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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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大山终于拿出一点钱,给母子三人各买了一件衣服,还给他娘买了一只绞花镯子。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万大山为数不多的几次慷慨之一,而对于他来说,这是他从万大山那儿得到的仅有的一点东西,也是唯一的一次,但这已经让他相当满足了。他娘也对万大山此次的出手大方而感到宽慰。当她从万大山手里接过那只镯子的时候,就像新婚娘子一样。也许是考虑到东西贵重,他娘并没将镯子戴在手上,而是放在了箱子里。也是在以后,他才发现他娘总爱在她那口柳条箱里把她以为珍贵的东西都给藏起来,包括她疯癫后一直穿着的旗袍。但他在清理他娘的遗物时,却始终没找到那只镯子,他可是亲自看见万大山将一只绞花的镯子交给他娘的。
就在他娘发现了万大山和立邦在做贩卖烟土的事后第二天,万大山又破天荒地交给他娘二十块银洋,说是他万大山经常不在家,家里总有个开支,要应应急什么的,口袋里总得有钱才好办,还说,这些钱就给你和国儿用了,想吃点什么就去买来吃,也不必等他和立邦回来。二十块银洋在他娘眼里是笔不小的数目,但在万大山看来,也就是区区二十块银洋而已。他娘知道这男人在外面有招数,钱来得也容易。本来一家人是不说两家话的,但他娘和他总觉得和万大山立邦肚子里隔着一点什么,便对万大山给钱这种看来有些生疏勉强的行为有些失望,但日子总得过下去,没有钱,那日子就无以维系,他娘还是将那二十块银洋收下了。万大山还说,我经常出去,还不是为了一家人好?在外头闯也不容易,钱能省就省,省不了就花,花完了就说。话虽然这么说,万大山在以后可就再没有如此大方过。就在他娘收下那二十块大洋时,万大山便懊恼自己出手太草率了,心里一直嘀咕不止,即使不给他们钱,他们还是要活下去,死不了的。
他娘将十块银洋藏起来,看样子是以备不时之需,然后再用几块银洋买了一块坡地,种上了橘子。在橘子树下,还能种小麦豌豆和红薯。万大山喜欢吃橘子,他常看万大山吃橘子看得忘记了做事,他对他娘说,爹吃橘子简直就是在往肚子里灌,一次要吃二、三十个,他肚子怎么那么能装啊?他娘说,你爹就是那命,前辈子欠了橘子债似的。可立邦却与万大山不同,那小子对橘子几乎是见了就烦躁,不仅自己不吃,见万大山吃他都不快活,若不是万大山能镇住他,这小子就会将万大山面前的橘子都给几脚踩得稀烂。那时,他娘还没种上橘子树,万大山吃的橘子都是买来的。从此,他家背后的坡坎上,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橘园,他们就成了橘园的主人,确切地说,橘园的主人不是万大山和立邦,而是他和他娘。万大山只是一个会张嘴吃橘子的人,却对种植橘子和维护其生长没半点能耐和兴致,至于立邦,这个满身精肉的小子可在看见橘子树之前,橘子是长在树上还是生在泥土里都分不清楚。而让他感到困惑的是,立邦像恨他、瞧不起他一样厌恶那块橘园。他有时替他娘精心维护的橘园感到担心:立邦那混帐会不会在他娘疏忽的时候,将那些橘树砍了呢?
他娘说,这些树娃娃很快就会结果的,满树满枝的都是,那时,我们就不用再花钱去买来吃了。
他说,还不都是给爹吃的!
他娘说,大家都吃,哪能只是给你爹吃呢?他只是吃得多。
他说,娘,你是专为爹种的吧?
他娘说,给一家人种的呢,有果子吃,就好啊。
他说,立邦可不吃的,他也见不得别人吃。
他娘说,他不吃也好,免得你兄弟俩争。小时候你们就经常争东西,还和你爹争,都给打肿了。
他和他娘都笑了。
他盼着橘子上树,大家都在院子里分享橘子的时刻到来。可是,就在那一年夏天,他离开了他娘,离开了那片对于他们家来说相当陌生的村子,离开了他那个茅草盖的家和还没有橘子挂在树上的橘子园。
他得感谢他苦命的娘,在她所参与的与万大山并不幸福和幸运的婚姻生活里,她已经承受了一切,但她还能做一件无数乡下妇人无法做到的事,就是教育他念书识字,毫无疑问,在他一生当中,他娘是他的第一个老师,女人对于儿女的启蒙教育,远远甚于职业的教育者,从这点来看,他和他娘都是幸运的。在一个野僻的山村里,让一个人能识字,能读得经书,本身就是一个高于他人的行为,而从事这行为的人,就是幸运和幸福的,多年以后,他在外面奔波之时,能以读书人的身份与人侃侃而谈,并结识无数人物时,他在内心深处感谢他娘,而让他痛苦的是,他娘在疯病中完全无法知道这一切,即使她没疯癫,她就能知道并分享她儿子的这一切么?这一切真的对她有用,并使她感到真正的快乐么?
他不能回答自己。为此,他痛苦得接近了疯狂,就像他始终能觉察到社会对他的某种蔑视、轻慢、疏忽和忘怀,尤其被女人轻佻地侮辱一样。
他是属于那种内敛含蓄的人,与立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娘曾说,就是雷炸在他头上,山洪起蛟已经到了门口,他都还是慢条斯理,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副处世不惊的德行,后来他婆娘说是坐怀不乱、耳目闭塞、四体不勤、肚圆肠肥、螃蟹化身。他不仅能静,而且记忆力和分辨能力也极佳,他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将他娘教给他的字词的读音、结构、意义给全盘掌握,常让他娘惊讶,也让万大山拿着他一看就看半天,那土匪头子一直瞧不上的小子,怎么有这读书的能耐?万大山尽管做山大王不可一世,但肚子里还是觉得这世上真还是只有读书才是高的,而万大山也能认识一些字,虽然不能和他娘相比,但万大山还是颇为得意。但立邦就不行了,那小子虽然也是不喜言辞,似乎也能静能动,但天生就不是念书的材料,他娘费尽周折,也无法让小儿子念那些被小儿子称为蜘蛛、屎线线的文字。他娘说,将来邦儿恐怕永远是下人了。
他想,他娘所谓的下人并不专指在大户人家里做粗活的人,而是包含了所有不知书达礼的人,后来,就被称着文盲了。
但他娘慢慢也就对教他念书识字的事感到厌倦,任凭他一个人折腾去了。在他娘性子里,立邦的份量自然还是重于他。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继续学习下去。他知道他娘的心思被家里的琐事、村里人的闲话和对万大山与小儿子经常性的外出的担忧所占据,他没法子,只能自己试着教自己,将刚从灶膛里掏出的木炭在一快木版上反复练习他已经掌握了的字和词,一直到确信已经能熟练使用时,才开始学习新的字词。遇到生字,他也只能向娘请教。熄灯后,他就在床上念念有词,尽快将还非常生疏的内容在睡着前弄熟练,或者用手指在被上划来划去,尽量将每个字的笔画烂熟于心。这自然会惹得立邦异常愤怒,后者不是故意将将鼻子弄得像一只风箱,鼓出粗重的鼾声,就是劈头给他一通狂吼,有一次,立邦被他从梦中吵醒,便从床上跳起来,将他一把抓了,扔在了地上,说:“你再吵,我踩扁了你!”夜间学习被迫终止,他只能利用白天空闲的时间到溪边的沙地上用树枝写字,一块沙地写满了,再也找不到地方了,便将沙地用一根木片抹平,然后继续写。他娘虽然已经没兴趣手把手地教他念书,但他的许多问题,他娘仍然给予解答。几年过去,他几乎成了村里的先生,尽管他并没引起他娘和万大山对他足够的重视,但他还是充分享受着村里人对他的另眼相看。
他有时心酸地想:“我要怎么才能让爹和娘真正看得起我呢?”
后来在他离开家,在外面闯荡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要使他娘和那个土匪头子看得上自己,要么自己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不管是好人还是恶人,而且还得对他们俯首帖耳,要么当官发财,尽管这个官当得窝囊,那钱财并不干净,尽管自己是一个庸人,但只要官财两得就行,要么有一把力气,能做活,像立邦那样,在哪儿都能被人当人看,也不至于被人所欺负。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他知道他娘和万大山对他的看法,但他坚决地认为,他们两个人,还有立邦,对他几乎都一无所知。
可他后来又想,即使他们知晓自己的德性,了解他所从事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会因为彻底地了解了他而不再轻视他了,而做得比以前稍微好一点么?
“你家多多会识字,了不得,是你教的吧?”村里的人一旦碰上他娘,常这样对他娘说话。
他娘往往是叹息道:“能识字又能怎么样?还不如养一窝猪崽划算。”
村里人说:“能念书识字就是好呢,说话都硬,站着坐着腰都直。”
他娘说:“那有什么用?还不是钻泥巴吃粗粮的命。”
“话可不能这么说,村里有几个娃娃能念书识字呢?能识字就是不一样,在哪儿说话大家都得听,也不会被人欺负。你看看我家那几个娃娃,不说识字了,连说句象样的话就比登天还难。”村里人说。
他娘说:“不会说象样的话不要紧,只要能做象样的事就行,况且不识字的人不生分,不分心,劳力强,一个家就是象样的。”
村里人说:“那你怎么还教你家多多念书识字呢?”
他娘人说:“也不是为了图什么,只是在闲暇时随意教了一些。我家多多喜欢念书,其他的什么也干不了。我倒情愿他是一个强劳力,能识几个字,往后不被人小看,不被人骗就可以了。”
村里说:“瞧你说的,倒是那么一回事似的,可我就不那么看,能识字的人到哪儿都能找碗饭吃,没准还能做官,有了官做,还怕手头没钱花的?”
他娘说:“你倒是真的会说话,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也算是祖上积德了。可在咱这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能活就不错了,还谈什么做官哦。”
村里人说:“即使不做官,也是个能人啊。你家多多现在能认好多的字,哪家要写点什么就找他。你莫摇头,你家多多真还配得上秀才的!”
他娘没摇头,却没再说话了。
然而谁会想到,就在村里人开始接纳能念书识字的他时,他却不声不响的走了。他娘没想到,万大山和立邦自然也想不到那层面上去,村里人连想也没那么想过,即使是他本人,也为此感到极为唐突,即使在即将起程的时候,他也还没在心里仔细思考过离家出走,但他还真就那么走了,而且感觉到这么一走,再回来的机会就很少了。在他的骨子里,有那么一股文人的特性,那种被人称着漂泊的特性,似乎也在他要离开家的时候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真的,永远回不去了!
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巴掌大一点的男人,但他们都没料到的是,这个瘦削的小子却做了他们做梦都不敢做的事,走出大山去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一夜之间就将山上山下村里村外给盖了个严严实实。枇杷城和四周的山区很难见到雪,在此之前,人们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见到过雪了。这使人们兴奋异常,山野里充满了平时少有的欢乐的叫喊声。
一队马帮在村里住下了,说是大雪封山了,道路不通,只得等到雪化了再走。这是一队做茶叶、布匹、盐、丝绸等生意的马帮,常年在云贵川和缅甸之间走动。他们在村里住下来后,一直在抱怨老天爷薄情,太生分他们。原来他们还在枇杷城的时候,阳光好好的,温暖得让他们觉得和西双版纳瑞丽等地方一样的,便没在枇杷城里做过多的停留,没料刚出城不到半日就乌云满天,雪铺天盖地而来,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他们这座村子。
村子热闹起来。虽然马帮经常路过他们这儿,但在村里住上几日的马帮可不多。人们需要的一些日常家用品在商人那儿大多能买到,有时还可以用粮食换点布匹和盐,商人们也乐意在这儿做一些买卖,便在村中地势平坦宽阔的地方,三五个摆上摊子,将密封着的货物一一码好,这样,一个规模不小的山村集市就形成了,每每把几里路外的村子里的人都给招徕来了。这委实比一月才几次的镇上的集市和更远的枇杷城的集市要利索得多,人们需要的东西也就有那么一些,不必老是去枇杷城,单是来回的路程,就把人给折腾个半死。
在这些马帮商贩中,有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左脸有一道疤痕,从鼻翼一直拉到腮帮处,据说是刀疤。他去集市里买酱油盐巴或转悠的时候,就对中年汉子那条像黄鳝一样的刀疤感了兴趣。那中年汉子的皮肤由于黑得如要出油,眼睛就显得特别吸引人,尤其是斜眼看人时;人若从反方向去注意其眼睛,那白仁白得有些不正常,加上一头乱发和那条伤疤,使他觉得这个男人和马帮中的其他人很不一样,有一股原始的野性。
记住这个中年男人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在心里就直接呼他为伤疤了。
更让他惊讶的是,傍晚时,他在碾坊外面的溪流里看见“伤疤”,他正用一条发黄的毛巾在背下下斜里正里地擦来搓去。这让他顿地对这个黑黑的中年男人佩服不已,如此寒冷的天,他竟然敢在刺骨的水里洗澡,而他身边的地上,坡上,都是厚厚的雪。他想,今天晚上一过,溪水恐怕就要结冰的。
就在他对这个中年男人产生了浓厚兴趣的时候。他不会想到,就是这么几次不期而遇,也就是这么个男人,开始进入他的意识里,并且使他的生活即将发生重大的变化。他也是第一次强烈地想结识一个人,一个可以告诉他许多事情而且能听他说话的人,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们能以什么方式说话,即使那个人说一百句他才能说一句,他都迫切地想认识他,但认识以后呢,他却没想那么远,但他内心那扇门在无意中已经打开了,他确实,而且非常急切地要结交一个人。
他几乎要喊出来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生活的。
他像一个努力啄着蛋壳的小鸟,一旦那壳破了一个小口,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一直到脱离那憋闷的蛋壳为止。
回家的路上,他碰到了万大山和立邦,两人刚从枇杷城里回来。立邦身上有很多泥,看样子是在山路上摔的。
万大山冷眼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就过去了。
立邦永远是那副被人冒犯的神态,脸上阴冷着。他以为是立邦在路上摔多了,正生着闷气。他正这么想着,立邦喊住他:“你干什么去了?”
他指指碾坊,说从那儿回来的。
立邦其实也并不是一定要知道他究竟到了哪儿去了,去哪儿做什么,他那句话不需要回答,也就是说,他不回答比回答对立邦来说要好受得多。
立邦:“我们都快饿死了,你却屁事没有!”
他说:“娘在家里呢,你回去就可以吃饭了。”
立邦板着脸,尾随万大山走了。
他听到有人唱歌,就朝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原来是那个中年男人,他已经洗完了在澡,穿戴好了,正朝村子走去。“伤疤”看见他在看他,便抛来一个以示友好的微笑,然后又将唱歌改成口哨,一路悠悠地走进村里去了。
他开始蠢蠢欲动着,想象着他要做的一件大事。但那件大事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但他不再为目前的处境而懊恼,十多年憋闷的生活随着这个中年男人的出现将有所改变。
他后来想起这件事,仍然将他和“伤疤”的认识和离家而去归结为:命与偶然!
结婚后,他也同他老婆谈起这件事,并说,如果没碰到那个被他叫着“伤疤”的男人,他也许就老死在深山里,也不会认识你并同你成为夫妻的。末了,他望着黑暗里望不见的一切,长长地谈了口气:这就是命!这就是偶然!偶然决定了一切!
夜里,他兴奋得难以入睡,那条黄鳝一样的伤疤一直横在他脑中,钻到他的眼前,进入他的生活了。但他并不清楚自己这么兴奋是不是一厢情愿,也不知道究竟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果,甚至在那人只是向他点点头的情形下他就以为他们是朋友了,他们可以无所不谈的,他甚至想,他们命中注定要认识的,是老天爷派他来救他的,为此,他深信不疑。
他曾经对他老婆说:“如果要我说我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成熟,可以独当一面的话,那就是十八岁那年,认识了‘伤疤’,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心明眼亮了。到了那天晚上,我感觉自己变了,一切都有了彻底的转换,这转换使我像饿得奄奄一息的人见到佳肴和水一样。”
后来他们认识了,集市延续了很久,因为后来又下过一场大雪,天气一直阴沉着,马帮不得不再次推迟了出发的时间。
“伤疤”告诉他:“我并不是这支马帮的人,只是和头头喝过酒,熟了,就跟着他,到了昆明我就会离开他们,在昆明找点事做。”
他望着那条伤疤,仿佛在问:“你脸上怎么会有伤疤呢?”
“伤疤”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似的说道:“打你第一次看我,你就没放过我这张脸,也是啊,这条伤疤,比我这个人还引人注目。”
他说:“怎么回事呢?”
“伤疤”告诉他,这伤疤是同人恶斗时被砍的。
“伤疤”说:“那人一刀向我劈来时,我来不及躲了,一根横着的木头绊了我一下,我倒了下去,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那刀就到了眼前,然后就劈在了脸上。”
“伤疤”摸了一下脸上的伤疤,在他看来就像在挠痒痒一样。
“伤疤”继续说:“我知道完了,那滋味可真是不好受,我开始还以为我脑袋都给劈成两半哪,可惜那人没来得及给我第二刀。”
他觉得那条伤疤要蠕动起来了。他记得他以前看见的伤疤都是蜈蚣一样的,但还没见过像这样像黄山一样的伤疤,那条突出的暗红的肌肉,使他觉得有些异样,也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伤疤”说:“我一伸手就抓住他裤裆里的东西,那可是要了他的命他也不愿意看到的难堪事。我几乎还没完全用完劲,就感到那东西断了。”
“伤疤”很得意地笑道,抽着一种味道辛辣的旱烟。
他说:“可他还是来得及给你第二刀的!”
“伤疤”猛地揪住了他裤裆里的东西,他立即畏缩下去,手脚都没了力气。
“伤疤”松了手,说:“怎么样,还能还手吗?”
他感到那地方不好受,脸色就拉了下去。
“伤疤”说:“我还没使劲,不然,你这辈子就是公母人了。”说罢,哈哈大笑。
“伤疤”继续说:“我趁他叫个不停的时候,一脚将他踢开,那玩意儿,就彻底没了,全在我手里。我那时满脸都是血,由于太疼了,到后来却麻木了,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红的,而手上那丑陋之物也是血浆了。”
他嗓子紧。他担心他那爪子又冷不丁地伸过来,手上是一只已被捏成血浆的生殖器。他说:“你就这么处置他的?”
“伤疤”说:“怎么可能放过他?我脸上还流着血,那可是被他破了相啦。他还在地上滚来滚去,抱着他已经没有了的*,叫得正欢哪。我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说:‘你哼着小调去见阎王爷吧!’他已经疼得将身体卷成一只蜗牛了,可我的脸已经在血凝固后变形了,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活着。我又踢了他几脚,他只是滚来滚去,根本无法站起来,我用他砍我的那把刀,将他结果了。在结果他之前,我看到了刀刃上的血迹,那可是我的血啊,就是那些血,使我非把他送上西天不可。”

他想象着那一幕情形,似乎就在眼前。
那条黄鳝一样的伤疤,现在成了他陶醉的材料。
“伤疤”说:“他让我脸从此丑陋不堪,我就要他到了阴间也羞于见到女人,然后给阎王爷做太监当奴才,哈哈!”
他说:“然后你被他的弟兄们追杀,到处逃窜。”
“伤疤”瞪大了眼睛:“是啊,呀呀,你怎么知道的?”从这天开始,他就经常听到“伤疤”一遇到他惊讶和意外的事就会“呀呀”的叫声,如果“伤疤”能在枇杷城一带多住些日子,枇杷城里的人赐予他的绰号就是“呀呀”,而且还会说:“这绰号多雅致啊,比伤疤好听多了。”
他说:“既然你说我对了,那就对了。”他对于自己能猜测或延续别人故事的能力并不感到吃惊,很早些时候,他就能在他娘讲故事时将后面还没讲的情节猜测出来,倘若他娘忘记了某些情节,他往往能补充完整,和原来的故事演绎并没多大的差异。
“伤疤”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对他说:“莫非你长了千里眼顺风耳?那你说说,我后来怎么样了?”
他说:“你被那人的弟兄追杀,没法在家乡呆了,就到了外地,拜了师傅做铁匠。”
“伤疤”这下可是有些惊得撑不住了:“呀呀,你是我肚子里虫虫不成?你怎么知道我做过铁匠?”
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的手告诉我的。”让“伤疤”把手拿来,那是一双粗糙的手,比庄稼人的手还长着厚厚的老茧。
“石匠的手也又粗又脏呢。”“伤疤”道。
他说:“剩下的我只有猜了。”
“伤疤”说:“那后来呢?”
他只有按照自己刚才的猜测说下去了:“你做铁匠只做了半年,就又出事了,杀人了。”
“伤疤”吁了口气,点点头。
“你杀的就是镇上的人,那人可能是经常嘲笑你的脸,并且要抢走你喜欢的女人。”他觉得有些困难了,毕竟那只是猜测。
“伤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倒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说:“你是用一把铁锤将那人的脑袋砸成稀巴烂的。”
“伤疤”说:“继续,呀呀,继续编!”
他说:“然后你就逃跑了,因为官府在抓你,你不得不再次逃亡,碰到了马帮,你给了头头一些好处,他们就留下了你,答应带你去昆明。”
“伤疤”说:“完了?”
他说:“就这些。”说完,望着那条伤疤,感觉它又蠕动起来了。
“伤疤”说:“你可真是会编,如果官府的人就在旁边,我可是完了。”
他说:“既然是编的,你怕什么?”
“伤疤”说:“你说的大部分都对,我确实拜了一个铁匠为师,而且实在没法子又杀了人,祸闯得太大了。可我并不是那种天生就喜欢杀人的人,也不是被什么人给带坏了要杀人才能活的人,我是实在没办法。但你没猜到的是,我杀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师傅,如果我不杀他,我就不是男人。”
他望着那张黑黑的脸膛,想从中读出它的主人所说的话的真实性来,它分明告诉他:你尽管往下听。
“伤疤”说:“我师傅有个女儿,每天都给我们送饭来。铺子距他家有一条街的路程,那段时间是农忙,乡下人需要锄头镰刀锤子什么的,也要得急,师傅就说,午饭就不回去吃了,叫他女儿送来。开始我还以为真是他女儿,直到杀了他以后才知道我搞错了。师傅表面上看还是一个规矩人,虽然常开一些关于女人的粗俗的玩笑,可他起先给我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可后来我发现他对他女儿总是那么不规矩,也不瞒你说,时间久,我对那女子也有那么个意思,她好象也乐意和我说话,反正每次送饭来,她都尽量和我说话,我想那是他爹,说多说少都无所谓的,就和她又说又笑的。但后来她不笑了,把饭送后,立即就要走人。我拉住她,要她说会儿话,还说我们吃完了,你还得将饭碗给拿回去啊。她不听,拗着要走,我留不住,就觉得蹊跷,想问师傅,可又觉得是他的女儿,女儿的事,怎么好去问一个当爹的呢?以后,她每次都是将饭菜放下后就走,再也没和我说过话。我受不了了,就想在晚饭后到她那儿去问个究竟。那是一天晚饭后,时间不早了,我想师傅已经睡了,便摸着黑到了她住的屋子外面,刚想敲门喊他,却听见屋子里有声音,我听见了,那是师傅和她的声音。我立即回铺子拿了把铁锤,等在她门口。当师傅做完了事,哼哼唧唧地,拉门出来,我照着他脑袋就是抡圆的一锤,我敢说,师傅绝对连痛也没感觉到就断了气。她听到师傅倒下去的声音,因为是他绊倒了,便喊:‘摔了?’没听见回音,便走到了门口。那时,我被女子那懒洋洋的声音弄得七窍生烟,被做爹的糟蹋,她居然还那么懒洋洋的,就当没事一样。我也就没多想了,当她的脑袋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又将铁锤抡了过去。”
他想:“伤疤”一定是过瘾了。
“伤疤”说:“他们都死了,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下去,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一个做女儿的怎么能和做爹的一起睡觉呢?他们该死!第二天我照旧到铺子里去,反正还没人知道师傅和他女儿已经死了。从那些来取锄头镰刀的人口中,我才得知他们并不是真正的父女,那女子名义上是师傅的干女儿,实际上是他的姘妇,师傅的老婆就是因为这个才给活活气死的。恰好这天师傅的一个亲戚来他家,说是找师傅有事要商量,他见到了死人,也见到了我扔在院子里的铁锤。这个长着一只长脖子的男人一阵风似的朝铺子跑来,一边跑一边喊杀人了,快抓杀人犯。我一听那声音就知道事情完了,我要做的就是,在那亲戚还没来到铺子的时候赶紧离开,其实我是飞出去的,对了,就是从铺子的那块空空的窗口跳出去的,一落地就摔倒了。那时,很多人还蒙在鼓里,等那亲戚像一只发疯的鸭子一样冲到铺子时,见铺子里没人,便哇呀哇呀地跳开了,他娘的得了癫痫一样,那些人抓住他,狠狠的拍着他,问了话,大家才明白过来,便一起朝我追来。就这样,我在那镇上算来还不到半年,就这么完了。我只得东躲西藏。官府也到处悬赏抓我,我就跑到枇杷城,但在那里还是不安全,就想到昆明去。不过,实话给你说了,即使你们这个山村,也是非常危险的,听说以前闹过土匪。这鬼天气,要早点走才行。”
他看看天,说:“就不能走吗?”
“伤疤”说:“这些人都是老茶马道了,能不能走,不用看天气,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了。”
他说:“我一见到你就看出你是个能人。”
“伤疤”头一摆,说:“我算什么能人?没别的本事,就杀过人,狠狠地日过几个女人,就这些啦,男人嘛,哈哈哈。”
他说:“那头儿对你还好吧?”
“伤疤”说:“我就估摸着你小子,肚子里花花绿绿的多,怎么问得那么多?不过,话可是说回来了,跟着马帮没啥意思,倒是那头儿还够意思,待我不薄。但我和他们不是一路的,大家的命不同。”
他说:“你打算干什么?要做土匪?”
“伤疤”说:“你这话就糟蹋人了,谁会去做那死了喂狗狗都不吃的土匪呢?我现在身背三条人命,做土匪不是罪加三等么?况且,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想做土匪。只是我能逃到哪儿去呢?这地方也不是安生之地啊。”
他说:“这一带以前闹过土匪,你是知道的。”
“伤疤”说:“我看你这样子,怕是做不了土匪的,你太斯文,不适合打打杀杀的,而且看你脸相,你也不是那种烧杀掠夺的人。”
他沉思了一阵,望望山上厚厚的积雪,喃喃自语道:“什么时候能走呢?”
“伤疤”以为他是烦躁他和马帮了,便说:“说这种话,不够意思,老天爷要留客,谁敢不留?”
他说:“我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
“伤疤”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也说不清。”
“伤疤”说:“说不清就别去想。”
见他脸上阴沉着,“伤疤”将一支烟丢给他,他虽然不抽烟,但还是接住了。
“伤疤”说:“你会识字?”
他点点头。
“伤疤”说:“那你是出息之人,我可是斗大的字装不了一箩筐。”
那次他们就聊到这儿了。
他正要站起来,准备回家的时候,他看见万大山和立邦出现在村子里,父子俩也刚从枇杷城里回来,想必是听说了马帮在村里摆了集市,也来瞧瞧热闹的。
万大山正在打量“伤疤”,立邦几乎是万大山的第三只眼,也正用冷漠的眼睛扫视着中年男人。
他本想和万大山和立邦打招呼,却见他们这眼神,心里即刻空落着,便跟“伤疤”点点头,一个人走了。
万大山在打量“伤疤”的时候,后者也正打量着万大山。万大山也许是被那条长长的伤疤吸引住了,并且觉得有这种伤疤的男人大抵都不是简单的男人。“伤疤”也从万大山寒气逼人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点信息,这个身块宽大的男人,一定做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可他怎么突然对我感兴趣呢?
万大山拍拍身上的尘土,鼻子里哼了一下,将目光从“伤疤”身上移开。
当万大山走了以后,“伤疤”问旁边的人,这个高个子男人是谁。那人说:“他你都不认识?他可是当年在枇杷城一带的土匪头子,屋基蛇万大山,刚才和说话的小子就是他大儿子,跟在他后面的是小儿子。”
“伤疤”惊讶了:“万大山?听说过,谁没听说过万大山呢?“
“伤疤”想:“这世界就这么巴掌大,就这么碰上了,也难怪他那双土匪眼睛。”
万大山从集市上转悠一阵,回头走来,又和“伤疤”对峙上眼睛。这下“伤疤”从容多了,知道面前这个面色凶狠的家伙是以前的土匪头子,想到了也就不怕了,那眼睛告诉万大山:“你别抖威风,我知道你是谁!”
万大山可没领会出“伤疤”眼里的话,而是觉得那一条伤疤很熟悉,便要多看几眼。可万大山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那条伤疤。
万大山在走出村子的时候,对立邦说:“他奶奶的,一定见过,一定见过!”
立邦依据是闷闷地用喉咙里的咕哝声应答。
万大山冒火道:“你他妈没长嘴巴么?咕哝咕哝,要断气了?”回头说,“肯定见过那小子,是那条伤疤。”
到了院子,万大山还是没想起是什么时候见过那块伤疤的。
立邦指着他对万大山说:“他们刚才在说话,你问问他。”
万大山脸色一阴。
第二天,天放晴了,风却刮得紧。
见山路上仍然是泥泞难行,马帮头目宣布再待一些时辰,等路结实了再走,于是马帮继续在村里摆上他们的货物,打发着日子。
他照旧来村里和“伤疤”闲聊。终于,他对“伤疤”说,他想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伤疤”说:“我可不喜欢人开玩笑。”
他把自己的身世和打算都告诉了“伤疤”。
“伤疤”听罢,说:“和你还没说上几句话的时候,我就想到你肚子里有东西。想走也是个办法,老窝在山里,也会把人憋死。”
他说:“是你让我突然想离开的。”
“伤疤”乐了:“你嘴巴甜着呢。”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爹是土匪?”
他点点头。
“伤疤”说:“看样子你和你爹好象很生分!”
他又点点头。
“伤疤”说:“万一被他发现了,你还能出去么?”
他说:“我不说,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伤疤”说:“过几天再说吧。”
几天后,他没在村里见到“伤疤”。他到村里其他集市,也没找到他。
他立即觉得事情有些异常,难道是官府的人知道了“伤疤”藏在马帮里?
他赶紧回到家里,不料万大山一把抓住他,问:“那个和你说话的杂种在哪?”
他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万大山说:“就是脸上有伤疤的那个人!”
他说好久没看见他了。
万大山说:“我就知道是他,他杀了他师傅和师傅的女儿,跑了。我可是认识他,那镇上就一家铁匠铺子。抓住他,官府可是有悬赏的!”
他明白了,万大山要将“伤疤”弄到官府去。
万大山说:“我可不想和枇杷城里的狗官们打交道,当年老子金盆洗手时,他们还想要老子的命,说自古以来对待土匪都是杀无赦,老子花了好多银子,才把事情摆平,一伙杂种!”万大山对他娘说,“只是人家追到了枇杷城,不告诉他们,就亏了。还是邦儿做的事哪,那些奶奶娘养大的傻瓜还不知道在哪儿能抓到这个杀人犯哪。邦儿,领赏的时候还是你出马。”
立邦喉咙里咕哝着应答了,他看出来了,他那个兄弟甭提有多得意了。
他焦急地在山坡上走上走下,他原以为“伤疤”已经被抓住了,但从万大山口里得知,“伤疤”还是自由的。但“伤疤”不见了,难道他听见风声,逃跑了?
如果“伤疤”真的逃跑了,他离家的计划就彻底完了。他不可能去求助马帮的头,因为这些马帮是年年往返于川滇,枇杷城一带是必经之地,马帮的人可是不想因为将他带走而得罪万大山。这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
但“伤疤”不见了,他自己有如何能离开呢?
黄昏莅临,村中的房屋上升起了白白的炊烟。
这时,他看见碾坊旁边有人朝他招手。
那是“伤疤”!
他急急地跑下山坡,到了溪边。“伤疤”一把将他拉到碾坊背后的林子里。
“伤疤”说:“我正找到处找你。事情不好了,我必须立即离开这儿,今天已经来人了,他们是来抓我的。”
他说:“你确信都是官府的人?”
“伤疤”说:“肯定是官府的人,他们一到这儿就打听我的情况,幸好马帮里有人给我报信,不然,现在我已经被他们抓住了。”
他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伤疤”说:“今天晚上就走,要快,否则就来不及了。你呢?想好了?”
他几乎还来不及想到这个问题,尽管他也想尽快离开这儿,但要立刻就走,毕竟太突然,他一时难以缓过神来。
“伤疤”呼出的白气很快就消失在黄昏的空气中,他说:“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他说:“就这样走了吗?我娘她……”
“伤疤”说:“你先回去看看你娘,但不要告诉她你要走的消息,等到了昆明你再给她写信。”“伤疤”沉吟了片刻,又道,“我看你现在也别回去了,免得让人怀疑,还是那句话,等我们到了昆明,你再给你娘写信!”
他说:“我娘她……”
“伤疤”说:“时间不多了,天一黑我们就走。我也来不及给那头儿打招呼,对不住他了,只有在昆明碰运气,如果能碰到他们的话。”“伤疤”冻得直哈气,那条伤疤也变成了酱紫色,更像一条巨大的黄鳝,往眼睛钻去。
他说:“明天一早走,行吗?”他想留一个晚上,和娘好好说说话。
“伤疤”口气强硬地说:“不行,那些人就在村里,只要我露出一只脚趾,他们就能抓到我。你这人,嗨,怎么像个婆娘做事呢?放不下,你怎么到外面去?”
他一时语塞。
“伤疤”说:“奇怪的是,官府怎么知道我在马帮里混,而且在你们这小村子里呢?”
听了“伤疤”这一席话,他觉得很难过,他本想告诉“伤疤”,告密的就是他爹万大山,“伤疤”说不定会立即冲进他家,将万大山给毁了。“伤疤”不知道的是,他在那小镇上做铁匠徒弟的时候,万大山和立邦曾经在那镇上住过几日,对他脸上那条伤疤印象深刻,因而去告密领赏就不足为怪了。
他感到自己真的难办起来了,泪水也涌了出来。
“伤疤”看了看天,说:“看样子今天晚上还要下雪,即使不下,恐怕一时也难以晴朗,这也好,可以让我们安全离开这里。”
他想从“伤疤”脸上看到坚毅和镇定,但“伤疤”分明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就这么定了,你不用回去了,天一黑我们就离开,说不定这阵子那帮人正在村里搜查,在村里找不到我,就会到外面来的。别多想了,你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吗?”
看来万大山看他没走眼,他确实是阴柔的一个人,埋在他骨子里的软弱和忧郁在那天黄昏差点让他们的出走成为泡影,因为在他们离开那座碾坊不到一袋烟工夫,官府的人就到了碾坊,里里外外搜了遍。
那时,西边的天空还残存着一丝灰白,他还能看见他家所在的那块山头。一阵寒风从山头刮来,他似乎从风里闻到关于他那个家的所有气息。后来“伤疤”说得对,在他身上,就是有一股让人做呕的酸臭的文人气,太容易动情,时时都在伤感中,和一个半拉大的娘们简直是一个窝里出来的,看着他揪心,想着烦心,如果梦着他就恶心,“伤疤”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胀得通红,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完全变成了虚荣,也变成了自卑,使他突然觉得这世的人都拿他不当回事,都同万大山一样瞧不起他。这样一想,他感到更加难过,慢慢就变为愤怒。这也是他后来和“伤疤”闹翻,拒绝和“伤疤”一起去缅甸,而“伤疤”在缅甸因为赌博和女人被人杀死。
那时,他实在是伤感和矛盾极了,当那阵刺骨的寒风吹来的时候,他拼命地想嗅出一切关于他家的所有气息,甚至那时他觉得他那个始终是一副死人脸的弟弟也觉得亲切起来。他想喊他娘:娘,娘,你在家里吗?娘,你还不知道,你的儿子多多就要离开你,到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去了。娘,你在哪里啊?他真的要喊出来了。他娘那时还不到四十,却显得憔悴和苍老,他真担心她在某一时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倒下去,再也不能起来了,而她身边连扶她一把的人都没有了。
突然,他看见了他娘瘦小的身子出现在院子门口,好象在寻找什么,可他却想她是在等待他回去。
他朝坡上跑去。
“伤疤”低低地吼道:“你如果要回去,就别出来了!”
他停了下来,几乎是哀求道:“我就回去看看,给我娘说几句话。没人知道你在这儿。”
“伤疤”暴跳如雷:“那你就给我滚回去!”
说完,就要起身走开。
他想起了他爹万大山,就是这个土匪头子告的密,官府的人正在村里,一定和万大山在一起,而且万大山知道他和“伤疤”经常在一起,他一出现,一切就会暴露。
他叫住了“伤疤”,后者回过头来,恼怒地看着他。
万大山使他彻底打消了回家去看看他娘的打算。
娘,多多走了……
他哭了起来。
“伤疤”说:“别磨蹭了,天黑了,我们赶紧走!”
他抹去挂在腮帮上的泪水,再看看山坡上的屋子,他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越来越稠的暮色里。他的心,也像夜,正慢慢地将白昼的一切收拢了去,将一片由灰渐黑的夜幕悄然地笼罩着山野。
“伤疤”抓住他,两人迅速进入枝条光秃的树林,然后很快出现在林子的另外一头,只见他们拐上一条小道,转眼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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