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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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八岁的时候到了昆明。那是一个让他感到别扭又兴奋的地方,在他和那个带他出来的男人分手后,而他又即将把身上仅有的钱花得所剩无几的时候,他找了一个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在一家报馆做事,也就是收发信件的差使。在报馆的生活使他很快就发现他原来是适合使用笔墨的。不久他的一个文章就在报馆的报纸上发表,主编开始还以为那是一个外地作者的作品。看着自己的笔迹变成了铅字,他兴奋得几乎要痛哭起来。吃笔杆饭成了他的出路,也正印证了万大山的话,他是一个阴气十足,球卵卵是扁的小男人,说话时嗓子都是闭着的,声音细得像老母茧抽丝,屙屎都是稀的。那时,他还不知道万大山和他弟弟立邦已经死了,他离开家后就没和他娘联系。他很想给他娘寄一些山货和一些他的文章回去,一是让他娘补补身子,二是让他娘明白他在外面再做什么,不是像她和万大山说的他没什么出息,三是他娘能识字,他的信不管怎么说都是对她的安慰。虽然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见到“屋基蛇”万大山,但他对那个土匪头子的厌憎却是与日俱增。即使滞留昆明的那些年月,他都始终以为万大山就是他亲爹,所以才那么在乎万大山对他的看法,可以说,一想起万大山,他就脚心发凉,心发慌,手心出虚汗,甚至感到嗓子干燥,几乎说不出话来,万大山真的是一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他几乎都是带着万念俱焚的感觉想念他那个家的,而且他深信,只要万大山还活着,他作为儿子即使活着也是死了的。他赶紧打消将文章寄回去的念头,他明白,那些字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一升糙米一筐红薯一棵白菜。如果那些文章让万大山看见了,会说些什么话呢?会不会与他那个同样令他憎恶的兄弟立邦,看都不看一眼就把那些印有他名字和文章的纸撕了来卷旱烟或大便后用来揩呢?然后对着烟雾或一茅坑的大粪,嘲笑他怎么就这么点吃墨水的出息?有种的,就腰缠万贯,骑着五花大马回来长长脸呢?他还清楚,连他娘也会附和着他父子俩,添油加醋地奚落他。他在他娘死后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蔑视他?轻贱他?他究竟违背了他们哪点?想来想去,他最后还是将那些文章收藏起来,只给他娘寄了几百块钱和一些云南的山货回去。
也许,万大山没错,他身上阴霾太多,浊气太重。可万大山仅仅是一个土匪头子,怎么就把他给看得那么准呢?
当万大山的结论影响了他娘的时候,他就觉得过日子比做牛做马都还难。
他娘经常用筷子敲着他脑袋说,你这副闷头闷脑的德性,我们还能指望你什么呢?他感到屈辱,但却无力和他娘争辩,即使被村里的孩子欺负,他几乎都不敢告诉他娘,更不用说告诉万大山了。
有一次,他到山上砍柴,碰到一群村里的孩子。他们见他是一个人,便又挤在一起,大骂他是土匪的崽儿,没长眼儿,该挨千刀万剐的,骂尽兴了,还给了他几拳头,末了把他的砍刀和背篓都扔到了山谷里。他只回了几句嘴,就差点被那群孩子给揍扁。他害怕极了,回到家里就哭个不停。他娘铁青着脸走过来问他出什么事了,可他娘连问了几遍,他都没敢把事情说出来,他害怕把被骂和丢刀对背篓的事,尤其是被骂的话让万大山知道了,万大山说不准将他脑袋给一巴掌击碎。
“到底怎么了?你,你好歹得说句话,吐个字,嚎!嚎!你就知道嚎!”他娘急得头发都乱了。
立邦冷冷地站在院子的一角。
“说呀,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哪些挨刀砍脑壳的又骂你是土匪的崽了?说呀,他们打你了?”他娘道。
他狠狠地吸了口气,试图不再哭出声,可他越想控制自己,哭声反而愈加大了起来。立邦一脚将一只木盆踢飞,一头牛犊一样从他身边出去了。这时,万大山也从屋里出来了。之前他正在睡觉,这番被打搅,自然一肚子怒火。这个已经开始发福的家伙就像一个被他娘和他供养起来的老太爷,那派头和他在深山里做土匪头目时没什么两样。他一出现就吼开了:“死娘了,哭什么哭?你他妈的白长了两只球卵卵,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娘的,老子就不信这山沟沟里还有谁爬到我万大山头来屙尿拉屎?如果有,那就是他们活得不耐烦了,是找死!老子现在是良民,也是土匪,谁他妈不信狠,就来碰碰!”万大山披着一件纺绸外褂,一在太师椅上坐下来,一手拿着长长的紫铜烟竿,一手摇着蒲扇,嚷了一通后,盯着抽泣的儿子,“国儿,你他妈的就知道哭,天塌下来了?说,是怎么回事?说了,老子给你出气!”
女人白了万大山一眼:“没做土匪了,怎么还说土匪话?你也不看看儿子们遭的罪,还不是因为你是土匪的么?”
万大山两眼一横:“老子就是土匪出身,怎么啦?你厌烦啦?厌烦啦就给老子滚蛋!他娘的,你懂个屁!虽然现在金盆洗手了,可老子还是万大山!儿子们遭什么罪了?不就是被人骂了几句?就因为老子曾经是土匪被骂就要嚎丧?我怎么没见邦而儿哭呢?”
女人见他还是不出声,气得用指头狠狠地戳了他脑门,他身子晃了晃,还没站稳,又“哇”地哭了起来。
“孽障,你,你有什么用啊?”女人已经没辙了,脸憋得通红,“你撞鬼落魂了?谁要把你给煮来吃了?”
他在一边哭一边用手臂揩眼睛的时候,猛然看见立邦走到万大山面前要水喝。
万大山笑咪咪地把茶杯交给小儿子,怜爱地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当万大山将脸朝向他时,眼睛里冷得浸人,立邦也朝他这边看,仿佛在看一头牲口。立邦走了过来,瞪了他一眼,突然用他那还是小孩子的腿踢在了他,万大山立即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狂笑,立邦也洋洋得意地走开了。女人倒没在意小儿子的举动,倒是他害怕看到万大山那双巨掌,它们经常冷不丁重重地挥到他脸上,一看见它们,他的脸就火辣辣地疼。
万大山笑完了,哼了一句:“你他妈就会流猫尿水水,还不如你兄弟硬扎!”就仰在太师椅上,养起神来。
但他娘知道,万大山越是看重什么事的时候,往往越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或装着在一边养神,其实他是在等人说话,或做出什么举措,来激他,让他发怒或获得他想获得的东西。他娘见识过万大山还在笑的时候突然发作,将一个小伙子的胳膊眨眼扭断的情形,当众人听到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和那小子的惨叫时,万大山脸上还吊着那个不阴不阳的笑意。他娘站在他身边,气的嘴巴都在抽搐。一个做娘的屈辱,往往不是来自于她本身有什么错失,而是因为她的儿子的孱弱或无能,尤其是在外人面前,在对手或仇人面前。实在地,他时常感到他娘和他,在万大山和立邦面前,就同局外人在一起一样,他们只是认识而已,而他娘常常因为他自身的秉性而在万大山和立邦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使他感到耻辱和自卑,更使他娘难堪和难过。当这样的情形多了,他娘疲惫的眼睛里包含着的就是对他的焦虑和失望,甚至有些厌恶,但他又分明看到泪花儿在他娘眼睛里闪着,就要掉下来了。
后来,他想,要是那时侯他就知道万大山不是他亲爹,懂得他娘指望他能有点出息能给她和那个死去的人争口气长点脸,那该多好,很多事情不就好办了吗?他也不至于因为害怕万大山而只能哭泣,而且起码能有胆量把那些辱骂他们的话和扔他的刀和背篓的事给和盘托出,甚至自己挣脱万大山和立邦的阴影,自豪地以为自己也是一个男人,将那群胆敢侮辱和扔他刀子的小子给打翻在地。可是,那些年月他懵懂着,是极其弱小的。他害怕那双巨掌,那双斜吊着的黄鼠狼眼睛和肥硕健壮的腰身。他深深地记得那双杀死过无数分的手掌在他脸上挥过之后烙在记忆中的屈辱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而在那时侯,他一直将他当亲爹,那些谩骂和殴打,除了让他恐惧和受辱之外,他始终以为那是万大山作为爹的权力。
立邦坐在台阶上,低头抠着肚脐眼玩。那还是一个小孩子,身上各处的毛都还是稀稀拉拉的,骨头架子可是一日见一日的宽大结实。万大山常在立邦这酷似自己年轻时的身架上擂几拳,得意地说:“是我儿子!”立邦不仅承袭了万大山的外形,连禀性也不差毫厘,在他的记忆里,立邦不仅从来没给他过笑脸,而且使他疑惑和惶恐,那就是,立邦经常在万大山面前肆无忌惮地骂他,咒他,甚至揍他。他直到自己后都不得其解,那时他和立邦都还是嫩皮嫩骨头的小孩子,立邦怎么就那么蔑视和仇视他呢?立邦经常在家里家外嘲笑他是脓包,软皮蛋,乌龟王八,仿佛他根本就不是他的哥,而是一个在万家吃白食,懒惰如猪之徒,是万家的仆人,是下等人,是不能和他们平起平坐的,立邦想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甚至谩骂和殴打。他脑中留下的立邦第一次指着他鼻子骂他是废物的情形,还是在他十岁的时候,而立邦也不过八岁,牙齿刚刚更换而已。一想到那额头突兀,二目深陷,皮肤黝黑,手臂奇长的立邦,他就感到奇怪和陌生,而且极度心虚。他得承认,立邦那混小子确实是继承了万大山的一切,里里外外都一个样。他没任何法子让自己在家里有点地位,只能极力避着万大山,没事时就背着立邦山上山下村里村外地转,遇到立邦哭,他就急得满头大汗,左哄右哄,摘野果喂立邦吃,直到立邦自己能跑来跑去,直到立邦骂他是脓包,而那时,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脓包,窝囊透顶了,立邦说得不错。后来,他终于感到不平,也看明白了,立邦那小子除了牢记着别人的错漏之外可是什么恩也记不住的……
突然,立邦跳起来,叫到:“你不说,我就宰了你!”
一句话让另外三个人都大吃一惊,万大山抬起头,看看小儿子是不是真的要宰人了。他娘惊恐地望着满脸杀气的小儿子,仿佛那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头猛兽。
他止住了哭声。
立邦气咻咻地瞪着他,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
后来,他想,立邦这小子是真的那么暴戾,还是故意做给万大山看的?他自然没想通,而让他更想不通的,这个黑得有些病态,发育得太早,仿佛与天下人都是冤孽的小子怎么会是他的兄弟。

他娘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口气重重地砸在他心上,他立即又难过起来。多年后,他才知道那声叹息是他娘多么无奈和无助的哀叹,可那时,他仅仅只感到难受。但他就是在他娘的叹息后有了点力气,这点力气使他终于勇敢了起来,吞吞吐吐地将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在讲述的过程中,他强烈地感到在他面前的好象不是家人,而是在面对一群审问他的魔鬼一样,至少,即使在他年长后想起那事,他仍然感到是在面对几个听他屈辱坦白的陌生人。
“什么?你他妈就听凭他们把东西扔到山沟里去了?”万大山从太师椅上伸直了身子,“你长没有长手啊?你他妈的真是会哭,竟然……什么,还骂了,骂你是土匪的崽?哈哈哈哈哈,骂得好,骂得好,你他妈不是土匪的种,难道你娘是啊?”万大山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可你他妈的真是孬种,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没出息的东西!”劈头就是两个耳刮子,他倒在了地上。
“娘!”他喊道,从地上爬起来,扑进了他娘的怀里。自从他见到万大山的第一眼起,陌生和恐惧就压倒了他的一切。看来他不是他亲儿子,性情本来就在无意间产生了剧烈的排斥与冲撞,而对于万大山来说,也是如此,土匪其实也不明白其中瓜葛,其巴掌只是证明他万大山不仅是土匪的头子,而且是他的老爹。令他懊恼和觉得可笑的是,那些年月,他们在骨子里认定了对方就是自己的亲人。
他感到他娘哭了,因为他娘抚着他头的手在抖索。
没料到他躲在他娘怀里的样子更加激怒了万大山。那是一个粗人,一个只按照自己的思路活着的人,当然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如此这般无用。万大山发狂了,在院子里像一只想飞却飞不起来却始终在渴望飞翔的母鸡一样,蹦着跳着,用他所能想到的最不堪入耳的话数落着他。那一次,万大山毫不掩饰对他的不满、蔑视和愤怒。
立邦咚地踢飞了一只凳子,一道影子一样从院子一端冲到另一端,从墙上取下一把柴刀,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邦儿,你要做什么?!你给我回来!”女人松开他,想把已经跑下山坡的立邦给拉回来。但立邦已经是一头不怕天地的小豹子了,快得女人连看他的跑动都来不及。
“邦儿,你找死啊!”女人朝立邦背影喊道。
“好,有种!”万大山把翻倒在地的椅子摆弄完毕,换上一副笑脸重新坐了下去,“有种!”突然,眼睛一瞪,用手指指着他,“你是做哥的,遇到事情就知道躲到你娘肚子里去,丢死你先人了!瞧瞧你兄弟,那才叫男人,那才是有种!你兄弟都比你有能耐!老子就是土匪,你们他妈的都是土匪日出来的,又怎么啦?丢人啦?死人了?那些活腻的东西想咬我万大山一口,老子就要他妈的一命。哼,那才配做男人!”
“要出事的!”女人在一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时辰不到,这个女人好象就老了十岁,眼睛凸得快掉下来了。
“出了事有老子给撑着!”万大山闭着眼睛,吼道。女人觉得这个躺在太师椅上的土匪头子活像一只在秋天褪了毛的老猴子。
“你!”女人冲万大山叫道,“有你这么管教儿子的?”
万大山眯着眼睛瞅着女人,然后抬起身子来,又将身子放下去,良久,才说:“母老虎要发威了?真还看不出来,敢教训老子来了,我万大山愚笨,怎么就没看出你他妈的一个妇道人家,还会管教儿子的。”抽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将那口烟雾吐去,欣赏着那滚动着的圆圈,“老子今天可是长了见识了,长了见识了。女人,你他妈的女人是什么东西?不就是给老子煮饭暖被窝的?你以为你是仙女下凡?是王母娘娘?哼,趁老子现在懒得动,你滚开!邦儿的事,你他妈少罗嗦。”
女人眼里塞满了泪花,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万大山脸上一阵黑一真白,看见他还耷拉在一旁,就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生了你这种软胎,算老子倒了八辈子霉!”
也就是在这一天,万大山发现了他这个老婆的性子倔。
他也看出来了。
他娘在万大山的怒吼之后,背着背篓出去了。
他在突然安静下去,而且在安静得有些令他气虚的屋子里,想他娘,听她说几句话。他开始思考自己,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他那时的年龄中,思考这样的问题是明显早了一点,而且无从获得答案,但他很快地想到了他娘,娘在哪儿?她在想什么呢?她是不是为他这个不争气没血性的儿子伤心呢?她为什么每次在自己闯祸时都那么敏感那么焦躁那么无奈那么气短呢?他真想娘能马上回来,他能把心里所有的想法都掏出来,告诉她。但他又感到不可能,娘不也经常骂他软弱么?她是不是也和万大山和立邦一样拿他不上眼呢?她不是也没任何法子改变现状么?那日子那么长,万大山什么时候才死呢?是啊,那个土匪头子万一长寿呢?一想到万大山,他终于明白了万大山是怎么对待他娘的,就在那天,他才发现他娘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娘回来的时候,万大山在太师椅上鼾声如雷。他娘正要问立邦怎么还不回来,立邦就出现在了她面前。之前,她在山上忙了一会儿,放心不下,就到了村里,可没找到小儿子。立邦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显得非常神气。他娘看见那把还滴着血的刀,就尖叫了一声。立邦砍断了那个带头叫骂他并把他的刀子扔在山谷里的小子的手臂,还劈了另一个小子的肩膀。立邦握着刀挺胸而立的样子,实在有些威风。万大山乐不可支,当着他和他娘的面夸立邦有种,并宣布那把柴刀以后谁也不能使用,专归立邦了。如此而来,那个一身腱子肉的小东西就更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可那个做娘的女人,在立邦恶趾高气扬地炫耀他是如何挥刀砍向那几个小子、而且在得到万大山如何得意洋洋的夸奖的时候,一脸惨白,坐在地上无法动弹,仿佛身上仅剩一口游气了,使她简直无法呼吸。后来,女人在厨房的角落里烧火做饭,身子在火光里往角落深处陷落。她想到那把滴血的柴刀和小儿子的残忍,她就禁不住一阵颤抖,仿佛那柴刀不是砍在别人身上,而是劈在她身上一样。当四个人围着桌子吃饭时,她的脸色仍然惨白,手一直在哆嗦。几根头发从前额散了下来,在她的眼前晃动,他看见她的眼里,一直有一种湿湿的东西在闪动。
立邦的行为在村里造成的后果就是,从此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骂他是土匪的崽子。人们知道有其父,则必有其子,对万大山和立邦更是惶恐有加,见面也是陪着笑脸,说话也低声下气的。但万大山做梦也不会想到,立邦后来的下场,无疑就是由他万大山一手造成的。万大山不可能把立邦带进土匪队伍中去,但却始终在营造一个与当初做土匪时的快活时光相当、并让自己获得成就那点快感的生存模式,并且在有意和无意中豢养了一个属于另外一种方式的匪徒,最佳人选当然是小儿子立邦。
他长大后,一直都在想,他年少时代所相处的那么几个人,都像是一团雾一个谜。万大山挥在他脸上的耳光,以及后来用鞭子抽打他,包括那些百般的辱骂,与其说是痛在他身上,不如说是痛在他娘身上,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活着的她和那个已经变成尘土的男人才知道他并不是万大山的骨肉,而只是万大山的老婆的肚子里掉下来的另外一个男人的种。他娘并没有将事情的真相早些告诉他的理由他还是很快就领会到了,但她究竟为了什么要委身于万大山,做一个土匪头子的老婆,即使遭到别人的唾骂,甚至是背着背叛那个死去的男人的恶名,而且会让他这个做儿子的心生疑窦,一生都不甘心呢?但是事情就是这么持续下来的,他就是在他娘尸骨已经寒了十几个春秋之后,他仍然无法将那个问题弄个水落石出,直到某一天他来到了枇杷城西,才将他娘的秘密揭开。此为后话。
他娘也打过他,尽管他知道那是她不得已的所为,但仍然使他难以忘怀。那是他娘已经开始对生存和人情开始绝望的时候,而且是对她身边的亲人表现出的无奈和无以上心的时候,不得不,或者说是无意而为之的。他娘的心绪和感受只有在他后,做了他人的丈夫和爹时才领悟到的。但一切已经迟了,至少对那个女人来说是这样。
万大山带着立邦出山去了。是去枇杷城呢,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他并不知道。他从他娘口中得知,万大山这个以前的山大王要做商人了。万大山曾经对他们说,世上第一等人当是生意人,第一等事是赚钱。他娘曾问万大山哪来的本钱,万大山总是避而不答。万大山在深山里扯起“杀富济贫”大旗时所搜罗来的金银财宝,他娘是一个子儿也没见着,而此番想做做商人再捞一笔,又是出于哪根神经的蹦跳呢?他后来想,娘难道就是因为万大山传说中和实际上都拥有的大批财宝才跟了万大山的吗?但他觉得不是,万大山一直没有抖露财宝的任何信息,但他娘还是跟了他,时间也不短。这个问题搅得他头疼,就像当初他娘一直不明白万大山出外做买卖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样,几乎犯了头晕病。
半个月过去,万大山和立邦都没回来。
他娘说:“这几天我眼睛跳得厉害!多多,把这片红纸给我贴上。”她用唾液将一小片红纸湿润了,然后交给他,后者就把红纸贴在他娘的眼皮上。女人说,眼睛跳得厉害,用红纸蘸了口水一贴,眼睛就安静了。红纸贴好了,眼睛仍然跳厉害,女人说:“你爹和你兄弟出去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连一个口信都不捎回来呢?不会出事吧?”他说怎么会出事呢,如果出事了,早就有人把消息给传回来了。女人说:“说得也是,可你爹总该想到捎个信儿回来的吧。”末了,一个人径直喃喃道,“他们在外面,究竟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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