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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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城里,打打杀杀,弄出人命的事难以记述,但将自己和仇人一起炸成肉泥的人就只有他一个。他叫桑葚。
显然,他因为飞速而爽快地死去而成为枇杷城的名人,整个枇杷城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便充斥着有浓浓火药味的议论、猜测、打探和恶语恶声的嘲笑,这些情形不仅没有使人觉得庸俗和恶毒,反倒让枇杷城人自己都觉得非常奇怪了,他们的议论和嘲笑,甚至连诅咒都显得比以前富有人情味,他们被爆炸本身所诱发的兴趣业已改变,他们变得宽容,有了悲悯之心,也有了义气,要为死者讨回他们以为的公道了。就这样,枇杷城的人们不再动不动就谈及那些平常时节让地方上人歆羡的社会名流和各类野史杂闻。也可以说,他的死在极短的时间里将枇杷城里各色高等、低等和闲游的人集中起来,共同陶醉于一个话题:他把自己炸成了无数肉块骨碎血滴!基本事实是,他让一个男人及其儿子陪着自己,以血肉横飞的形式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导注册了!按照枇杷城人的说法,他这死法,却是给阴世的人一个下马威了,恐怕连阎王爷那老不死的也不敢轻易支使他的。人们还说,这人人事事扯来扯去,倒是阳间阴间都看明白了,怎么个明白法呢?这小子死得这么悲壮惨烈,也是人间的多舛,相比阴间的阎王爷,该不至于脑门上生疮,脚底上流脓——坏透了吧?嘿嘿,闹不好阎王爷还是一个慈祥的长者呐。众人一嗤:“得了你那胡话吧,敢情是阎王爷也喜欢上你了,要招你去做秘书的,当‘小蜜’的,那你就去吧,不必留恋人间,尽管伺候好他老东西,日后咱们到了阴间,你别使坏做小人就是我们有福了!”
以死亡成为名人的事例在这个世上不算稀奇,他也是这些一点都不稀奇的死人中的一个分子,他实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个清瘦得让人怀疑他是否是肺结核患者、却又清秀得使人觉得做男人也就不冤枉了的、但个头却又使他本人和他人都心生遗憾的小子,是那个斯文得让人疑心其究竟有没有男人那几两绵绵肉的叫多多也叫万立国的男人的儿子。他成了名人,死后取得了活在世上时都无法获得的尊敬或贬斥,至少,他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相关的传闻以及关于他的品行,嗜好,为人,他的年龄、身高及相貌等,一时间都让枇杷城人羞愧和愤懑他们曾经这么共同冷落和荒芜了一个能人,一个有豹子胆英雄气的男人,一个不惜命的真汉子。而他的爹也获得了相应的“名声”,也得到了极大的关注,只是父子俩迥异的性情,使认识他们的人都惶惑不已,这么个斯文软蔫、吃笔杆饭的人,怎么偏偏生造了个不要命的狂徒?末了还一个劲地摇头:这世界要说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那小子可真还能耐,我们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你瞧他爹那熊样!他们怎么会是父子呢?完全不搭配,扯不到一起嘛!可有人说,这你就不明白了,那恰恰是做爹的本事,不显山露水,闷着*就日出了个死不眨眼的儿子,你行么?你爹行么?
他叫桑葚,这是他那个吃着笔杆饭的老爹给取的名字,说这名字有韵味,也独特,更不会与别人的名字重复,省去了诸多麻烦。而枇杷城人则管他叫和尚,也有人因为他老爹小名叫多多,便叫他小小,也有人叫他少少,耳朵走音的人便听成“嫂嫂”,便忍不住要细细打量一番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忍不住一个噗嗤大笑。
桑葚嘴上无毛,便被人斥为办事不牢。他走路如同打摆子,晃悠来去如鸭子,说话不拘音量,与三朋四友相处不含糊,喝大杯的酒,吃大块的肉,舍得赔本舍得陪命。桑葚的命按他老爹多多的说法就是低贱的,人也就因为低贱而心狠手辣,别看生得秀气,身材薄如搓衣板,但做起事来也是心狠手辣的。和尚这绰号的由来大抵是他过于频繁地在女人堆中厮混着,对所有女人都是那神色那德行,女人们便无人信任他,都不敢与他结婚,他必定不会被任何一个女人所爱,或者在于他根本不理睬他老爹托人做媒为他所搜寻的女子的情形所致,也可能是他公开宣称他这辈子就是不结婚,永世做一个光人的话所致。
但桑葚这和尚是不会成为真和尚的。即使是真和尚偶或也有在深更半夜偷偷与某个秀丽尼姑约会的逸事传闻的,其通常的借口无外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出家人只要胸中有佛,操死了女人也不为过”一类的话,那神气让人听罢觉得真还是那么一回事的。而桑葚这个假和尚纵然一辈子光棍,被人笑话一辈子,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和女人,尤其是同他看得上的女人黏黏糊糊的机会。只是他究竟亲近过几个女人呢?有人保守地说是个位数,话音未落,旁边立即便有人说反驳道,桑葚那**,做过的女人岂止这个数?你那青光眼,可真是小看了他杂种,依我看,单凭他那不动声色,猫头鹰般的眼睛和貔貅嗜血一般嗜女人腥臊味的德行,不知有多少女子就那么轻易地都成了他身子下压着的美味啦。还有人不无歆羡地说,即使桑葚那鸟人无人相爱,成可真和尚了,他也是这世上最幸福、最不寂寞、最值钱的和尚,有什么法子呢?人家那身臭肉就能和女人快活?你行吗?
第一个女子与他认识不到两天,他就将她做了。那女子是处女,流了很多的血,这对男人来说本应该是一件快活的事,哪个男人不稀罕处女呢?可他偏厌恶那殷血,说害得他那东西几天都吊不上劲来。那女子也怀孕了,他便给了她几百块钱,让她去医院将胎打了,然后就不同她来往了,说事情好坏就只有一次。那女子想不完,跳井死去,还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先祖宗八代地将他骂了一通,恨不能让他所有的先人都死了喂狗,但末了还是甜蜜地说,你即使再狠,我也是你的人,我在奈何桥上等你!他那时正在看这纸条,一个男人在街角悠然地唱着歌:“连就连,你我结交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他一阵爆怒,一块烂黄瓜扔去,砸在那唱歌人脸上,那人本欲发作,但见他那一脸煞黑,二目凶残,方知招惹不得,只得作罢。
后来他结识了一个少妇,妇人肌肤细腻,身段处处皆可怜,使他很快就着了迷。他开始迷恋她,也可以说,他就是喜欢像她这样一个可以满足男人一切的、一个过来女人全然具备的诱惑男人的风韵的、而且极其懂事的骚妇,便同她吭哧吭哧地做了几回,之后,他才明白书上说的中年女人做人做事都如狼似虎的道理。但见这个经历丰富,精力充沛的女人成了他床上的主宰,还想出无数花样同他快活,比如,女人玩到尽兴处,把牛奶、咖啡和果汁倾在他身上,她便做出万般陶醉的样子,说着让他肉麻的话,然后趴在他身上,贪婪地将那些甘美的液体给喝去,或者将颜料涂在自己的、和大腿上,唆使他去舔干净。他渐渐受不住了,久了便愤怒了,一脚踹去,女人一声闷叫,倒在地上良久才爬了起来。他将女人给他的钞票扔在桌子上,恶毒地呸了一口,转身离去,就再也没找过她。女人受不了他这态势,不久也走了,走之前见了他一面,说:“你是枇杷城里最阴险最狠毒最没情调的男人,我们在一起确实不合适,不过,我欣赏你这样的男人,也恨你这样的男人!你别得意,我可是看得到你的将来,哼,你他妈必将死得非常难看!”这样的女人其实是不错的,他心里知道,但他不能容忍她那些看起来新鲜欲滴的招数。
后来他找到一个相貌娇好的婊子,后者在枇杷城红灯区极其有名,当初枇杷城的达官名流都趋之若骛,争着为她示爱,其间免不了为了红颜而大打出手的事发生,后来,那些名流厌倦了,她就从这些装腔作势、自视高贵和自以为很有教养的人那儿回到了现实中来,而更多的男人,包括商人、教师、社会流氓和外来人等都同她有过来往,渴望和她在床上来一段实实在在的风流。但年岁不饶人,她日渐显出了疲态,她的情形就更加不妙了,来找她快活的就主要就是来往于川滇两地的口袋胀鼓的商人了。当枇杷城里的地痞二流子都拿她不上眼的时候,她就常常对着这些商人大发感叹,说她真还明白了世态的诡谲和人情的冷暖。无意间,他认识了她,由于自己正被寂寞和欲火烧烤得难以自持,想玩点出格的,便顶着别人的白眼与她来往,并喜欢上了她,将她带到住处,他刚一解开她衣服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他什么也没说,扔了一些钱给女人,大喝一声:“滚!”女人眼一横,想发作,他说:“你那脏病,就别让我染上了。你他妈想做缺德事,同别人做我不管,可你不能害我!”女人身子颤抖了一下,眼中是两汪闪闪的湿。
不久,他又遇到了一个女人,这女人体态丰盈,圆圆实实的,虽然谈不上漂亮,却让人看着眼顺,回想起来不觉得烦躁。他喜欢她一身一抖一颤,皱皱褶褶,软软滑滑,如棉似绸,奶香奶色的肉。女人也是豪放之人,说话干脆,做事也不拖泥带水,好事美事要做就做,做了也就做了,落得两人都快活之极,让他直呼她是女人中的极品,只有武则天能和她比能耐。只是女人腹下不长一毛,地方上称为白虎,专克男人,与之匹配的男人应该是青龙,就是胸上腹上体毛茂盛,方能与白虎女完美结合。可他偏偏是个光洁之人,身上各处毛发不多不少,没有半点粗爽男人那让女人见着就眼花的体毛。他对女人说,我们在一块没戏。女人说,没戏就没戏,你那棍棍儿戳不翻老娘。他说,你走吧。女人说,走?我到哪里去?他说,我管不着你,你想去哪就去哪。女人说,管不了你妈!你妈糟蹋了我就想甩我?他说,你说这些,是哪跟哪啊?女人说,料你也只是个偷荤吃腥的浑小子,做不了大事,要老娘走,老娘就走!可他却又心有不甘,说,真的要走?女人道,你杂种尽说废话,装什么舍不得的样子?不是你嫌弃我,要我走的么?他摆摆手,那你走吧。女人道,走就走!果真一去不再来,让他心里着实空落了很久。

正当他在寂寞中时,一个女人和他照了面,按照他的话说,他从那女人的脸上照见了他自己。这话被他朋友蚂蝗嗤笑,说你他妈说这话比陈年老泡菜还酸。他只和她拉过一次手,便感觉到她心和她的手一样冰凉。但那女人美得很,美得让他有些自卑和惶惑,这感觉使他觉得自己做男人都有些亏的。女人说话文雅得体,衣着高雅,透出一股女人特有的气韵,举手投足也很有教养,但他始终觉得她的美丽是一种毒,是一种压力,甚至是一种威胁,即使她瞅着他淡然一笑,也让他不知所措。他那天将她一把拉在怀里,在她脖子、耳朵、胸膛上狂热地亲吻之后,便伸手剥掉了她的衣服,女人不仅没反抗,反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冷冰冰地,任凭他在她眼前手忙脚乱。这让他很快就泄了气,没了劲,倒在一边,女人也一动不动地,白条条一边躺着。他朝女人看去,女人也在看他,那是一双没有任何表情却又显示出无辜和有些纯粹的眼神,他完全失去了身上最后一丝热力,以至于使他怀疑自己那宝贝是不是失去了功力。他回头便对一个道上的朋友说,那女人不是人生养大的,一股阴气,谁碰了就要脱阳损精的。朋友一阵捧腹。不久,那女子就从他世界里消失了。
后来他约见了一个网友,在枇杷城里出现第一座网吧的时候,他就成了没白没黑的网民,那女子也是一个网上发烧友,书读得不行,便经常逃课,虽眼见高考来临,却也心清如水,想自己不是做大学生的料,就不去做那个梦,在网上能网上或罩住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大家能卿卿我我,爱呀恨呀,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女子不是那种缺心眼的女人,年纪不大,却也懂得不少人情世故,什么样的男人她自然还是拿捏得准。她还在他处于观望阶段,对她将信将疑的时候,就断定他不是那种花哨和肤浅男人,自然也不是靠父母或女人养的吃软饭的男人。女人的直觉有时真的可以胜过一切理智的分析。她答应与他见面,开初他有些犹豫,这反倒让她高兴,他这么一下子拿不定主意,也表明他不是那种乱来的男人。后来,他们终于还是见了,吃饭,逛街,看演出,上网,找地方,分手,然后就是又一轮的相见,重复着那些看起来既不让他们厌恶,却也不新鲜的方式。这女人从此就像一件衣服,挂在男人这颗钉子上,披在男人这花架子上了。但人们依旧叫他和尚,连这个女子也这么称呼,说不就一个名儿吗,叫着舒坦就好。他也觉得既然是一个男人,和尚土匪流氓地痞都没什么区别,也就让人叫开了。但同这个女人分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网吧,似乎那些地方根本就没存在过似的。
以上那些女人,也仅仅是他在朋友圈子里被经常当谈资的女人而已,对于他来说,更多让他心醉神迷的女人却在别人不知道的时辰里和他在一起。他曾经认真而自负地对蚂蝗说,他生来就是和漂亮女人兜圈子,和她们共享一段只属于单纯的时光的。蚂蝗说,那你注定也会死在她们手里,至少会因为她们而死。他说,即使那样,也不冤枉了自己一世的风流,死在女人肚子上,值得。
但当那些女子大多从他记忆里消失之后,他肚子里就只盘算着一个女人,就是那个芦苇丛中的女人,他们就那么一次快活,他就让她住在了自己心里,因此除了这个女人,其他的女人都和他的爱情没有任何关系。
他死了。人人都在谈论他,这已是一种时尚。
他死了。人人都在追问他粘惹过的女人,这自然也是时尚。
枇杷城周边已经不产枇杷了,仅剩的几株老枇杷树,年年还能结出一些果实来,可往往是果子还没成熟,就被孩童摘个精光。几架威猛大山将枇杷城挤压着,枇杷城就像压缩饼干一样了。其实这枇杷城也算得上是山城的,山上山下,皆是错落着的房屋,这些老式房子和新修的楼群之间,是一条条笔直或弯曲的石级,在一些石级一侧,矗立着一排排吊脚楼,楼上常有闲人喝茶,打牌,闲聊,抽烟,听小曲,窗边也常有一落寞女子,有些抑郁地望着远处。这地方既不算偏僻荒蛮之地,却也算不得文明发达遍地黄金的地方,它应该是介于野僻和文明之间的城市,既让你生活在电子和网络时代的气息中,也让你在不经意间就与一种与遥远年代相似的近乎顽劣粗鲁的风气撞个满怀。你若是做了旅游者到此地一游,也常在一片安谧的翠绿与撩人的风中,见到刀子和拳头是如何互相攻击的,让你领略这地方褒有的豪爽粗野风尚。另外,你还可从地理位置上,见出枇杷城的重要,它是连接川滇黔三省极为重要的交通要道。因此大大小小的商贩,周年不绝地从枇杷城过往,贩卖山货,缅甸玉,普洱茶,蜀绣,家具,布匹,药材,刀剑等。而更多的货物则是堆放在城南的商品一条街道上的货仓里,除了可以用汽车当日拉走的,多数货物就在枇杷城里捱一宿或更多的日子,一俟买卖双方谈妥,再用车运走。贩卖人口和毒品的人,从缅甸或内地来往,也多半能在枇杷城里小住或长久隐藏。人多不一定眼杂,危险和安全往往也是在于一种心境,依附于运气了。他们从贩卖经历中得到的经验远远多于他们的钞票,如果哪一日不幸被捉拿,那不也是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事吗?这世界从来就是有他们不多,无他们不少,他们也知道这个理,自然也不会太过在意一时买卖上的得失,有时连生死也看得相当地淡了,人就出落得豪爽粗陋。至于人口和毒品,在他们看来仅仅只是钞票和黄金的替代品罢了。但正因为人多,所携带的货物自然就不是一般的货物,除了人口和毒品,就是刀子,再就是火枪。这种火枪大多是川滇两地的人,后来延伸到商人,为安全而自己琢磨着制作的金属玩意儿,长的短的铁的铜的都有。其实,火枪本是一种狩猎工具,但天上的鸟儿少了,地上的野兽稀了,狩猎就慢慢失去了其本身的作用和意义,后来仅仅成为有钱有地位或自称有品位的人闲暇时的消遣和娱乐,再后来,火枪就成了枇杷城里打斗事件中不可缺少的武器。枇杷城的人对地方上风尚和时尚有过精辟的概述:“若想发财,一跑外地,二当医生,三做大官,四卖假烟,五卖女人,六卖毒品,七当工头,八卖假药,九抢银行,十卖火枪!”想想也是,跑外地大多是发财者的首选,人挪活嘛,而做官与贩卖人口之类的,不发财那才是怪事,而打斗时间多了,伤亡频繁,不就忙死医生和增加医生收入了吗?道理就是这样的,生存毕竟是生存。但在轻视别人生命和看淡自己生死的人眼里,生存的紧要也仅仅在于一时间的感触能否符合他们的逻辑,是否切合他们的感受,是否影响他们的面子,然后才是是否将他们的生活从此引想一种难以改变的形势中去,这样,他们才较为郑重地思考生存,其实也只是思考自己能够思考到的生存现实,联系到爱和恨,高尚和卑劣,也联系到尊严和荣誉,或者简单地做了一番比较之后,他们迅速地做出决定,要了他人的命,或者以一种较能维护自己面子和情感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他们使用的工具不一而足,但多是地方上年轻人较为常用的工具,刀或枪,或绳子或棍子,只要能将一个人解决掉,工具是一种非常随意的东西。
但桑葚,这个被众人叫着和尚的年轻人,却是在枇杷城中用炸药了断了自己性命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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