畅谈爱情、理想的地方,这个和亲爱的梅最后拥抱亲吻的地方,他凄惨地喊了声:“梅!红梅!我走啦!”纵身向湖里一跳。
平静的水面被扰乱了,湖里响起很大的响声,这响声荡漾在静夜的空气中向无边的黑暗中扩散。接着,水面上又传来几声哀叫,这叫声虽然很低,但是它的凄惨的余音已经渗透到整个黑夜。不久,水面经过激烈扰动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空气里还弥漫着哀叫的余音,好像整个水库都在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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