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扁担饭换作工字餐,孤掌难鸣凤凰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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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家垸小学就是利用洪鹢的洪家大院办起来的。这座宅院的主体为三进正房,两侧有厢房,人们说是“日”字结构。后进留给洪鹢,一直锁着;前幢各五间,正中是堂屋,作教室,左右各两间原为卧房,间壁现已被拆除,也做教室用。全校有三个教学班。白天,孩子们欢歌笑语,打打闹闹,这是整个院落最热闹的地方。东面一二幢正房之间有两间厢房:一间做办公室,一间是教师的宿舍,二三正房之间,也有两间厢房,一间是教师的宿舍,一间做学生会议室。教师三名:男教师两名,住前面厢房中的一间;女教师一名,住后面中的一间。西面也有四间厢房,是村政府开会办公的地方。这里白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入夜只有三个人住。一个喏大的院落,如豆的三点灯光,死一般的寂静,如深不可测岩洞的一般阴森,深山古庙一样空阔。每逢逢刮风下雨,真让人觉恐怖万分。
这个学校是在土改后开办的。三名教师中,本村的尚文是开办这所学校的元老。他只读过几年师塾,不过,他很聪明,又很勤奋,学得不错,能写会算。土改以来,一直担任乡政府的文书。这里原来没有学校,只有一所按孔夫子的办法办起来的时断时续的私塾。兴办小学时,实在找不到教师,无牛拉着马耕地,乡政府决定暂时让尚文滥竽充数。待上级派人来后,他再回乡村政府。可没想到,当时有文化的实在难觅,这“暂时”也就成了“永久”。尚文是头卖力背犁的牛,办什么事都不用别人帮忙,一个人拆壁粉墙,改造出三间教室。校舍周围的芜秽零乱的杂草垃圾,也被他清扫得一干二净。原来种的兰芷菊荷等花草,多年无人培育、修剪,早已衰败不堪,零零星星,散落在杂草中,如今经过尚文不知疲倦的培育、修理,已逐步繁衍起来,璀璨悦目。大院面目,焕然一新,让人流连忘返。
第一年招了个发蒙班,校长、教师、工人的担子,尚文一肩挑。没有时钟,就燃一炷香或烧一支蜡烛,香灭了,烛熄了,一堂课也算上完了。他上课首先集中讲,接着就采用私塾先生的方法,一个一个地查。没学会的,打手心,并且把他留下继续学,直到学会,才让他回家。有的学生留到天黑才学会,他就背着他送回去。恶狗怕蛮棍,严师出高徒,就是那些最顽劣的的学生,也皈依佛法,个个老老实实地学。期中学区抽考,成绩竟名列第一。小河沟里钻出了一条大鲸鱼,一时名声大噪,竟惊动了县文教科,派人来总结了他的教学经验,在全县推广。由于他的出色工作,年终被评上了县先进教育工作者。同时,他是土改积极分子,新中国成立后县里发展的第一批共青团员。转到教育系统后,他积极开展团的工作,自然成了学区共青团员的领头雁。县团委本来想调他到区联校工作,可是他文化底子太薄,学区领导觉得他目前还不能胜任高小的教学工作,何况他开办的原来仅有一个班、现在也只有两个班的全县规模最小的小学,已成为全县艰苦办学的一面大旗。因此虽然他当了区联校团支部书记,还得让他仍留在洪家院小学,当这面大旗的擎旗手。他周一到周六在学校里忙教学,周末周日到全区各个学校开展团的工作。他成了人们交口称赞的好青年。
这小学的另一个教师是柳沛云,她是学校开办第二年县里派来的代课教师。柳沛云家也就在洪家垸,原来家里还有几亩薄田,日子还算过得去。父亲是个读书人,解放前,害了痨病,干不了别的事,又不能从事田间劳作。还在柳沛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死了,身后留下她这个女儿一**帐。为了还帐,没过两年,田就卖光了。屋漏又值连夜雨,她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艰难。解放后,她家分得了几亩田地,母亲凭一双小脚撑着,拼命劳作,日子也还过得下去。可是她又死活要读书,没办法,他妈只好让她住到昆阳城里的舅父家里,与他的女儿——张红梅一道,走读上小学、初中。初中毕业后,张红梅考入了爱莲师范,柳沛云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昆阳师范。可此时柳沛云的家里已揭不开锅盖,哪里还有钱给她交纳书杂费。她舅父是个卖苦力的,收入仅勉强能维持全家生活及供应张红梅上学的学费,对柳沛云继续上学,爱莫能助。她母亲哭着要柳佩云认命,回家帮她种田。她也知道,为了她读书,母亲已想尽了一切办法,弄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她也不应该再为难母亲。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她情不自禁地老是哭。哭呀,哭呀,一哭就是好几天!她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又把家里最后的两件家具——一个柜子、一张床铺卖掉,用作学费。让她进入了昆阳师范求学。自此她们家真正是家徒四壁了。解放后,师范学校的学生由国家供应生活费,困难的学生还可适当评些补助费,以后她上学的困难基本解决了。只是因过度劳累而导致多病的母亲,不能继续劳作,生活又陷入了极度的困境。
此时她的邻居有个儿子,叫胡洁,也考入了昆阳师范。他爸是个编织水竹篾凉席的老把式,工夫做不赢,收入很不错。他家又自种了几亩好水田,家里搞得红姹火烨。原来胡家觉得周家穷,生怕招惹她家来挪借,对她们母女十分冷淡,天天开门相见,瞧也不瞧一眼。但自周沛云考入昆师后,胡家的人见到她们母女,脸上堆笑,赞不绝口。又是帮工,又是借钱,热乎得如同寒冬时的旺盛的火炉。因为胡家知道,凡师范毕业的都会参加工作,让自家的儿子对上了,岂不是他家出了两个国家干部?因此就想尽办法帮助她们。过了一年,胡家觉得已给了她们许多好处,就提出要与柳家结亲的要求。周沛云的妈妈觉得曾受胡家资助,他家的家底也殷实,不想回绝他,可周沛云死活不从。因为柳沛云认为,胡洁从小依仗自家人众钱多,对她十分霸道,她挨骂受气,乃是家常便饭;兼之这小子又是个铁屎麻子死结巴,唧唧哑哑,麻脸胀得通红,像叫鸡的鸡冠,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话。因此,柳沛云见到他就心烦。为了快刀斩乱麻,她痛下决心,在一次评补助费的班会上,特意揭穿胡洁装穷叫苦,骗取大家给他评补助费的卑劣行径,此后,胡家的人就翻脸,笑面虎变成了催命鬼,经常来追逼那些不明不白的阎王债,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洪鹢老师知道这事以后,虽然曾给了她一些支援,让她还清了一些债,但她母亲的生活还是无着落。于是洪老师又托当时在昆阳县当县长的池中伟,介绍她去当代课教师,为照顾母亲,他便就近在洪家垸小学教书。
她虽然中师还没有毕业,可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在当时教师中,她不只文化水平较高,并且能歌善舞还能画,成了当时教师中的佼佼者。尚文努力工作,恭恭敬敬拜他作老师,踏踏实实向她学文化。他调侃地说自己是个文化小贩,从她那里贩来,再零打碎敲,卖给学生。因此,日常生活他尽量关心她,把她看作是自己的亲妹妹。这里院子大,人丁稀,每天晚上,他总要起来巡查三五遍,让她能有安全感。这一年他们的工作,就像一曲配合默契的二重唱,节奏似石涧跳动的清泉一般明快,音韵如丽日下的春花一般灿烂。
生活往往是这样,死板单调让人难受,但如果掺入异样的东西,一切就都活了。画山不显水,绘林不点鸟,就让人觉得索然无味,但如果能显水点鸟,就成了风行水上、鸟鸣山幽的上乘丹青水墨,让人觉得意趣盎然。洪家垸小学自从来了柳沛云,就像寡淡的菜里撒入了盐,算是真正有了味。

从前,这个学校就尚文一个教员,这深山古庙,他就是方丈。白天他带着“小沙弥”辛辛苦苦念经,晚上“小沙弥”散去,他倒头就睡。就是打炸雷,发十级地震,也别想把他吵醒。自从来了柳沛云,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柳老师房里的灯一亮,他房里的灯也跟着亮起来。柳老师的灯灭了,他的灯还不想灭。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扎扎实实忙了一整天,还是破天荒地毫无一丁点睡意。他灭灯躺下后,房里黑黢黢的,即使瞪大眼,什么也看不见,可柳沛云俏丽的身影,老是在他眼前悠悠晃晃;他的思绪像大河里汹涌澎湃的波涛,拍岸惊天。他每天夜里,几乎都在反反复复地想,这么大一座院子,每到夜幕严严实实笼罩的后半夜,黑得像岩洞,静得像空山。她一个才出闺门的女孩子,一个人睡的那么一间大房子,怎么不胆颤心寒?还有,那木做的窗棂,历经风雨,早已窳败不堪。要是有登徒子一类的好色之徒,破窗而入,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是学校的负责人,又是个健壮如牛的男子汉,倘若出了事,他怎么向领导和农民大众交代?每每想到此处,他便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即刻披衣出门,把院子的旮旮旯旯,审察一遍。即使某一株树上掉下一片树叶,他也能及时觉察到。特别是那风雨飘摇、雷电交加的夜里,他往往彻夜不眠,在她的房前屋后悠转。风摇窗棂的格格的声响,使他心急如焚;凭借瞬息即逝的闪电的强光,看到的猛烈地摇晃的如虎似猴的树影,他心惊肉跳。月朗风清的静夜,他的心情轻松一些,但随即又这么想,他曾看过《西厢记》这本戏,张生和崔莺莺不就是待月西厢下么?夜静更深,情人幽会,难免不弄出写越轨的事,别人说起来有损她的清誉,学校的声誉也会因此荡然扫地,他怎么能掉以轻心?因此一到晚上,他就成了学校的幽灵。
再说吃饭吧。从前他吃的是“扁担”餐。“一”字一横像扁担,意思就是每天只烧一次饭,饭里撒点盐,放点油,加点酱油一拌,中午放开肚皮,美美地吃个饱。晚上饿急了,就吃碗冷饭。如果哪一餐,饭里能拌个鸡蛋,那就是开荤打牙祭。如今柳老师来啦,她怎么能吃这个苦?于是他便与柳老师商量,求她管钱管粮记帐,他去购物做饭,每天吃两餐。他买东西时,居然也学会了讨价还价,少花几个钱,多买几样菜,保证每天吃上一次荤。为此,他又把院子里的一块空地翻转来,种上蔬菜,施肥锄草一手来,柳沛云想参加拔草,他也不让干。八月种菜,十月满园。自己吃不完,便拿它去与别人兑鸡蛋,换鱼虾。从此,他们的“工字餐”,餐餐不离肉蛋鱼虾,他齿颊芬芳,柳佩云也笑挂脸上。柳沛云见他粗活细工一手揽,心中忐忐忑忑,觉得不是滋味,就执意要帮忙。看见他劈柴,她就去挑水;看到他淘米,她就来拣菜。尚文黑脸不许干,她就撅嘴生闷气。尚文无法,就故意板着脸冲出气话来堵她:
“你这样不放心!是不是怕我把好菜生吃光了?”
周沛云也故意拉长脸蛋撅起嘴,十分生气地撂给他几句花岗岩般的**的话:
“不错!伙食费两个人分摊,可煮饭炒菜不让我插手。你牛高马大,河肠海肚,我怎么知道你不把好的生吃了?”
尚文知道她和自己一样,是故意说出气话堵封对方的嘴巴,她的目的只是为了分担自己的辛劳。一股热流顿时在他的心里涌起,直冲脑际。他脸发烧,眼流泪,好像打翻了个五味瓶,真的不知是什么滋味!乜斜瞄了她一眼,她面似玫瑰红,泪如断线珠,撅着的嘴,能挂上个大葫芦,她也真真切切地在生他的气。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分明是两颗一样的无限体恤对方的火热的心在碰撞。从此,他们并肩工作,携手做饭;妙语轻歌,形影和谐:单调的生活,抹上了层玫瑰红。从此,尚文喜欢她那柳枝般的倩影,在眼前悠晃;喜欢它那银铃般的语言歌声,在耳际回荡。她莲步前移,他身影紧跟,觉得他与她,鱼水一般,须臾也不能分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用来形容他们,已经过时,将它改成“一时不见,如隔九秋”,最为恰当。
他越看越觉得她娇美似彩霞,纯洁如冰雪,似孩子一般天真,如火炉一样热情。他是那么喜爱她,每晚躺在床上,她那俏丽的影象,就频频在他眼前悠晃达五更。他白天随,夜夜想,可后来他突然发现,这不是早逾越了同志和朋友的界限,存有非分之想么?他回首再看自己,他骤然觉得自己竟是如此鲁钝,别看他形体高大,可聪明才智,文化科学知识,他是个侏儒。他只读过三年私塾,连初小数学,不向她请教,也无法教学生学会。自己只不过是蠢牛笨驴,怎么能与骏马并驾齐驱?天鹅薄天高飞,癞蛤蟆浅池趴浮,他们又怎么能同尘共伍?他与她,根本不是什么鱼和水,而是实实在在的水与油。她充其量不过能做他的小妹,根本不可能做她的情人,他只能老老实实做她的小学生。
“做她的情人”与“做她的小学生”这思想阵地上的两只劲旅,在几十个不眠的夜里,反反复复苦苦鏖战,最终,“做她的小学生”的思绪铁骑,彻底歼灭了“作情人”的非分之想的顽敌。从此,他彻夜读书,尤其喜好文学。从小学到高中的语文课本,他都弄来通读;中国历代名家的作品,就是不懂,也硬着头皮背诵。一些通俗的诗作,如陶渊命、李太白、白居易、陆放翁等人的许多作品,他还能倒背如流。他诚心诚意做柳沛云的学生,而柳沛云则认为,他在文史方面的造诣,实际上是她的先生。从此,他们相互敬重,相互学习。生活上尚文对她关怀备至;特殊环境中,对她的保护更是严密周到。这些都是出自他内心的纯真与虔敬,而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与虚伪。尚文想,清清白白做人,不存幻想,才不会有失望;老老实实办事,脚踏实地,才不至于跌倒。从此,他目无旁鹜,心不胡思,白天工作踏实,夜里睡得甜香。他亲切地称她做妹妹,她热情地呼他为哥哥。宛如一对亲生兄妹。他们和谐而有规律的生活,简直就是一曲旋律优美的交响。
到了第三个年头,学校增加的三个班级,乡联校又派来了一位代课教师,名叫赖昌。他原是区联校长兼过虎岗完小附设初中班校长姚令闻的学生,初中毕业后,没考上学校,在家务农。赖昌个子矮小,刮骨黑瘦,像只尖嘴猴。又兼是个黄油泛泛的癞痢头,三伏天还戴着帽子,谁见了谁都皱眉头。粗笨要流汗的农活他不愿干,不流汗的轻松工作又找不到,幸好他还会在田边悠转抓泥鳅,自己吃够了还有出售的。姚令闻还在西城小学教书的时候,他就经常提着镰刀把一样粗长的鳝鱼,大脚趾那般肥壮的泥鳅,送给姚令闻,恳求他介绍当代课教师。姚令闻被腻滑流油的泥鳅鳝鱼腻住了喉,他想说的“你这副模样,会吓坏孩子,怎么能当教师?”这句话,始终说不出口。总是与他虚与委蛇,要他慢慢来,不着急,他一定会为他找份好工作。这次,他听到姚令闻到这边当校长,还在开学前,他又抓了七八上十斤镰刀把一样粗长的黄鳝,大脚趾一般肥壮的泥鳅来求姚令闻。这下姚令闻手中有了权,当即拍板让他去代课。姚令闻知道,今后只要有赖昌在,不只餐桌上多了个美味,鞍前马后还多了条忠心耿耿的狗。不过,黄油泛泛的瘌痢头着实让他恶心,且有碍观瞻,有损他的爱才、惜才的声誉,于是,就把他塞进了赖昌洪家垸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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